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浮生寄流年
- 晴空藍兮
- 10149字
- 2017-05-26 21:27:46
從見到蕭川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曾經與南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一定是他。也只可能是他。
天際已露微白,辦公區一角的復古落地大鐘再次報了時,倒把幾個通宵加班的員工嚇了一跳。
清晨五點半,整個沂市仿佛正從沉睡中慢慢蘇醒。
劉蕓蕓也伸了個懶腰,推開椅子站起來,一邊活動著酸痛的腰背,一邊走到窗邊。三十多層的大樓佇立在整個城市的中心區域,俯瞰著繁華而又忙碌的眾生。朝陽還未升起,落地窗外灰白一片,像是蒙著一層極淡薄的霧氣。明明已經是初夏了。
今年沂市的夏天,仿佛來得有些遲。
劉蕓蕓正隔窗眺望遠處,只聽見身后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和掌聲,緊接著,各個辦公區域的玻璃門紛紛被推開,歡笑聲、腳步聲,還有相互擊掌慶賀的聲音,在一瞬間沸騰了整層開放的空間。
經過最近幾個月的奮戰、數十人的通宵加班,到了這一刻,所有的努力有了回報,公司今年最大的海外并購項目終于順利完成了。
劉蕓蕓也松了口氣,顧不上和身邊的同事慶祝,轉身沖進茶水間。此時此刻,反倒不覺得疲憊了,她需要用一杯特濃咖啡的香氣來好好犒賞自己。
只是沒想到,茶水間里已經有一個人了,那人先她一步,正站在咖啡機前靜靜地候著。
坐了一個晚上,劉蕓蕓的腿都有些腫了,她拖著步子蹭過去,笑嘻嘻地問:“好香啊!阿喻,能不能幫我也沖一杯?”
立在機器前的辦公室女郎應聲回頭,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沒問題呀。”她的聲線十分溫柔,帶著一點點鼻音,暖暖糯糯的,仿佛初春江南石橋下的流水。
劉蕓蕓索性靠在流理臺邊,半挽住南喻的胳膊,微微閉上眼睛感嘆道:“他們都在外頭慶祝呢。忙了這么久,如果能讓我休一個禮拜的假就好了!”
“趁著老板心情好,你去遞假條,說不定會批準的。”南喻笑著建議。
“想得美啊!資本家,慣會剝削的!上回總裁辦的小陳腿骨折了,都只休息了三四天就打著石膏回來上班。反正我們這些打工的,命苦唄。這次并購成功,年終能多拿些獎金我就阿彌陀佛了。”劉蕓蕓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又微微嘆氣,“其他的福利啊,我是不指望了。”
南喻倒沒這么多的抱怨和感慨,她耐心地沖好兩杯咖啡,捧著自己的那杯回到座位上。
同部門的其他女同事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換衣服,其中一個不忘招呼她:“阿喻,要不要一起走?”
“不了,你們先回去吧。”她應道。
另一個女同事湊上前來,對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了一番,忍不住連連夸贊:“南喻小姐,你的皮膚天生就這么好嗎?這都連著幾個通宵了,居然還是這樣吹、彈、可、破!”
同事夸張的語氣令南喻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干脆單手托住下巴,仰起臉來配合著回應:“這就是天生麗質啊。”
其實她還不到二十五歲,離開學校也沒幾年,即便是進了以嚴謹刻板著稱的財務部門,有時候心性也還像是個女大學生,還沒長大似的。
作為正宗的江南人士,南喻在Z大畢業之后才孤身一人來到沂市。
她的外表幾乎囊括了江南女孩的所有優點,身段優美頎長,皮膚白皙柔膩,擁有極為靈秀的五官和軟糯的聲音,就連脾氣性格也柔和得像一汪春水。
公司里不允許辦公室戀情,但仍有不少年輕男同事私下里向她示好。南喻把每一樁熱情的邀約都拒絕得禮貌又得當,至今依舊獨居在租住的小公寓里,維持著單身的狀態。
加班的同事陸陸續續離開了,有些回家洗澡換衣服,有些則約著一起在附近吃早餐。南喻喝完一杯咖啡,感覺精神還不錯,大概還是因為夠年輕,即使整晚沒怎么合眼,此刻也能撐得住。
因為要省錢,她租的房子離公司有些遠,算是老城區了,要換乘一次地鐵線,來回一趟差不多三個小時。幸好今天情況特殊,公司準了大家半天假。
時間很充裕,南喻在公寓附近的超市逛了一會兒,買了新鮮的牛肉、彩椒和兩把蔬菜,又順便拎了一小壺花生油回家。
她租的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租金不算貴,但所在小區的環境偏偏很好。物業盡心盡責,小區里既干凈又安全。把東西放回家后,她才又重新下樓,繞到另一棟的二層某戶人家,敲了敲門。
很快,防盜門開了,門后的中年女人看見是她,熟稔地笑著打招呼:“回來啦!”
