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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好友來訪

羅伯特在畫室旁的小房間里,忙碌地洗著一個調色盤與一束畫筆。這時候小比埃雷出現在敞開的門口,站在那里觀看。

“好臟的工作,”過了一會兒,他判斷道,“繪畫確實漂亮,不過我絕不想當畫家?!?

“哦,你好好地再想想看,”羅伯特說,“你父親可是一個有名的畫家呢?!?

“不,”男孩堅決地說,“我不適合。畫家總是弄得渾身油膩膩的,畫具的氣味又這樣難聞。我倒是喜歡只聞一下那氣味。比如說,剛畫好的畫掛在房間里,所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顏料味道。不過,畫室里的氣味叫人受不了,聞了頭會痛。”

仆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本來早就想好好把這個被寵壞的孩子教訓一頓的,他的毛病實在太多了。但是比埃雷一來,看到他的臉又不忍心了。這男孩是這樣的天真無邪,又可愛又認真,讓人覺得這男孩所做的和所想的一切,都絕對是正確的。就連他所帶有的那一點老成練達的習氣,看起來竟然和他是那么相合。

“那么你究竟想當什么呢?”羅伯特有些嚴肅地問道。

比埃雷垂下眼皮沉思著。

“哦,我不想變成什么偉人,我只想把書念完而已。夏天只想穿雪白的衣服,鞋子也要白的,不能有一點兒污垢,再小的污垢也不行?!?

“是嗎?你現在這樣說,”羅伯特責備道,“可是上一次我跟你在一起時,你一下子就用櫻桃和青草把白衣服弄臟了,連帽子也丟了。你記得嗎?”

比埃雷神情冷淡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只瞇出一條縫,從長長的睫毛之間,動也不動地瞪視著前方。

“那時候媽媽已經狠狠地罵過我了,”他慢吞吞地說,“難道媽媽又請你提起這件事情來欺負我嗎?”

羅伯特立刻回到了本題。

“這么說,你總是要穿白的衣裳,而且絕對不會弄臟的了?”

“不,有時候也會弄臟的。你一點也不懂我的意思!有時候我也想躺在草地上或是干草堆里,也想跳過水洼,爬到樹上。這你是知道的。不過,有時候雖然粗野一點,任性一點,可是我不想挨罵。要是弄臟了衣服,我只想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換上干凈、清爽的衣服,這就行了吧——羅伯特,事實上,我認為責罵一點用處也沒有?!?

“對你是沒有用處吧。為什么你會這樣想呢?”

“嗯,是這樣的。要是做了不好的事情,自己馬上就會明白而覺得慚愧。不過,我要是被責罵了,就不會覺得那么慚愧了。有時候根本什么壞事也沒做,也會挨罵,像是有人叫我,而我沒有立刻跑去,或者媽媽正在生氣,都會挨罵?!?

“這是很公平的,少爺,”羅伯特笑道,“因為在誰也沒有看到,誰也不罵你的時候,你做了太多壞事了。”

比埃雷沒有回答。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他向大人談起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最后一定會感到失望,甚至還會遭到羞辱。

“我想再去看看那幅畫,”他突然用把自己和仆人之間的距離拉得很遠的口氣說話。在羅伯特聽來,這像命令,也像哀求,“讓我再進去一會兒嘛?!?

羅伯特隨他的意思做了。打開畫室的門,讓比埃雷進去,自己也跟了進去。因為費拉谷思嚴禁讓外人單獨進入畫室。

費拉谷思的新畫安放在大房間中央的畫架上,對著光線射來的方向,臨時裝在一個畫框里。比埃雷站在畫前,羅伯特站在他后面。

“你認為這幅畫好嗎,羅伯特?”

“當然,不然,我就是個大傻瓜了!”

