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破碎的家
書名: 藝術家的命運(黑塞作品05)作者名: (德)赫爾曼·黑塞本章字數: 7958字更新時間: 2017-06-13 11:50:08
一年前,約翰·費拉谷思買下洛斯哈爾臺搬進去住的時候,這幢古老的貴族邸宅一片荒蕪。庭園里的小徑雜草叢生,長椅上布滿青苔,臺階破損,荒廢得幾乎寸步難行。當時,這片約有一千坪的土地上,建筑物只有這幢附有馬廄的有些破敗的華麗邸宅,以及一座寺院樣式的休閑小屋。小屋的門扉已經毀損,歪歪斜斜。裱上藍緞的墻壁也已發霉,長滿了青苔。
新主人買下這一片土地后,立刻把搖搖欲墜的寺院樣式的小屋拆掉,只留下原有的10級石階。走下石階就是湖。費拉谷思在小屋的原址上建了一間畫室。他在這里畫了7年畫,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度過。飲食起居原本都在邸宅那邊,但是后來家庭糾紛愈演愈烈,大兒子離家住到學校去,他把邸宅交給妻子和女仆,按照自己需要在畫室加蓋了兩個房間,從此就在那里過著單身漢般的生活。這對這么壯麗的邸宅實在太可惜了。二樓只有費拉谷思夫人和7歲的比埃雷住。當然也有客人來拜訪費拉谷思夫人,不過不多,所以那么多的房間一整年都是空的。
小比埃雷很受父母的寵愛,他讓邸宅和畫室有了聯系。他不僅是父母之間唯一的溝通橋梁,也是洛斯哈爾臺唯一的工人和所有人。費拉谷思先生擁有畫室、森林里的湖畔一帶以及從前的獵苑。夫人則支配了對面的邸宅,草坪、菩提樹園和栗樹園也屬于她。除了到邸宅用餐之外,畫家很少去拜訪別人的領域,就是去了,也是有如做客一般。小比埃雷是唯一不知道有這種分裂生活和領域分割的人。無論是老邸宅或新家,他都自由自在地進出。畫室和父親的圖書室,以及對面的走廊、繪畫房和母親的房間,對他來說都是他的家。栗樹園里的草莓,菩提樹園里的花草,森林里湖中的魚,更衣用的小屋和小艇,全都是屬于他的。他在母親的女仆那里,以及在父親的男仆羅伯特那里,都一樣受到主人般的待遇,備受呵護。在母親的客人眼中,他是女主人的兒子。而在那些偶爾到父親的畫室來說著法語的紳士們面前,他是畫家的兒子。父親的臥房里,以及古邸中裱著明亮的壁紙的母親房里,都掛著少年的肖像畫和照片。比埃雷非常幸福。幾乎比那些父母和睦相處,共同生活的孩子還要幸福。他的教育并沒有一貫的計劃。要是他在母親的領域里待不下去了,林中的湖畔就是他的避難所。
他已睡著了。過了11點,邸宅里熄滅了最后一盞燈。午夜過后許久,約翰·費拉谷思一個人從城里走路回來。他和好朋友在城里的酒館中度過了晚上的時光。走在這溫熱有云的夜晚里,剛才煙酒所帶來的歡笑,以及大膽而灑脫的氣氛,全都消失殆盡。他下意識地吸著這略帶溫暖濕氣的夜氣,小心翼翼地朝洛斯哈爾臺走去,道路兩旁麥田里黑黝黝的麥子已經長得很高了。洛斯哈爾臺那高大的森林以及濃密的樹梢,在蒼白的夜空下靜靜地高聳著。
他從邸宅入口前經過時,并沒有走進去,只是看了一下里面。邸宅明亮的正面,在黑簇簇的森林前方,閃耀著高貴的光芒,很是吸引人。他帶著路過的旅人般愉快而漠不相關的心情注視了一下那美麗的姿影。然后沿著高大的樹籬走了數百步,踏上了隱蔽的森林小徑,小徑通往他的畫室。這個矮小健碩的男人,穿過荒蕪得有如森林般的黑暗庭園,往他住的地方走去。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大片圓形的淡灰色天空,黑黝黝的樹梢矗立在湖邊,他的住居擋住了他的去路。
小湖近乎漆黑地躺在完全的靜寂之中。微弱的光線像一面無窮盡的薄膜,也像一層細小的灰塵般地鋪在湖面上。費拉谷思看了一下表,快1點鐘了。他打開這幢小建筑通往起居室的側門。他在起居室里點燃了一支蠟燭,很快地脫掉衣裳,赤裸裸地走出去,緩緩地從又寬又平的石階走進水里。湖水在他的膝蓋前方畫出柔軟的小水紋,水光亮了一下,隨即又滅了。他把身體泡進水里,往湖那邊游了一下,但剛才的尋歡作樂,使得他突然覺得全身倦怠,于是退了回來,濕淋淋地走回屋里。他披上了蓬亂的浴衣,擦干剪得很短的頭發,赤著腳跨上幾級臺階,進入空曠無人的畫室里。一進來他就飛快地點亮了所有的電燈。