“是啊。”南喻沖女主人點點頭,卻沒進去,只站在門口問,“安安呢?”
中年女人立刻回頭叫了聲:“安安!”又笑道:“小姨來接你回家啦!”
又矮又小的身影也不知是從哪里鉆出來的,倏地一下就直撲進南喻懷里。
“小姨,我好想你呀!”四歲小男孩奶聲奶氣地抱住南喻撒嬌。
南喻摸摸他的小腦袋,柔聲笑道:“小姨中午做好吃的給安安吃。”
“好耶!”安安把頭抬起來,露出一張粉雕玉琢般的小臉,明明是個男孩子,長得卻比女孩更加漂亮秀氣,一雙晶亮的眼睛眨了兩下,也不等小姨吩咐,就已自覺地回過身,沖著中年女人擺擺小手,十分乖巧地說:“王阿姨再見。”
“再見。”中年女人顯然對他疼愛有加,特意將他們送到樓梯口,還不忘叮囑南喻,“你要是沒空,就隨時把安安送過來,我幫忙看著。這邊小朋友多,在一起做伴玩玩挺好的。”
“行。”
南喻帶著安安回家,鉆進廚房炒了安安最愛吃的牛肉,配著彩椒,看上去五顏六色的,引得小朋友胃口大開。
可惜公司下午上班時間早,南喻沒法多耽擱,吃完午飯就又將安安送回王阿姨那里托管。小朋友中午吃了滿滿一碗飯,這會兒正揉著眼睛打哈欠,他一路被小姨牽著走,口中嘟囔著什么。
南喻聽不清,便稍稍俯下身,問:“你剛才說什么?”
安安抬起臉,濃密的睫毛上下忽閃,仿佛兩把漂亮的小扇子,眼巴巴地望著小姨問:“小姨,媽媽什么時候來看我?”
南喻微微一怔,旋即笑著回答:“安安這么乖,媽媽一有空肯定就要回來看安安的,還要給安安帶好多玩具和好吃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南喻摸摸那小小的腦袋,柔聲安慰,“安安下午在王阿姨家乖乖睡覺好不好?晚上小姨來接你。”
“好!”安安十分聽話,站在王阿姨家門口,忽然伸出一根小指頭,要跟南喻拉鉤,“小姨不許騙人,小姨下班就要來接安安回家。”
“小姨不騙人。”南喻蹲下身子,認真地與他拉了鉤,才去上班。
因為這宗并購案,公司上上下下忙了幾個月,如今塵埃落定,大家心里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也仿似終于松了下來。
不少同事都計劃著休年假。原本南喻也打算休息幾天,正好帶著安安出去玩一趟。最近氣候不錯,溫度也宜人,可以帶安安去野生動物園或水上樂園,但周末的一通電話卻打亂了她的計劃。
南母從遙遠的老家打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問:“你姐姐呢?為什么我最近一直聯系不到她?打她的手機,要么關機,要么不在服務區。”
“哦……”南喻睡眼惺忪地摸到床頭的手表看了一眼,已經是夜里一點多了,忍不住抱怨,“……媽,我都已經睡了,有什么事能不能明天再講?”
“不行。今天是周六,你想睡到幾點都行,但現在必須給我說清楚,你姐跑去哪里了?”南母的語氣中有一絲難掩的焦躁,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通過聽筒傳遞得格外清晰明顯。
南喻很熟悉這種情緒,瞌睡也跑了大半,清清嗓子才回答:“您別擔心。她之前跟我說過,最近有個棘手的案子要跟,去外地出差了。手機聯系不上,大概是不方便吧。您別著急,更別胡思亂想,姐昨天還發短信問我安安的情況呢。”
“真的?”南母半信半疑地嘟囔,“……那怎么也不給我發條短信報個平安?”