比埃雷瞇著眼睛看著畫。

“我想,”他沉思地說,“要是有人拿許多畫給我看,我一定一眼就能認出爸爸的畫是哪一幅。所以我喜歡。因為我用感覺就可以知道哪一幅畫是爸爸畫的。不過,說真的,爸爸的畫我只喜歡一半。”

“這話可不能亂說!”羅伯特大吃一驚,用責難的眼神看著男孩。但是男孩一臉不在乎,依然眨著眼睛站在畫前。

“你知道吧,”他說,“邸宅那邊有幾幅古畫,我很喜歡。我現在就很想擁有那樣的畫。比如說,太陽西沉時的山巒,一片金紅色。還有可愛的兒童、女人和花朵。比起這個臉龐模糊的老漁夫,以及黑色單調的小船來,那些要好得太多了。不是嗎?”

男孩的直率使羅伯特又驚又喜,他內心里完全同意男孩的看法,但是嘴里卻不說出來。

“你還不懂,”他簡單地說,“走吧,我得把門關上了。”

這時候,邸宅那邊突然傳來引擎的排氣聲。

“哦,汽車!”比埃雷高興地喊起來,跑了出去。他從栗樹林下穿過,越過草坪,跳過花壇,專挑被禁止進入的地方抄近路。他喘著氣跑到邸宅前的沙粒小徑上,剛好趕得上看到父親和一位陌生的紳士從汽車上下來。

“比埃雷,”父親喊道,伸開兩臂抱住了他,“有個你不認識的叔叔來了。來同他握手,問問他是從哪里來的?!?

男孩凝視著這個客人。握過手之后,眼光依然沒有從那曬得發紅的臉和晶亮、愉快的灰色眼睛上離開。

“叔叔,你是從哪里來的?”他依父親說的問道。

客人把他抱了起來。

“啊呀,你重得我快抱不動了,”他愉快地大大吁了一口氣,把他放下來,“我從哪里來?從熱那亞來的。在那之前是蘇黎世,在那之前是雅典,在那之前是……”

“啊,從印度來的吧?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奧特·布克哈德叔叔,你給我帶來老虎了嗎?沒有老虎的話,那么是椰子了?”

“老虎逃走了,不過我帶來了椰子,還有貝殼與中國的畫冊。”

他們穿過大門,費拉谷思把朋友帶往二樓,他輕輕地把手搭在朋友那比自己寬得多的肩上。女主人在二樓走廊上歡迎他們。她沉靜、真誠地問候了客人。客人那健康、愉快的臉孔,讓她回憶起往昔那再也喚不回的歡樂時光。他凝視著她的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費拉谷思夫人,你一點也沒有變,”他大聲地贊美她,“你看來比約翰還有精神?!?

“你才一點也沒有變呢?!彼H切地說。

他笑了。

“哪里,外表雖然還年輕,不過舞已經漸漸不跳了。本來跳舞就不是輕松的。我依然是單身漢一個?!?

“你這次不是出來找對象的嗎?”

“不,夫人,現在已經太遲了。再說,我也不想糟蹋美麗的歐洲。你也知道,我有個親戚,我已經漸漸變成會留下遺產的伯父了,不可能帶著妻子回故鄉去的?!?

費拉谷思夫人在房間里備好了咖啡。他們在這里喝咖啡和利口酒,閑談了一個鐘頭,從海上旅行到橡膠樹的栽培和中國的瓷器。開始時,畫家悶坐在一旁,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進入這個房間了。但后來,他和他們打成了一片。奧特一來,好像給這個家帶來了輕松與活力。

“內人大概想休息一下了,”畫家看準時機說,“奧特,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兩人告辭后就進入了客房。費拉谷思親手為朋友準備了兩個房間。從家具的配置,到墻上掛的繪畫以及書架上擺的書,都經過他的細心安排。床鋪上方掛了一幅褪了色的古老照片。那是一幅18世紀70年代的滑稽而令人感動的照片??腿丝觳阶呓?,眼光停留在照片上。

“哇,”他驚叫道,“這是我們啊,當時大家都是16歲!少年的你看來真叫人感動。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看過這照片了?!?

費拉谷思微笑了。

“是的,我也知道你會感興趣的。我想該有的都有了。現在要打開行李嗎?”

布克哈德舒適地坐在一只四個角包著銅皮的航海大皮箱上,滿意地環視著周圍。

“這里真好。不過,你住在哪里,隔壁還是樓上?”

畫家玩弄著手提箱的提手。

“不在這里,”他淡淡地說,“我現在住在對面的畫室里。那是后來增建的。”

“那么等一下得帶我去看看。不過——你也睡在那邊嗎?”

