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最后一節課是教授俄語中的被動語態,簡直是一團糟。這節課輕而易舉地成為了她當上一名合格的老師以后,上過最糟糕的一堂課。好在學生們能發現并寬容她所犯的錯,甚至在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匯時給她提示。他們的寬容總算使她挺了過去。放學以后,伯納德和幾個來自教育部的官員聚在教導主任的辦公室,多半是討論如何在半數教師離開的情況下讓教學繼續下去。麗貝卡不想默不作聲地去斯塔西總部,以防他們決定把她扣留在那里。所以她給伯納德留了一張紙條,告訴他自己被傳召了。
隨后麗貝卡搭了輛公共汽車,穿過濕漉漉的街道,前往市郊利希滕貝格區的諾爾曼人大街。
斯塔西總部是幢新建的丑陋辦公大樓。它還沒完工,停車場上停著推土機,一邊的腳手架也沒拆。大樓在雨中顯得很猙獰,估計在陽光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進門以后麗貝卡在想,自己還能否從這道門里走出來。
麗貝卡走過開闊的中庭,向前臺出示了自己收到的信,然后被護送進電梯上了樓。隨著電梯的升高,她感到越來越恐懼。出電梯以后,她踏入了一條墻壁被涂成可怖芥黃色的走廊。然后她被帶進一間只有張塑料臺面桌子和兩把金屬椅子的小房間。它充斥著刺激性的油漆味。把她帶進房間以后,陪同的人就離開了。
麗貝卡顫抖著獨自坐了五分鐘。要是抽根煙再來就好了,煙也許能使她鎮定下來。她強忍著沒哭。
舒爾茨隊長進來了。他比麗貝卡年輕一些——她猜他二十五歲左右。舒爾茨隊長手中拿著薄薄的一份文件。他坐下來,清了清嗓子,打開文件,然后皺起了眉頭。麗貝卡覺得他似乎想讓自己顯得很重要,心想這會不會是他的第一次訊問。
“你在弗里德里希·恩格爾中等職業技術學校任教,是嗎?”他問。
“是的。”
“你住在哪兒?”
她回答了他的問題,但覺得迷惑。秘密警察難道不知道她的住址嗎?這也許能解釋信為什么寄到她的學校而不是家里吧。
麗貝卡不得不說出了父母和祖父母的名字和年齡。“你在對我撒謊!”舒爾茨得勝似的說,“你說你二十九歲,你母親三十九歲,你母親怎么可能十歲就生下你呢?”
“我是被收養的。”麗貝卡為能給出合理的解釋而大松了一口氣,“我的生父生母在戰爭快結束的時候被炸死了,一顆炸彈直接擊中了我們家的房子。”那時她十三歲。紅軍的炸彈落在柏林,整個城市一片廢墟。失去了父母的麗貝卡獨自一人,又害怕又彷徨。身為一個豐滿的青少年,她差點被一群蘇聯士兵挑出來強奸。幸虧卡拉自愿獻身,挽救了她。但這段可怕的經歷卻使她對性事感到猶豫而緊張。如果漢斯沒能得到滿足的話,麗貝卡覺得必定是自己的錯。
她渾身一震,想把這段記憶從頭腦里驅走。“卡拉·弗蘭克從蘇聯人那里……”麗貝卡及時終止了自己的陳述。即便東德的女人都知道發生在1945年的可怕事實,共產黨人就是不承認蘇聯紅軍士兵犯過強奸的罪行。“卡拉救了我。”麗貝卡略過了容易引發爭論的細節,“之后,她和沃納合法收養了我。”
舒爾茨隊長把每句話都記了下來。文件上沒有太多的東西,麗貝卡心想,但肯定寫著些情況。如果舒爾茨對麗貝卡的家人知之甚少的話,讓他感興趣的又會是什么事呢?
“你是個英語教師嗎?”舒爾茨隊長問。
“不是,我教的是俄語。”
“你又撒謊了。”
“我沒撒謊,之前我也沒撒謊。”麗貝卡干脆地說。她吃驚地發現自己正在以挑戰的語氣跟一個秘密警察的隊長說話。她已經沒有剛才那般害怕了。也許這是種有勇無謀的表現。舒爾茨隊長也許年輕又沒經驗,她告訴自己,可他依然有能力毀了麗貝卡的生活。“我的專業是蘇聯語言文學。”麗貝卡一邊說,一邊試著對舒爾茨隊長友善地笑了笑,“我在學校里是俄語教研組組長。但我們學校有一半教師去了西邊。所以在課程安排上必須做一些改變。上一周,我上了兩節英語課。”
“看,我沒說錯吧!而你在課上用美國人的宣傳毒害了孩子們的思想。”
“老天,”麗貝卡呻吟道,“你是說給美軍士兵的建議嗎?”
舒爾茨隊長拿著一張寫了幾段話的紙讀了起來。“上面寫著:‘記住,在東德沒有言論自由可言。’這難道不是美國人的口號嗎?”
