十分鐘后,門鈴響起。秘書打開房門,見王誠已站在門外。曹伯華趕緊起身,光著腳丫踩在地毯上,臉上堆滿笑容:“王總,你來了。”
進屋后,王誠大概聞到了煙味,他拿手在鼻子跟前揮了揮:“伯華,最好把煙戒掉。這個玩意兒除了傷身體,沒啥好處。”
曹伯華笑呵呵地說:“想戒,可就是戒不掉。我不像你,說登山就爬上珠穆朗瑪峰,說賽艇就參加國際大賽。我沒這個毅力。”
王誠拍著曹伯華的肩膀:“你可不是一個沒毅力的人。我看你是壓根不想戒。”
王誠對于曹伯華的夸獎,絕非信口開河。在他看來,曹伯華身上的確有許多遠超常人的特質——讀書不多,卻通達人情世故,起于草莽,每遇大事能殺伐決斷,尤其是認準的事情,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王誠與曹伯華的結識,是在一年多前。彼時的王誠,正為一件大事苦惱。企業創建之初,王誠與管理團隊放棄了控股權,甘于做一名職業經理人。這種股權安排,既為王誠贏得了名聲,也令他不得不時刻警惕大權旁落的風險。
千城集團的最大股東是榮鼎資本,兩者間的合作親密無間。但就在一年前,榮鼎高層的權力斗爭幾近白熱化。受金盛集團項目的拖累,榮鼎資本董事長丁一夫的連任之路看似充滿變數。
遠在濱海的王誠不得不考慮,一旦丁一夫敗落,榮鼎資本董事長的寶座易主,會對千城集團帶來何種沖擊?繼任者會延續丁一夫對千城的不干預政策,還是大破大立、另起爐灶?
多年的商海沉浮,讓王誠明白,與其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不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盡管千城已是名聲顯赫的巨無霸企業,但管理層除了年薪、分紅,并沒有太多收入。指望發動一場股權大戰,奪回控股權,既違背當年初衷,更不具現實操作性。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引入一家實力相當的企業入股千城,與昔日一家獨大的榮鼎形成彼此制衡的局面。唯有這樣,管理層才能立于不敗之地,發揮出關鍵少數的作用。
然而,要引入一家理想的新股東絕非易事。千城的盤子太大,實力稍遜者根本玩不動。有幾家央企倒是流露出興趣,但人家的胃口不小,不僅要入股,還要力壓榮鼎成為控股股東。這一來,又與王誠彼此制衡的愿望相悖。也有幾個所謂的資本大鱷同王誠談過。以王誠的精明,一眼就看出這幫人不打算做長線投資者,而是想借機炒作股價,快進快出玩短線。自己辛苦創立的企業,怎能任由這幫人糟蹋!
所幸這時,趙小輕出現了。這個出身名門,在中美兩國擁有深厚人脈的貴婦,資金實力不容小覷。而且她長居海外,與王誠聊起現代企業經營理念,頗為談得來。
兩人一拍即合,剩下的唯一障礙便是趙小輕的身份。趙小輕的家族長輩和她的洋人老公都不希望她本人站上前臺,拋頭露面。王誠也不希望千城集團因為趙小輕的入股,被外界貼上某種標簽。
在這種背景下,作為白手套的曹伯華順理成章地登場。要成為一只合格的白手套,必須滿足相應條件。太弱了不行,忽然蹦出來一個新人,外界必定充滿疑竇,這家伙哪兒冒出來的?太強了也不行,別戲唱到一半,被白手套喧賓奪主。曹伯華無疑是個合適人物。他久歷商場,一般的場面不會發怵,但畢竟沒有太深根基,不擔心他會心生異志。
王誠、趙小輕、曹伯華的聯盟一經形成,立刻在市場掀起驚濤駭浪。有王誠的默許與趙小輕的資金注入,曹伯華的華海系一馬當先,在二級市場大肆吃進千城股份。短短半年時間,華海的持股份額便逼近榮鼎。
其間,榮鼎的費云鵬也有所察覺,甚至向王誠發出過警告。但王誠卻厚著臉皮,來了個死不認賬。在他看來,迅速達到目標,造成既成事實,遠比任何解釋更有用。當年的古巴導彈危機,為什么美國大獲全勝,就因為蘇聯人慢了半拍。假若蘇聯能搶先一步把核彈頭運到古巴,形成對美國本土的核威懾,美國人還敢做出那樣激烈的反應嗎?
沏好茶后,曹伯華將秘書打發出去,接著把腿盤到沙發上,詢問道:“今天的董事會,怎么個情況?”