費拉谷思放下了手提箱,看著旁邊。

“是的,我也睡在那邊。”

他的朋友沒有說話,沉思著。隨后伸手到口袋里去,掏出一大串鑰匙,在手里擺弄,咔嚓咔嚓響著。

“我們把行李打開。你去把孩子帶來好嗎?他會覺得有意思的?!?

費拉谷思立刻出去了,隨即和比埃雷走了進來。

“你的旅行箱好漂亮,奧特叔叔。我已經看過了,上面貼了許多紙條,我還念了兩三張,有一張寫了檳城,檳城是什么意思?”

“這是印度支那半島上的一個城市,叔叔時常到那里去。來,你可以打開這個。”

他給男孩一把扁平、多齒的鑰匙,要他打開旅行箱的鎖。箱蓋輕巧地彈開了,最先看到的是上面的一個色彩繽紛的馬來手編扁籃,籃底朝上擺著。把籃底轉過來,拿掉包紙,可以看到美得驚人的稀有貝殼夾在紙片和布條之間。這是只有在外國的港口才買得到的。

比埃雷得到這件貝殼禮物,簡直太高興了,變得非常聽話。貝殼之后是用黑檀木做的大象和雕成奇形怪狀的活動中國玩偶。最后是一卷雪亮的中國畫本,畫的是神仙、魔鬼、國王、武士和龍。

當畫家和男孩驚訝地玩賞這些東西時,布克哈德把手提箱打開,拿出拖鞋、內衣、刷子之類排在房間里,然后回到他們身邊。

“行了,”布克哈德愉快地說,“今天的工作到這里為止,我們要輕松一下?,F在可以到你的畫室去嗎?”

比埃雷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他父親那感激得充滿喜悅而變得年輕的臉,就像汽車剛到時那樣。

“爸爸,你好像很高興嘛?!彼旎畹卣f。

“嗯?!辟M拉谷思點點頭。

可是客人提出問題來了:“難道他平常不是這么高興嗎?”

比埃雷困惑地看著兩個大人的臉。

“我不知道,”他猶豫地說,不過馬上就又笑起來,肯定地說,“是的,爸爸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

他拿著裝貝殼的籃子跑開了。奧特·布克哈德牽著朋友的手,一起走出大門。他們穿過庭園,最后來到畫室里。

“果然不錯,是新建的,”他立即確認道,“不過看來真不錯。是什么時候建的?”

“大概三年前。最近的畫室都蓋得很大。”

布克哈德環視四周。

“這片湖是用錢買不到的!我們晚上去游一下。約翰,你的生活真美好。不過我要先看看畫室,你有新作品嗎?”

“不很多,只有一幅,是前天才完成的。非請你看一下不可,我自己覺得很不錯?!?

費拉谷思開了門。高大的工作房干凈而漂亮,地板剛擦過,收拾得井井有條。房間中央只放著那幅新作品。兩個人默默地站在畫前。作品里充滿了多雨的清晨的冰冷哀傷氣氛,這與從窗口流進來的明亮光線,以及飽吸陽光的熱空氣正好成了對比。

他們久久地凝視著作品。

“這是你最新的作品嗎?”

“是的,得配上另一個畫框才行。其他的就沒有什么要再動手的了。你喜歡嗎?”

兩個朋友互相探詢地凝視著。高大健壯的布克哈德臉色紅潤,眼神熱情、快活,如同大孩子般地站在畫家面前,畫家的眼睛和臉孔,在白得過早的頭發下看來是那樣的銳利和嚴肅。

“也許這是你最好的一幅畫,”客人慢慢地說,“我在布魯塞爾與巴黎也看過你的畫,沒有想到你這幾年更進步了?!?

“我真高興。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我也狠下了一番苦心。以前我常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上了年紀才終于知道真正的學習方法。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再也不會有進步了,再也畫不出比這個更好的了?!?

“我了解,不過事實上你已經很有名了。甚至在航行東南亞的古老輪船上,也聽見有人談起你,那我真是得意。成名到底是個怎么樣的滋味呢?你高興嗎?”