然后他奔向掛著一小幅畫布的畫架前,這是他這幾天來的作品。他雙手支在膝上,在畫的前方躬著身,睜大眼睛凝視著畫。剛涂過不久的顏色反射出炫眼的光芒。他就這樣動也不動,無言地看了兩三分鐘。于是,這件工作的最初到最后一筆,都在他的眼睛里栩栩如生地重現了出來。好幾年來,他早已習慣在開始工作前幾天,除了現在所畫的畫之外,什么也不想地就那樣上床睡覺。他熄掉電燈,拿著蠟燭走進寢室。寢室門上掛著一塊小黑板和粉筆。
他用粗大的羅馬字體寫了:“7點叫醒,9點喝咖啡。”然后隨手把門關上,上了床。他動也不動地躺著,眼睛睜亮了片刻,構思中的繪畫浮現在他眼前。于是他滿足了,閉上清澄的灰眼珠,輕輕地吁了一口氣,立刻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羅伯特按時叫醒了他。他立刻起床,走到隔壁的小房間用冰冷的自來水洗了臉,套上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亞麻布粗糙長外衣,走進畫室里。仆人已經卷起了厚重的百葉窗。小桌子上擺了一盤水果、一個玻璃水瓶和黑面包。他一邊沉思,一邊拿起面包咬著,站在畫架前凝視自己的畫。然后他一面來回踱步,一面吃了兩三口面包,從玻璃盤里抓了幾顆櫻桃,有幾封信和報紙放在那里,他卻視若無睹,像被什么攫住了似的,立刻就坐在畫架前的折椅上了。
這幅畫著清晨景色的橫型小畫,是從幾個星期前,他去旅行時所作的幾張速寫中得出來的。當時他住在上萊茵的一處農莊里,想去拜訪一個同行卻沒有遇到。那天下了令人不快的細雨,食堂里煙霧彌漫,他就這樣在充滿霉味的潮濕房間里度過了一個凄苦的夜晚。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他覺得燠熱難受,于是醒了過來,感到頭昏腦脹。大門還關著,所以他從食堂的窗戶爬了出去,解開近在咫尺的萊茵河畔的小舟,劃進緩緩流著的幽暗的萊茵河里。當他正想劃回來時,看到對岸有一艘小舟朝這邊劃了過來。這時正是破曉時分,冷冷的曦光輕輕地抖動,細雨宛如牛乳般。那漁夫的小舟的幽暗輪廓被流水籠罩著,看起來異樣地巨大。這光景和這獨特的光線突然攫住了他的心,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他停住劃槳的手,等對方靠過來。那個男人把小舟泊在浮在水面上的漁網的浮標旁,從冰冷的水中拉起網來。兩條頗寬的銀灰色的魚出現了。剎那間,魚在灰色的河水上方劃出一道濡濕的銀線,哧啦一聲,就落進了漁人的小舟中。費拉谷思馬上請漁人等一下,拿起簡單的畫具,用水彩畫了一張速寫。他就在那里停了一天,時而速寫,時而看書。第二天清晨又到外面作畫,然后繼續旅行。那以后他的腦海中就不斷地惦念著那光景,令他坐立不安,最后他終于構思出來。這幾天他就是在畫這個,已經差不多要完成了。
最喜歡在耀眼的大太陽底下,或者在森林和庭園的溫暖折射光線中作畫的他,這道貫穿全畫的銀色涼意確實使他很花費了一番心思,卻也賦予了他新的色調。昨天他已經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現在的他覺得自己坐在一幅非同尋常的好作品面前。這作品不是完美地抓住了他想要描寫的意境,而是讓他覺得有如在一瞬間擊破玻璃般的表面,從大自然那謎一般的存在和現象中,感受到現實那活生生的呼吸。
畫家一面細心地注視著畫,一面調著調色板上的色調。調色板上的色調和他以前的截然不同,紅色和黃色全都不見蹤影。流水和天空已經完成。畫面上流露的是令人悚然的冷調,以及搖晃不定的光影。河岸上的草叢和木樁,在濕淋淋的灰色晨霧中,有如幻影般地漂浮著。粗糙的小舟也仿佛不存在似的,模模糊糊地浮在水面上。漁夫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特征,只有那穩重地抓魚的手,洋溢著現實活生生的感覺。一條魚閃著銀光飛過小舟的船線,另一條魚則靜靜地平躺著。那張開的圓形魚嘴,以及那驚恐得僵硬了的眼睛,充滿著生物的痛苦。畫面整體冷得近乎殘酷,卻又飄逸著寂靜。就在這里,這幅畫顯現出了它的象征。失去了這個象征,所有的藝術品都不可能存在。這個單純的象征不僅使人感受到大自然那不可思議的強勁力量,更使人帶著驚喜去熱愛這個力量。
畫家工作了兩個小時后,仆人來敲門,主人心不在焉地叫他進來。他端進早餐,把咖啡壺、杯子放在桌子上,擺好椅子,默默地等了一會兒之后,小心翼翼地催促道:“費拉谷思先生,咖啡已經斟好了。”
“來了,”畫家大聲說道,他用大拇指把剛剛涂上一筆的跳躍的魚尾巴擦掉,“那里有溫水嗎?”