南喻繼續笑著寬慰:“也許是實在太忙了吧,又或許她不知道您有找過她呢。這很正常。”
“唉,你說一個女孩子,干嗎非要把自己弄得這么辛苦?以前是這樣,如今還是……”
南母又開始老調重彈,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但是很顯然,之前焦慮不安的情緒已經得到了緩解。南喻見狀放下心來,困意卻重新來襲,最后連怎么掛的電話都忘記了,就這么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后,她想了想,還是拿手機編了條短信發出去。不出所料,沒有任何回音。
到了下午,南母的電話再度打進來,正式通知她:“我坐明天的飛機到你那兒,去看看你,順便把安安接回老家。你工作那么忙,自己都顧不過來了,安安交給你帶我不放心。”
南喻還想反駁,南母卻直接掛斷了電話。
南喻放下手機轉過身,就見安安正趴在一旁的茶幾邊用iPad看動畫片,一張小臉微微低垂著,濃密的眼睫半覆下來,顯得安靜又乖巧。他看得津津有味,十分入迷,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粉嫩柔軟的小嘴唇微微嘟著,不時動一動,好像在跟著動畫片里的角色們念臺詞。
這個孩子長得太漂亮,雖然只有四歲,但仍能看得出來,他的眉眼和神韻與以前的南謹尤其相像。
但這只是南喻一個人的看法。
因為在她曾經這樣夸獎安安的時候,南謹卻只是笑笑。那個笑容很輕,浮在嘴角,似乎帶著一種淡淡的譏嘲,然后便一閃而逝。
“他長得可不像我。”這樣說的同時,南謹的目光從安安那張小小的俊臉上掃過,很快就平淡地移開了。
有時候南喻都忍不住懷疑,姐姐其實并不太愛這個孩子。與別的母親不同,姐姐南謹對親生兒子的關注度幾乎少得可憐。
南謹的工作時間不規律,忙起來經常十天半個月不著家,加班更是家常便飯。她既不能時常陪在安安身邊,也很少打電話或發短信回來關心安安的生活起居。
當年她那樣辛苦地懷孕,生孩子的時候還難產大出血,差一點兒丟掉性命。原本南喻以為,對這樣艱難、拼盡全力換回的孩子,她應該視若珍寶才對。
可事實恰恰相反。
安安出生的時候,南喻正在做暑期實習,當時連忙向單位領導請了假,匆匆趕回老家醫院探望姐姐和小外甥。孩子長得玉雪可愛,那樣小小的一團,抱在手里總讓人禁不住心生憐愛。然而南喻卻發現,姐姐極少主動抱孩子。
自從安安生下來,多半時間都是南母在照顧,而南謹剛休完產假便返回工作崗位,似乎半點都不留戀與孩子相處的時光。
其實,南喻隱約能猜到原因。
安安沒有父親。出生證明上空出了一欄,而那里原本該填上的那個名字,也是南喻私底下打聽來的。
她在安安出生后不久,曾偷偷去問林銳生。
“銳生哥,”她當時拉住林銳生的手臂,一副不問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模樣,“你跟我姐青梅竹馬,以前又都是同事,從小到大你倆關系最好了,能不能透露一下,安安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我怎么會知道?”
林銳生一開始還守口如瓶,結果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她甚至還威脅他,說:“如果你不肯告訴我,我就去跟我姐說,你一直暗戀她,暗戀了十幾年!直到現在還在等著她!”
林銳生深知這小丫頭的脾氣,還真怕她跑去南謹那里瞎說,最后實在拗不過,只好簡單地說了個名字,然后無奈地嘆氣:“我能說的就這么多,有本事你自己去查吧。”
南喻當然去查了。
只是她沒想到,她將那個陌生的男人名字輸入電腦,竟然一無所獲。她也輾轉托了一些人在打聽,卻還是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南喻一度懷疑,要么是林銳生胡編了個名字騙了她,要么就是那個男人實在太神秘,遠不是普通人用普通手段能搜索到的。
她帶著滿腔好奇,畢業后因為某些機緣巧合也來到沂市工作,卻始終沒有找到關于那個男人的半點訊息。一晃兩三年過去,漫長的時間才終于令她將這件事漸漸地淡忘了。
南母在周末如期抵達,住了兩天后,將安安帶回老家,臨走時不忘交代:“告訴你姐,她兒子我帶走了,讓她有空多回家看看。”又忍不住摸摸安安的小腦袋,嘆氣道:“唉,這么小的孩子,她也忍心扔下不理……早知如此,當初何必硬要……”
南喻匆忙出聲打斷:“媽!”安安人小鬼大,這番話也不知聽進去多少,此刻果然眨巴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著外婆和小姨,小嘴微微一扁,仿佛委屈又可憐地問:“媽媽是不是不要安安了?”