“不要說高興,我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F在還活著的畫家里頭,有三四人比我好,作品比我優秀,我從不認為自己是真正偉大的,那些新聞記者所說的都是胡扯。我想要的只是希望別人能認真看待我,這我就滿足了。其他的不過是報紙上的名聲和金錢的問題而已。”

“說得也是,不過,你說的真正的偉大到底是指什么呢?”

“嗯,我指的是王侯。我們充其量只能當上將軍或大臣,王侯就超出我們的能力之外了。你看,我們只能努力學習,盡可能接近自然,但對王侯來說,自然就是他的兄弟,也是朋友,他和自然共同嬉游,自己能創作,而我們卻只能模仿——當然,這樣的王侯是很少的,百年也出不到一個。”

兩個人在畫室里踱來踱去,畫家痛苦地扭曲著臉,想尋找適當的字眼。朋友一邊和他并排走著,一邊想從他那褐色的瘦削臉龐尋出答案來。

奧特在通往隔壁的房間門口站住了。

“這里能打開嗎?”他請求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間,另外,可以給我一支雪茄嗎?”

費拉谷思開了門,兩人走了進去,看了隔壁的房間。布克哈德點燃雪茄,走進朋友的小臥室里,看了他的床。然后仔細觀察了到處扔著畫具和吸煙用具的房間。整個看起來幾近簡陋,就像勤勉的窮單身漢住的小房間,這房間說明了主人的工作態度和禁欲主義。

“總之,這就是你關閉自己的地方!”他冷漠地說。但是,他能毫不遺漏地看出來,感覺到這幾年在這里所發生的一切。雖然運動、體操、騎馬之類的事物使他覺得滿意,但是這里找不到任何舒適、安樂、愉快、休閑的氣氛,又使他覺得悲傷。

兩個人再度回到了畫室。掛在畫展里和畫廊等特別的地方,被人用大把鈔票買去的畫,就是在這里完成的,就是在這個只知道工作和絕望的房間里做出來的。這里沒有一件華麗、無用、可愛而無聊的東西,也沒有酒氣、花香和對于女人的懷念。

狹窄的睡床上方用圖釘釘了兩張相片,沒有裝上框子。一張是小比埃雷的,一張是奧特·布克哈德的。他當然注意到了。那是外行人拍的一張拙劣照片,背景是在他印度的家的陽臺上,他戴著熱帶地方的帽子。照片的胸部下方因為曝光,顯出一條神秘的白線。

“畫室是變漂亮了??傊?,你確實變得勤快了!我們握手吧,這次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但是我累了。要失陪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后能不能來帶我去游泳或散步?好,謝謝。不,什么也不要,一個鐘頭就可以恢復了。再見!”

他輕松地從樹林下漫步過去。費拉谷思目送著他,覺得他的姿影、他的步伐,連衣服的每一褶皺,都散發著安定而穩重的生活情趣。

隨后布克哈德進入了邸宅,但他走過自己的房門,走上階梯,去敲費拉谷思夫人的房門。

“打擾了,允許我同你談一會兒嗎?”

她讓他進去,微笑著。在剛毅、嚴肅的臉上所泛起的浮動不定的微笑,竟然使他覺得異樣的凄涼。

“洛斯哈爾臺真是太美了。庭園和湖畔那邊我已經去過了。比埃雷也長高了!看到那樣可愛的孩子,幾乎使人難以忍受自己的單身生活了。”

“看起來還好吧?你不覺得他像我丈夫嗎?”

“有一點兒。不,事實上應該不只一點兒。我不知道那個年齡的約翰兄長得什么樣,不過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十一二歲時的他——對了,那個人看來有些勞累。什么?不,我是說約翰兄,他近來工作很勤嗎?”

阿迪蕾夫人看著對方的臉,感覺到對方想要向她打聽很多事情。

“我想是的,”她鎮定地說,“他很少談起自己的工作?!?

“現在他在畫什么?風景嗎?”

“他常常在庭園里工作,通常畫模特兒。你看過我丈夫的畫嗎?”

“看過,在布魯塞爾?!?

“他有在布魯塞爾展出嗎?”