王誠抿了一口茶:“仲華不是參加董事會了嗎,他沒給你說?方玉斌這小子,在董事會上發難。不過到了后來,態度總算軟化下來。仲華邀請他晚上去吃海鮮,估計這會兒,他們一伙人正在西奧漁村。”
曹伯華點了點頭:“還是你高明,算準了榮鼎會在董事會上鬧。自己不出席,還叫我避一下。咱們都不現身,讓他撲個空。”
王誠放下茶杯:“榮鼎方面有些意見,也是情理之中。在董事會上開幾炮,那是難免的。但木已成舟的事,他們也沒什么更好的法子。”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讀書不多的曹伯華,早年打工時看過幾本金庸小說,如今引用起來倒也朗朗上口,“只要咱們動作快,造成既定事實,榮鼎就只能把這個結果吞下去。”
王誠問道:“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曹伯華說:“為了增持千城股份,華海公司賬上的現金,好幾次都快見底了。實不相瞞,幸虧前天又從朋友那里借了1000萬,否則我連來香港的路費都沒有。”
王誠笑了笑:“沒這么夸張吧。小輕那邊資金比較寬裕,她對你可一直是鼎力支持。”
“別提那姓趙的女人了。”曹伯華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她做事總是瞻前顧后,前怕狼后怕虎,老子看著就煩。上個月,搶籌到了關鍵時刻,我讓她調兩個億現金過來。她答應得爽快,還說兩個億不夠用的話,就匯四個億過來。但是,這筆錢卻是經過七彎八倒拐,用了一個多星期才到我手上。”
曹伯華繼續說:“香港到濱海,隔得很近。可她手里的錢,從香港匯到迪拜,又跑去開曼群島待了兩天,接著劃到美國,然后再回到開曼群島。一周后,款子才到北京,最后從北京打到我賬上。姓趙的錢,不在地球繞一圈,是到不了我手里的。”
不知為什么,曹伯華近來似乎對趙小輕牢騷滿腹。為了三方聯盟的穩固,王誠還得充當和事佬:“小輕這么做,也是出于謹慎。之前就說過,一定不能讓外界知道,是她在背后為華海提供資金支持。只有把錢轉一圈,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曹伯華大口喝著茶:“前些日子我發力過猛,資金鏈真是出了大問題。接下來,必須把股價拉上去,讓我拋出去一部分股權以便回籠資金。”
王誠思忖了一下,說:“現在,華海手里持有15%的千城股權,的確太多了。按照之前的計劃,你當然應該減持套現,緩解資金壓力。但是,剛結束搶籌便急著拋售,是不是太急了點?前段時間的股權異動,外界已經議論紛紛,這時還是要謹慎,不能因小失大。”
“能忍我一定忍,但確實遇到過不去的坎了。”曹伯華說,“王總,你優化千城股權結構的目的已經實現,趙小輕也借道華海,成功入股千城。你們都是上了岸的人,就我還在水里泡著。我不能同你們比,必須借減持套現的機會,賺點小錢。”
“你主意已定,我還能說什么?”王誠雙手一攤,“但我還是要提醒你,有些事不要干得太明顯。到時惹火燒身,麻煩可就大了。”
“我有分寸。”曹伯華顯得信心十足,“這次我和余飛聯手,一定會萬無一失。不出三個月,千城的股價一定翻番……”
王誠揮手打斷了曹伯華:“這些事,不必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你自己小心就是。”
“好,好!我明白。這些爛事,不會再拿來打擾你的。”雙方合作近一年,曹伯華對于王誠的行事風格多少知道些。像這類游走在紅線周邊的事,王誠不僅不會蹚渾水,還會把責任撇得干干凈凈。他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圣潔無瑕的模樣。
兩人又聊了一陣,王誠起身告辭。送別王誠后,曹伯華立刻撥通弟弟曹仲華的電話:“你那邊和方玉斌談得怎么樣?”
曹仲華說:“按照之前咱們商量的意思,把話跟方玉斌挑明了。不出大哥預料,方玉斌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不愿攪和進來。”
曹伯華笑起來:“行啊,看來你的戲演得不錯。”
曹仲華問:“王誠那邊怎么樣?”
“一個屌樣!”曹伯華說,“老子給他喂了點迷幻藥,他喝得有滋有味。”曹仲華又說:“我聽虞東明說,王誠又要出國去長住一段時間。”
“沒錯。”曹伯華說,“王誠跟我說了,他明天從香港出發,會去英國待幾個月。”
曹伯華冷笑一聲:“等他回國時就知道,世道已經變了。”
4.啟功先生看見仿自己的字,總會笑著說,不錯,寫得比我好!
盡管是周末,北京的街道上依舊車水馬龍。這是一座歷史積淀厚重的古都,是主宰過無數王朝興衰的權力中心;這也是一座正急速奔向現代化的國際大都會,資本的沖動彌散在每一處角落。歷史與現實、權力與資本的碰撞,讓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午后,費云鵬走出一座四合院,身旁跟著一位長相出眾的女子,正是趙小輕。兩人是在一位大人物的壽宴上偶遇的,此前,費云鵬并不知道趙小輕會出現在這個場合。
費云鵬清楚趙小輕的背景,剛才又見識了她在宴席上八面玲瓏的處事手腕。對這位資本圈里深藏不露的新貴,費云鵬表現得很客氣,他熱情地問:“你去哪兒?我讓司機送你。”
“不用,我有車。”趙小輕笑著說,“費總,大周末的你還不讓司機休息,是不是太官僚了?”