軟糯的聲音令南母一顆心都揪起來,連忙抱住孩子親了親,笑道:“安安這么可愛又聽話,媽媽才不舍得不要你呢!”
南母走后,南喻又恢復了一個人的生活。公司已經批了年假,可是如今不用帶安安了,一時之間竟無處可去。
南喻索性就在家里休整了幾天,閑時就看書或上網,偶爾傍晚出門去附近的商場,挑一部正在上映的電影,消磨晚上的時光。
葉非打來電話的時候,她正坐在放映廳里,大銀幕上的廣告剛剛結束,全場燈光倏地暗下來。她還來不及將手機調成無聲,叮叮當當的來電音樂就這樣響起來,幸好電影還未正式開始,陸續還有遲到的觀眾貓著腰進場,周圍還不算太安靜。
但南喻還是迅速走到門外去接。
電話剛剛接通,就聽葉非笑著問:“在干嗎呢?”
這個男人有一副干凈清爽的嗓音,仿佛春天午后的陽光,干燥又溫暖。
南喻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是在一檔深夜電臺的美食節目中。那天她剛加完班,地鐵已經停運了,只好打車回家。從CBD(中央核心區)回到她所住的老城區,車程不算太近。她原本都已經昏昏欲睡了,結果卻被葉非介紹的一碗牛肉粉勾起了饞蟲。
大約是真餓了,她臨時指揮司機改變路線,直奔電臺節目中介紹的那家小店而去。
結果,托葉非的福,她在門面巴掌大的店里,吃到了有生以來最美味的牛肉粉。
直到很久以后,南喻見到了葉非真人,讓她十分震驚的是,她完全沒有想到一個成天吃吃喝喝,且對食物有諸多講究挑剔的男人,竟然不是肥頭大耳,反而長得相當好看。
聽說她在看電影,葉非直接提議:“電影結束后,我帶你去吃消夜。”
“吃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兩個小時后,葉非的銀色轎跑車果然就停在影城的地下停車場里。
南喻上車后,還是忍不住問:“你又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美食?”語氣中有毫不掩飾的期待。
這大半年的時間,葉非總喜歡帶著她走街串巷,找各種各樣好吃又新鮮的玩意兒,大大滿足了她的口福,也把她的口味養刁了。
車子在出口處停下繳費,葉非轉過臉來瞧她一眼,不由得好笑:“你這副表情和眼神,像是餓了好幾天了。”
“我晚上真沒吃飯。”她拖長了音調,樣子看上去楚楚可憐。
“怎么?減肥?”他一只手伸出車窗,去接找回的零錢和發票,同時似乎漫不經心地打量了她一眼,“你太瘦了。”
南喻對這個評價不置可否。江南一帶的女孩子多半纖細柔弱,她剛認識葉非的時候,體重比現在還輕,如今漲上去的那幾斤,還都是葉非的功勞。
今晚消夜的地點是在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看上去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這兩天又一直下雨,視線不太好,最后車子開過一段不算平坦的小路,南喻幾乎懷疑自己要被拐賣了。
葉非卻笑著說:“就你?還沒到一百斤吧?賣不了幾個錢。”他將車停好,熟門熟路地領她進去。
原來看似簡樸的院落后面竟別有洞天,園林式的建筑占地面積極大,簡直奢侈得要命。小橋流水,假山林立,一路回廊蜿蜒曲折,疏疏落落的精致宮燈映在飄搖的風雨之中,一瞬間竟令人生出穿越時空的錯覺。
南喻初入社會不過兩三年,從未見過這樣的手筆和品位,看得幾乎呆了,頭一回顯出有些怔怔的樣子。她就這么跟在葉非身邊,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繞了多少道彎,仿佛走入迷宮似的,最后終于迷迷糊糊地進了包廂。
似乎是為了與這樣的環境相匹配,就連服務生的聲音都是溫婉細膩的,細聽之下倒有些像江南口音。穿著改良旗袍的年輕女子輕聲細語地替他們點好了菜,又去一旁凈手烹茶。
南喻默默打量那服務生良久,才嘆道:“這么好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葉非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懂得欣賞,也知道這地方好。”
“當然。”她接過茶杯,裊裊香氣在指間縈繞,細細品一口,卻一時分辨不出是什么茶葉。
“這老板是哪里人?”她隨口問。
葉非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反正不是你們江南人士。”
南喻驚訝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葉非這回卻只是笑,也不答她,過了一會兒才問:“最近忙嗎?”