“我向學生們解釋過了,美國人對前馬克思時期的自由的理解非常膚淺,”她說,“我想你的線人肯定沒提到這點。”麗貝卡想知道這個告密者是誰。應該是個學生,或者是某個聽說了授課內容的家長。斯塔西的探子比納粹的還要多。
“建議中還有這樣一條:‘在東德,不要找警察問路。和美國的警察不同,他們不會幫你的。’對這你怎么說?”
“這難道不是事實嗎?”麗貝卡問,“還沒成年的時候,你敢找Vopo詢問去最近的地鐵站怎么走嗎?”Vopo是Volkspolizei的縮寫,也就是東德的警察。
“難道你找不到更適合于教孩子的教材了嗎?”
“你怎么不自己來我們學校上節英語課試試?”
“我不會說英語!”
“我也不會!”麗貝卡喊道。她馬上為自己提高嗓音后悔了。但舒爾茨并沒有動怒。事實上他似乎有點被嚇住了,他確實沒什么經驗。但麗貝卡不該大意的。“我也不會。”她的聲音輕了一些。“于是我只能就地取材,把任何能拿到的英語材料當教材用。”這時候一定要表現得很謙恭,她想。“我顯然犯下了一個錯誤。隊長,我感到非常抱歉。”
“你看上去像是個聰明女人。”他說。
她瞇縫起眼睛。這會是個陷阱嗎?“謝謝你的贊揚。”她不卑不亢地說。
“我們需要聰明人,尤其是女人。”
麗貝卡被他說得摸不著頭腦。“你指什么?”
“睜大眼睛,看看周圍發生了什么,讓我們知道這個國家都發生了些什么事。”
麗貝卡大吃一驚。過了一會兒,她懷疑地問:“你是要我做斯塔西的線人嗎?”
“這是項于國有益的重要工作,”他說,“在青少年形成世界觀的學校里,這項工作尤為重要。”
“我明白。”麗貝卡明白的是眼前這個年輕的秘密警察犯了個錯誤。他調查了她的工作情況,但對她那個臭名昭著的家庭完全一無所知。如果知道麗貝卡家庭背景的話,舒爾茨絕不會想和她有半點瓜葛了。
不難想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夫曼”是個非常常見的姓氏,“麗貝卡”這個名字也普普通通。菜鳥警察很可能調查了另一個麗貝卡·霍夫曼的背景資料。
舒爾茨又說:“做這項工作的人必須完完全全地誠實盡忠。”
這番自相矛盾的言論差點讓麗貝卡發笑。“誠實盡忠?”她重復了一遍,“監視朋友算是誠實盡忠嗎?”
“當然,”舒爾茨似乎沒意識到其中的諷刺,“給我們當線人還有不少好處,”他壓低聲音說,“你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無須現在決定。回家好好想想,但別和任何人討論。這事顯然必須保密。”
“這是自然。”麗貝卡開始感到有些釋然。舒爾茨很快會發現麗貝卡不適合承擔線人的工作,收回這項提議。但那時他就很難以資產階級鼓吹者的罪名控告麗貝卡了。她也許可以毫發無損地逃過這一劫。
舒爾茨站起身,麗貝卡跟在后面。斯塔西總部之行就這樣順利結束了嗎?真是難以置信了。
他禮貌地為她敞開門,陪著她走進芥黃色的走廊。五六個秘密警察站在電梯門邊,起勁地談論著什么。其中一個身影看上去非常熟稔: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略微有些駝背,身上穿著件麗貝卡再熟悉不過的淺灰色法蘭絨西裝。她一邊走向電梯,一邊難以理解地盯著那個身影。
是她的丈夫漢斯。
漢斯為什么會在這里?她先是害怕地以為漢斯也是來接受審訊的。但從他們站著的姿態來看,她馬上意識到漢斯不可能是送到這里的嫌疑犯。
那他是什么人呢?她的心害怕得“撲騰、撲騰”直跳,可她在怕些什么呢?
也許司法部的工作需要他時不時地上這來一趟,她心里想。這時她聽見有個人對漢斯說:“中尉,恕我直言……”她沒有聽清那人又說了些什么。中尉?公務員可不會有什么軍銜——除非他們在警察部門……
這時漢斯看見了麗貝卡。
麗貝卡看透了他的表情,男人很容易看穿。首先他困惑地皺起了眉,像是在不相應的地方遇見了熟人一樣,比如在圖書館里看見一顆蘿卜。證實了的確是麗貝卡以后,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地張開了一條縫。然而最讓麗貝卡最受打擊的卻是漢斯接下來的表情:他仿佛蒙受了恥辱似的臉頰通紅,眼神帶著明顯的罪惡感從她身上挪開。
麗貝卡沉默了很長時間,想弄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在困惑中試探著招呼了一聲,“下午好,霍夫曼中尉。”
舒爾茨的表情又驚訝又恐懼。“你認識中尉嗎?”