“當然,數量還真不少。我帶來了目錄。我想購買其中的一幅,想聽聽你的意見。”

他遞給她一個小冊子,指給她看一小幅復制的畫,她凝視了許久,然后翻閱了小冊子,再交還給他。

“這完全要由你自己決定,布克哈德先生。我不知道有那么一幅畫,我想是他去年秋天在庇里尼山脈畫的,沒有帶回來這里?!?

她停了一下,然后改變話題繼續說道:“謝謝你送給比埃雷的那些禮物。”

“不,沒什么。我得請求你也讓我送給你亞洲的什么東西??梢园??我帶來了一些布料,想請你過目,請你從那里頭選出你最滿意的。”

他半開玩笑地用殷勤的婉轉話語展開作戰,讓沉默寡言的夫人情緒轉好,成功地突破了她禮儀的封鎖。他從自己所謂的寶庫里抱來一堆印度布料,打開馬來西亞的蠟染布與手織布,把蕾絲和絲綢攤在椅背上,閑談似的說這些是在哪里找到的,以及他如何大大地殺了價,幾乎沒有花什么錢就買到了,就像在舉行一場歡樂的小拍賣活動。他請她下評斷,把蕾絲掛在她手上,說明織法,還催促她攤開最美的一段衣料,要她仔細看,用手摸,在她贊美過后就把東西塞給了她。

“不行,”最后她笑著大聲說道,“這樣一來,你就一無所有了。我不能什么都收下的。”

“別擔心,不久之前我又種了6000株橡膠樹,就要變成一個真正的大富翁了?!?

費拉谷思來接他的時候,兩個人正談笑風生,看到自己的妻子變得這么健談,他覺得很詫異,很想也加入暢談,卻怎么也無法插口,于是風馬牛不相及地拼命贊美那些禮物?!八懔税?,這些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朋友叫住他,“我們去游泳吧!”

朋友把他拉出去了。

“你妻子跟上次我看到她時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變老,”奧特邊走邊談了起來,“她覺得非常愉快。你們這里算是一切順利,不過沒見到你們的大兒子,到底怎么了?”

畫家聳聳肩,皺皺眉頭。

“你會碰到他的。他這幾天就會回來了。我已經在信中告訴過你了?!?

他突然停了下來,身子微微向朋友彎著,用銳利的眼神看著對方的眼睛,低聲說道:

“你會明白一切的,奧特。我不想談起這些。盡管我不樂意,你還是會看到的——我只想在你在的時候,盡情享受這時光!我們現在就到湖畔去,像小時候一樣,一起來比賽游泳?!?

“好的,”布克哈德點點頭,似乎沒有注意到約翰的焦躁不安,“不過,你會贏的,盡管以前你總是輸。說來真叫人傷心,我的肚子太大了?!?

天色已近黃昏,湖水隱沒在陰影里。樹梢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著。整個庭園里,只有湖水上方露出一小片藍天,像個狹長的島嶼,輕巧的淡紫色薄云就從那里不斷飛出。種類相同,形狀也一模一樣的云塊像兄弟般地并排著,又薄又長,仿佛柳葉一般。兩個男人站在隱在樹叢中的更衣室前面,但打不開門鎖。

“不管它了!”費拉谷思喊道,“這家伙生銹了。我們不要更衣室。”

他開始脫掉衣服,布克哈德也跟著脫。兩個人站在岸邊準備下水時,先用腳尖試試那波光瀲滟的平靜湖面,在這瞬間,那已逝去的童年的幸福甜蜜又再度充滿了心頭。他們在愉悅的寒冽預感中站立了幾分鐘。在他們的心底,童年時代的綠色夏天山谷徐徐展現。他們都沉默不語了。因為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柔和的感動,只好半帶困惑地凝視著自己的雙腳在湖水中激起的漣漪,由近而遠,閃閃發光。

布克哈德終于把自己滑入了水里。

“啊,真是太好了,”他舒服得大大地吁了一口氣,“我們兩個依然經得住看,要是我肚子不這么大,那我們兩個還可以說得上是漂亮小伙子的?!?