“何止是忙,前一陣簡直快要累壞了。”
她的聲音細柔輕軟,明明只是抱怨,聽起來倒帶了點撒嬌的意味。
服務生抿嘴一笑,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葉非接到某雜志社編輯打來的約稿電話,邊談邊踱出門去,許久都沒回來。
這里一切都好,就是上菜速度太慢,南喻獨自坐在包廂里覺得無聊,便也走了出去。
她只是想在門口隨便逛逛,所以連包都沒拿,手機也擱在餐桌上,結果沒想到,這棟園林式的會所結構十分復雜,景物布置又極其精美,九曲回廊上的宮燈,映得園中林藝影影綽綽,外頭雨勢未停,落在層疊的山石和廊檐上,激出一片窸窣的輕響。
仿佛是行走在夢境之中。
這樣精雅幽靜的景色,與外頭繁華喧鬧燈紅酒綠的沂市絲毫沾不上邊,倒有一種深夜重回江南的錯覺。
南喻興致漸濃,索性沿著安靜的長廊越走越遠,也不知到底繞了幾道彎,偶爾會碰上腳步輕緩的服務生,對方也只不過側身對她微微點頭,并沒人詢問或阻攔她。
她這才發現,園內各個包廂的布置也十分巧妙。隔著亮燈的窗欞,可以隱約看見里頭人影晃動,但都只是極為模糊的剪影。而且每個包廂之間相距很遠,互不打擾,甚至各自門前都有青石臺階,連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路蜿蜒延伸至園林深處。
也不知這里究竟有多少個房間,能容納多少客人,但這樣的布局無疑是極盡奢侈的。
南喻回頭望了望,自己的那間包廂早已隱沒在濃黑的夜色和山石樹影之后了。其實她向來不太認路,又怕葉非回來找不到她,于是不敢再貿然往前走。可就在她打算沿著原路返回的時候,無意間瞥見斜前方不遠處有一座亮著光的亭子。
就著燈光,依稀可見石橋流水,而那座亭子就遙遙地立在水中央。
南喻心頭一動,不禁想起小時候老家附近也有一座古舊的宅子,聽說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商賈遺留下的庭院,后來輾轉收歸為政府所有,就作為古跡保留了下來,但宅子常年大門緊閉,雖然無人看守,門口卻掛著“閑人免入”的牌子,不許人進去參觀。于是,那附近住著的半大的孩子們就另辟蹊徑,趁著晚上人煙稀少,一個個翻墻進去玩耍。大家默契地保守著這個秘密,把那座修建精巧的宅院當作游樂場。
南喻還記得,在那座庭院式的古宅里,就有一座臨水而建的涼亭。每到夏夜,亭子里涼風習習,風中還帶著濕潤的水氣,令人神清氣爽。那是她和南謹幼時最喜歡的處所。
外面正風雨交加,雨水很快就濡濕了南喻的頭發和衣服,她卻似乎沒有顧及這些,反倒興致勃勃地沿著小路上了石橋,直朝水上涼亭而去。
她心想,這地方真是處處都有驚喜。
可是,等她一路小跑著進了涼亭,踏上臺階的那一刻,她才驀然發覺,亭子里竟然還有一個人!