費云鵬打著哈哈:“我一個做企業的,又不是官員,想官僚也不成。”
趙小輕說:“還是讓你的司機陪家人過周末吧。我來送你,怎么樣?”
“那可不行。”費云鵬擺手推辭。
趙小輕撒起嬌來:“能送一下費總,我無比榮幸。另外,我也有事跟你報告。怎么,你都不給人家一個機會?”
“好,好!恭敬不如從命。”費云鵬剛才還在納悶,趙小輕為何今天會出現在這里?聽她這么一說,想必所謂的偶遇實則是精心安排,人家無事不登三寶殿。
趙小輕行事低調,在北京時經常駕駛一輛褐色的本田雅閣。她開著車,駛出了胡同,接著對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費云鵬說:“聽說方玉斌上周在濱海大鬧千城集團董事會,逼得王誠與曹伯華不敢露面。他的這次濱海之行,應該幫你帶回不少情報吧?”
費云鵬微微一怔。從各種蛛絲馬跡,尤其是華海集團的資金流向,他早有預感,趙小輕在千城集團的事上涉入不淺,只不過沒有確鑿證據,加之礙于各方關系,他沒去深究。沒想到,趙小輕今天竟主動提及。正好趁此機會,探一探她的虛實。
費云鵬笑了笑:“有關千城的消息,玉斌帶回來的恐怕不算數,還得請教你呀。”
趙小輕手握方向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費總是前輩,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她接著說:“華海大舉增持千城,自然不是曹伯華的實力能玩轉的。事先,王誠就知道一切,并為曹伯華敞開了方便之門。曹伯華在二級市場搶籌的資金,大部分是我支援的。”
趙小輕的話,既證實了費云鵬的判斷,更令他有些驚訝。假若沒有王誠的默許與縱容,借曹伯華十個膽,也不敢打千城的主意,背后沒有強有力的資金支持,曹伯華更無法在市場上興風作浪。不過,如此隱秘的計劃,王誠此前裝傻充愣,百般抵賴,為何今天趙小輕卻將它和盤托出?
沉吟半晌,費云鵬才說道:“你想入股千城,提前打聲招呼就是,我歡迎還來不及,沒必要偷偷摸摸。”
趙小輕說:“這件事之前沒打招呼,的確是我的過錯,還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不過當初,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頓了頓,她接著說:“王誠大概覺得,目前千城集團內榮鼎一股獨大,對管理層構成了威脅,所以想引入新的戰略投資者,起到彼此制衡的作用。因此,王誠最怕的就是打草驚蛇,并囑咐我隱秘行事。”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費云鵬嘆了一口氣,“王誠和我是多年朋友,他的這些顧慮實則大可不必。身為千城的大股東,榮鼎對于管理層的工作很滿意,并沒有插手干預的念頭。”
“你也不必傷感。”趙小輕說,“王誠對于榮鼎還是心懷感激的。他在同我談時,一再堅持要保住榮鼎的大股東地位。他的做法,談不上顛覆現狀,更像是買一份保險。假若有一天和榮鼎翻臉了,還能有個退路。”
費云鵬淡淡一笑:“這么做雖說不夠朋友,但在商言商,未雨綢繆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你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接下來不會再折騰了吧?”
趙小輕一甩方向盤,將車駛向路邊:“王誠的目的達到了,可我的目的還沒達到。”
費云鵬有些詫異:“你的目的?什么目的?”
趙小輕將雅閣轎車停靠在路邊,掏出一支摩爾女士煙點燃,頗為享受地吸上一口。來自美國的摩爾香煙,自帶巧克力苦味,煙身瘦長呈咖啡色,有些類似豹紋。如此性感的外貌,令這款香煙成為無數摩登女郎的至愛。趙小輕叼著細長香煙吞云吐霧的模樣,不似商界女強人,倒像風月場中的尤物。
趙小輕緩緩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王誠費盡心機去改變股權結構,是為了穩固管理層地位。我砸進去那么多真金白銀,又是為了什么?”
車內的煙味太重,費云鵬只好摁開車窗:“你向王誠開出了什么條件,我哪里知道?”
趙小輕抖了抖煙灰,微笑著說:“與其開出條件,等待別人的施舍,不如自己去創造。”
“你到底想要什么?”費云鵬問。
趙小輕說:“如今,我通過曹伯華的華海公司,已經持有千城15%的股份。假若繼續增持,就將一舉超越榮鼎,成為千城的控股股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