他用雙手劃水,抖動身體,鉆進水里去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福!”他嫉妒地叫道,“我在海外的橡膠園里,有一條河比這里還美麗,但如果你伸腿到水里去,就再也看不到你的腿了,因為河里盡是可惡的鱷魚。好,開始游吧,我們繞洛斯哈爾臺湖一周!游到臺階那邊的話,還回得來。你準備好了嗎?那么,一——二——三!”

兩個人嘩啦一聲離開了岸邊。他們笑著,適度地劃著水,青春的氣息再度回到了他們身上,于是他們認真地比賽起來。兩人都神情嚴肅,目光炯炯,雙臂在水中大大地畫出拋物線,閃閃發光。他們同時到達臺階,同時踅回,拼命地循著原路游回去。畫家奮力猛游,一路領先,最后僅以些許的差距到達了終點。

兩人站在水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擦著眼睛,無言地相視而笑。兩人現在才感覺到平常因疏遠而自然地產生出來的小小鴻溝開始消失了,老朋友的感情又恢復了。

他們穿好衣服,神清氣爽地并排坐在湖畔的平坦石階上。兩人望著黝黑的水面,遠處掩映在樹叢中的橢圓形湖灣已經在暗褐色的黃昏中消失了。他們從仆人手中接過褐色的紙袋,里頭是碩大的淡紅色櫻桃,兩人抓起櫻桃就吃。他們無憂無慮地眺望暮色愈來愈濃的黃昏。一會兒,低垂的夕陽從樹木的枝干之間沉入水平線,把蜻蜓的玻璃般的翅膀燃燒成了金色。兩人談起了學生時代的往事,老師以及當時的同學目前的近況,滔滔不絕地,輕松地整整談了一個鐘頭。

“真的,”奧特·布克哈德照例用他穩重而有力的聲音說,“這已經過去好久了。你知道梅塔·海爾曼變得怎么樣了嗎?”

“啊,梅塔·海爾曼!”費拉谷思的興趣也高昂起來了,“那真是個美麗的女孩,我的草稿里全是她的畫像,那都是我在上課時偷偷地畫在吸墨紙上的。她的頭發我怎么也畫不好。你還記得嗎?她的頭發分梳開來,卷在耳朵上方?!?

“你沒有她的消息嗎?”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第一次從巴黎回來時,她和一個律師訂了婚。她和她哥哥一起在街上走時我碰上了他們。我還記得當時我非常生自己的氣,因為我一下子臉就紅了。盡管我蓄了胡子,也有巴黎人那種厚臉皮,但卻癡呆得像個小學生似的——她就叫梅塔!這個名字叫我受不了!”

布克哈德陶醉地晃著他圓圓的頭顱。

“你并沒有真正墜入戀情,約翰。對我來說,梅塔真是太美好了,她叫奧依拉麗亞我也不在乎,只要她看我一眼,就是叫我赴湯蹈火,我想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那時我是真的動了情。記得有一次,我在5點的外出時間過后回來——我是故意晚回來的。只有我一個人。除了梅塔的事情之外,我什么也不想。就是回來后會受到處罰我也根本不在乎——這時候,她從我前面走了過去,就在那圓形的城墻旁邊。她和女朋友手挽著手。于是我突發奇想,要是我能取代那個笨女孩,挽著她的手,緊緊地偎著她的話,不知該有多好。忽然,我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靠著城墻站了好一會兒。等到我終于回去了時,大門已經關了。我只好按門鈴,結果被禁閉了一個鐘頭?!?

布克哈德想到在兩人難得見面的時候,已經好幾次回憶起那個梅塔,他不禁微笑了。在那個時候,少男們都小心翼翼地竭力隱藏自己的戀情,而在彼此都長大成人后的今天,才偶爾揭開那層面紗,道出那小小的戀愛經驗??墒?,對于梅塔的愛慕,直到今天都還是個秘密。奧特·布克哈德現在也忍不住回想起那個時候曾經好幾個月把梅塔的一只手套據為己有,為那手套所著迷。那只手套與其說是他發現的,倒不如說是他偷來的比較適當。到今天,他的朋友還不知道這件事。他在想現在要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考慮再三,最后他露出精明的微笑,沉默不語了。他覺得這個最后的小小回憶,還是深深地留在心底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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