外頭風大雨大,四周的光線并不算太亮,那人獨坐在亭中的石桌旁,因為穿著黑色衣褲,整個人幾乎都融進夜色里。之前隔得遠,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人對于南喻而言,就像憑空出現的一樣,不由得令她暗暗吃了一驚,一顆心也因為受到驚嚇而加速跳動起來。
反倒是對方,面對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依舊坐在那兒,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睛看著她。
在這樣無聲的目光之下,南喻的心跳再度亂了一拍。而這一回倒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因為那目光明明很淡,卻又仿佛極深極沉,猶如冰川深處的一個暗穴……在某一剎那,她以為自己就這樣順著對方的目光,墜進了幽幽的深淵里。
此時此刻,二人極近距離地面對面,哪怕光線幽暗,她也終于看清楚他的樣子。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即便是坐著也顯得身材高大修長。他有著極為少見的英俊五官和輪廓,明明是這樣一張出色的臉,可惜眼神卻是冷淡的,仿佛眉眼之間缺少溫度,于是整個人的氣質也顯出一絲異常的冷峻來。
他看著她,始終沒有出聲,像是在等著她先開口。
于是南喻緩了緩神,說出自己的第一個感受:“不好意思,我沒想到這里有人……對不起,打擾到你了。”
在這黑漆漆的風雨之夜,他一個人待在這座涼亭里,顯然是為了清靜。她覺得有些窘迫,好像自己是名不速之客,冒冒失失地闖入了別人的禁地。
“沒關系。”男人開口說話的同時站了起來,他的身材十分清俊挺拔,聲音沉冽,仿佛沾染了雨水的涼意,但語氣卻平淡溫和,“你是進來躲雨,還是想觀賞景色?如果換成白天來,這邊的風景還是很不錯的。”
是啊,現在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見。南喻“哦”了一聲,想想回答:“就是好奇,隨便進來看看。”然后她才記起另一件事,微微一笑,再次表示抱歉,“朋友還在等著我一起吃飯,我得回去了。今天實在不好意思。”
男人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只是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簡單吩咐對方:“讓人送兩把雨傘過來。”
很快就有人影順著蜿蜒的小路由遠及近。到了跟前,南喻才看清,來的是一個穿襯衫西褲的小伙子,穿著打扮與這里的所有男性服務生一樣。
她接過對方遞來的雨傘,也同時落實了之前心中的猜測,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忍住,對這間會所的主人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吃飯的地方。”
她是發自內心的贊美,男人顯然聽出來了,薄唇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低聲回應了兩個字“謝謝”,又對她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先走。
服務生在前面引路,她走中間,而他跟在后面。直到返回自己的包廂,南喻仍覺得不可思議,面對著滿桌子的菜肴,一時沒有動筷子。
葉非找了一圈都沒找著她,如今見她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又是一副明顯恍神的樣子,不禁覺得十分詫異:“你剛才溜去哪里閑逛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哪有!”南喻回過神來,喝了口熱茶,停了停忽然望向葉非,問,“你認識這兒的老板嗎?”
葉非點頭:“認識,怎么了?”
南喻說:“我剛才見到一個男人,應該就是他吧。”
“哦?”葉非眼神中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半開玩笑道,“難怪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你說什么?”南喻的反應難得慢了半拍,隨即才失笑,忍不住瞪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呀?他雖然長得非常出色,但還不至于讓我丟了魂吧。”
葉非見她神色坦蕩,說的倒像是真心話,于是便笑著說:“你見到的那個人,他叫蕭川。”
初夏的沂市,連續下了幾個小時的雨,這時候才傳來第一聲驚雷。
滾滾的雷聲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席卷而來,很快就到了近前,那樣巨大的隆隆聲響,震得雕花窗欞都輕微顫動。
南喻抬起眼睛,像是沒有聽清,不由得又問了句:“你說他叫什么名字?”
“蕭川。”
第一聲驚雷響起的時候,余思承正在講一個葷段子,他向來口才好,三兩句就引得桌上一幫大男人拍著桌子大笑。有人笑完還不忘提醒他:“余老五,你今晚可還帶著女朋友呢,說話是不是應該注意點?”
余思承長臂一攬,作勢捂住身邊美女的耳朵,轉頭沖著那人笑罵:“沈郁,你裝什么正經!剛才就你笑得最歡!”
他的話音還沒落,包廂大門就被人敲了兩下,緊接著,門外的人不請自入。
“搞了半天,你們幾個都湊在一起喝酒呢,居然也沒叫上我。”葉非臉上帶著笑,慢悠悠地晃進來。
南喻跟在他后頭,這才發覺他與這一屋子的人都很熟。服務員應聲過來加座位,葉非擺擺手:“不用了,我另外訂了個房間,就是過來打聲招呼的。”
余思承的目光朝他身后一掃,腦袋轉得飛快,濃眉挑了挑:“葉少,這是你女朋友?”