“我和他相當熟悉,”她產生了一個可怕的疑問,但盡力維持著鎮靜,“我開始想,他是不是監視我有一段時間了。”但這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真的嗎?”舒爾茨蠢蠢地問。
麗貝卡死死地盯著漢斯,想知道他對她的猜測有何反應,希望他付之一笑,說出一個她可以接受的解釋。漢斯的嘴巴張著,似乎想說些什么,但麗貝卡能看得出他并沒打算說真話。她看到的是一個絕望地圓謊,卻什么都說不出來的男人。
舒爾茨快哭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麗貝卡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漢斯,她說:“我是漢斯的妻子。”
漢斯的表情又變了,當罪惡感轉化為怒火以后,他一臉狂怒的神情。他終于開口說話了,但不是對麗貝卡說的。“給我閉嘴,舒爾茨。”他說。
麗貝卡知道,自己的世界在轉瞬之間坍塌了。
舒爾茨非常吃驚。他沒理會漢斯的警告,而是開口問麗貝卡,“你真的是那位霍夫曼夫人嗎?”
漢斯火氣越來越大地跑到舒爾茨面前,滿是肌肉的右拳擊中了舒爾茨的面部。年輕人踉蹌著往后退,嘴唇流血了。“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漢斯說,“你毀了我整整兩年艱辛的臥底工作。”
麗貝卡輕聲地自言自語著:“莫名其妙的電話,突然的緊急會議,撕碎的紙條……”漢斯沒有什么情人。
但比有情人更糟。
麗貝卡精神恍惚,但她知道這是個機會,她可以趁其他人都不明所以,還來不及說謊編故事前查出真相。她努力維持專注,冷冷地問:“漢斯,你娶我就是為了監視我嗎?”
他盯著她,并不回答。
舒爾茨轉過身,踉踉蹌蹌地沿著走廊往前走。漢斯說:“抓住他。”電梯來了,麗貝卡在漢斯喊出下一句話前走進電梯:“逮捕那個傻瓜,把他扔進號子。”他轉身想對她說話,但電梯門關上了,她按下了前往底層的按鈕。
麗貝卡穿過天井,因為淚水而視線模糊。沒人上來跟她說話:痛哭不止的人在這顯然太常見了。她穿過大雨滂沱的停車場,找到了去公共汽車站的路。
麗貝卡的婚姻是場騙局。這讓她無法接受。她愛他,和他睡覺,嫁給他,而他卻一直都在欺騙她。不忠也許會被認為是一時的犯錯,但漢斯卻從認識她的那刻起就一直在對她撒謊。他一定是為了監視她才開始同她約會的。
漢斯無疑根本沒想過要娶她。原本他只是想以調情為手段登堂入室,但這場騙局過于順利了。當麗貝卡向他求婚的時候,他肯定非常震驚。也許他被迫做過選擇:在拒絕麗貝卡并放棄監視,和娶她并繼續監視之間。他的上司也許命令他要娶她為妻。她怎么會被欺騙得如此徹底呢?
一輛公共汽車停在麗貝卡面前,她上了車,目光投向低處,坐到了后排,然后用雙手捂住臉。
麗貝卡回想起他們約會時候的事情。當她提起阻斷她之前戀情的話題時——她的女權主義思想,她的反共思想,和卡拉的親近——漢斯都給出了恰如其分的回復。這讓她覺得兩人奇跡般地志趣相投。麗貝卡從來沒想到過,漢斯只是在她眼前演了一場戲。
公共汽車在廢墟和新建的樓之間穿梭,朝米特區的中心地帶駛去。麗貝卡試著思考未來,但腦子里翻來覆去的都是過去的事情。她想起他們婚禮那天,蜜月以及婚后的第一個年頭,現在想來都是漢斯做的戲而已。他偷走了麗貝卡生命中整整兩個年頭。想到這里,麗貝卡非常生氣,不禁停止了哭泣。
她回憶起自己向漢斯求婚的那個晚上。那時,他們在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區的人民公園里閑逛,在童話噴泉前的石雕烏龜前停住腳步。麗貝卡穿著一條海軍藍的裙子,最適合她的顏色。漢斯穿著一件新的花呢外套:盡管東德是片時尚的荒漠,他還是設法搞到了一件像樣的服裝。在漢斯的懷抱里,麗貝卡覺得安全而且被珍視。她想要一個能夠共度一生的男人,漢斯就是這個人。“漢斯,我們結婚吧。”麗貝卡笑著說。漢斯吻了吻她,回答說:“這主意非常棒!”
我是個傻瓜,她惱火地想,一個愚蠢的傻瓜。
有件事得到了解釋。漢斯從未想過要個孩子。他說他首先想晉升一級,有個自己的家。婚禮前漢斯從未提到過這點,考慮到兩人二十九和三十四歲的年紀,麗貝卡覺得非常吃驚。現在她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了。
下車的時候,她感到非常憤怒。她飛快地在風雨中行走,很快便到達了自己所住的高大的連棟房屋。從玄關打開的門往前廳看,母親正和戰后曾經同為社會民主黨市議員的海因里希·馮·凱塞爾熱烈地談論著什么。麗貝卡沒有說話,飛快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十二歲的妹妹莉莉正在餐桌旁做作業。客廳里傳來鋼琴的聲音:弟弟瓦利正在彈一首藍調樂曲。麗貝卡上了樓,徑直走向她和漢斯使用的兩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