被他這么一提醒,在座的其他人也都來了興致。有人立馬就起哄:“你過來打招呼我們可不稀罕,但要是專程來介紹女朋友給我們認識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另一個人也出聲附和:“前一陣我就聽那個誰說,你最近經常單獨和一個漂亮女孩子吃飯,我還正覺得好奇呢。還不趕緊給大家正式介紹一下?”
“就是就是!趕緊的!”
……
仿佛滿屋子人的注意力都投在了南喻的身上,她不習慣當焦點的感覺,不由得有些尷尬,但又不方便直接開口解釋,只好求助似的望向葉非。誰知葉非只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對眾人的誤會既不承認,卻也沒有否認,然后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將她直接帶上前幾步,說:“這是南喻。”
既是跟眾人介紹,又是對著主座那人說的。
南喻這才將目光望向主座上的那個男人。
包廂內光線明亮,他姿態隨意地坐在燈下,眉目清俊,薄唇邊浮著極淡極淺的笑意,卻并不讓人覺得溫暖,反倒隱隱透著客氣的疏離。
蕭川。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全場的人都在起哄,只有他一個字都沒說過。在葉非介紹過后,他才對她點點頭說:“你好。”
他開口的時候,在場的十幾個人全都很有默契地安靜了下來。
南喻柔聲回應:“蕭先生,您好。”
葉非一笑,說:“我這朋友很喜歡你的園子,于是就帶她過來認識一下,因為恐怕以后會常來了。”
“歡迎。”蕭川的視線靜靜地落在南喻臉上,忽然問,“南小姐是哪里人?”
兩人之前在幽暗的涼亭中交談過,南喻深知自己江南口音明顯,沒想到他對這個感興趣,于是大大方方回答:“江寧。”
因為是休年假在家,她今天出門時穿得休閑隨意。純素色及踝連衣裙,配平底涼鞋,除了脖子上掛著條細細的碎鉆的十字架吊墜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也沒有化妝。她是極標準的瓜子臉,五官又格外清秀漂亮,此刻整個人看上去干干凈凈的,白皙光潔的肌膚在燈光的照射下,仿佛散發著瑩瑩如玉的光澤。
她的話音落下后,寬敞雅致的包廂內顯得過分安靜,只余下敲擊在窗欞上的零落的雨聲。而她就這么直直地面對著他站著,從下巴到頸部的線條柔和優美,仿佛一枝靜立在江南池畔的初生睡蓮,伴著清脆淅瀝的雨滴聲,透出一種莫名的安寧和溫柔。
蕭川似乎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修長的手指夾著香煙,漫不經心地在煙灰缸邊彈了彈,然后才看著她的眼睛,聲音低緩清冽:“南小姐,今天很高興認識你。淮園隨時都歡迎你來做客。”
當天午夜時分,南喻莫名從夢中驚醒過來,似乎再也沒有睡意。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機,發了條短信,問:“姐,你什么時候回來?”
然后又打開搜索引擎,將那個男人的名字輸了進去。
蕭川。
這個曾經一度讓她好奇得要死的名字,讓她費盡力氣卻始終遍尋不著的人,就在她終于要將他忘掉的時候,今晚竟然以這種方式見到了。
時隔幾年,如此發達的網絡,仍舊搜不到關于他的半點訊息。南喻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能在沂市這樣的地方擁有一座私家園林,想來也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可他怎么就能將自己隱藏得這樣好?似乎半點鋒芒都不露。
而她晚上見過他,即便不說話,僅僅是坐在那里,他也仍是眾星捧月一般的焦點。
南喻初入社會這幾年,不是沒見過世面,也不是沒見過大大小小的人物,卻也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個男人的特殊之處。
他和她以往接觸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種強大而又危險的氣場,讓人趨之若鶩,但又不敢擅自靠得太近。
那一年,林銳生被她逼得實在沒辦法,嘴里吐出的就是蕭川的名字。
也許,林銳生說的,與她今晚見到的,并不是同一個人?也許,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但南喻沒法這樣說服自己。
因為,從見到蕭川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曾經與南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一定是他。
也只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