他洗過手后,坐下來喝咖啡。
“羅伯特,給我裝一管煙好嗎?”他神采奕奕地說,“沒有蓋子的小煙管,應該是在寢室里。”
仆人跑去拿了。費拉谷思貪婪地喝著濃郁的咖啡,于是,最近在苦心工作過后常有的些微頭暈目眩及搖晃欲墜的感覺都像晨靄般地消失無蹤了。
他從仆人手里接過煙管,仆人點燃了煙,連吸了好幾口氣味香濃的煙,這又加強了咖啡的效用。他指著畫。“羅伯特,你小的時候釣過魚嗎?”他問。
“釣過,費拉谷思先生。”
“那么你看那條魚,不是飛過空中的那條,而是在下面張開嘴的那一條,我那樣畫魚的嘴巴對嗎?”
“當然畫得很對,”羅伯特仿佛有些詫異,“不過,您比我知道的還要清楚。”他責怪地補充說道。他好像覺得那問題是在嘲諷他。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人只有在少年時代的初始到十三四歲為止,才能一絲不漏地活生生感受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后一生永志不忘。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碰過魚,所以才問你的。嘴那樣畫沒有錯吧?”
“很好,毫無缺失。”羅伯特得意地說。
費拉谷思已經站起來試他的調色盤了。羅伯特看著他。主人一熱衷起什么時,眼睛就會變得幾乎像玻璃一般,他很熟悉這個眼神。他也很明白現在的自己、咖啡、剛才的簡短對話等等,早已從主人心中消逝。要是過了幾分鐘后去喊主人的話,主人的眼神肯定會像酣睡中醒過來一樣。那太危險了。羅伯特收拾好餐具,這才發現主人連碰都沒有碰這信件。
“費拉谷思先生!”他輕聲地說。
畫家倒還聽見了,不悅地轉過頭來,像極了疲憊已極正要睡著的人又被叫醒了一般。
“有您的信件。”
說完,羅伯特就走出去了。費拉谷思神經質地把一團艷藍擠到調色板上,把顏料管扔到包白鐵皮的小畫桌上,開始調色,但是仆人的提醒擾亂了他,他氣憤地放下了調色盤,拿起信件。
都是些極普通的信件,有的邀請他參加畫展,也有報社的編輯請求他提供他的履歷資料,還有一些賬單——可是這時候他的眼睛停在他所熟悉的筆跡上了,一道令他顫栗的甜美暖流滑過他的心頭。他拿起那信封,愉快地看著那堅毅飛揚、個性展露無遺的字體,品嘗美味般地一個字一個字讀著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他艱難地辨認著那郵戳。貼的是意大利郵票,不是拿波里就是熱那亞。這么說,朋友已經到了歐洲,離他不遠了。或許過幾天就會來也說不定。
他忍不住雀躍的心情,衷心喜悅地讀著那一絲不茍、細心工整的小字。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五六年來,除了作畫,以及和小比埃雷共同度過的時光以外,外國朋友的不常有的來信,就是他僅有的純粹的快樂了,別的什么都無法使他感到快樂。像平常一樣,這封信令他覺得喜出望外。在喜悅中,他也感受到些微的慚愧,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生活竟是這樣的枯燥和缺乏愛情。他慢慢地讀了下去。
拿波里,6月2日夜晚。
親愛的約翰!
像往常一樣,一口紅葡萄酒,一盤油膩的通心粉,以及酒館前嘈雜的小販吆喝聲,是我再一次接近歐洲文化時最先接觸到的標記。這5年來,拿波里一點也沒有改變,比新加坡或上海變得更少。因此,我認為這是故鄉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好征兆。后天我要到熱那亞去,我的侄兒會在那里接我。我要和他到家人那里去,這次我想不會在那里受到熱烈歡迎的。因為仔細地算起來,這4年間我沒有賺到幾塊錢。我要在那里住上四五天,處理家里的事情。荷蘭那里也有事要辦,大概也得要五六天。所以我大概16號可以到你那里。我會打電報通知你。我想在你那里至少停留10天或兩個星期,這段時間你將不能工作。你現在已經出名得幾乎令人厭惡。20年以前你就喜歡在嘴邊掛著成功呀、名聲呀什么的,如果你即使只是半分真心那樣想,那么,在你成名之前,你早已變得癡呆、糊涂了。我也想收購你的畫,剛才向你訴苦說我生意情況不好,那是我想試試能不能壓低你的價碼。
我已經慢慢上了年紀了,約翰。這是我第12次通過紅海的旅行,但第一次為天氣炎熱所苦,有46℃呢。
哦,還有兩個星期!我可以喝掉兩三打莫塞爾葡萄酒,因為我們一別已經4年多了。9號與14號之間,信可以寫到安特瓦普的歐洲旅館,如果你正好在我旅途中經過的什么地方開畫展,告訴我!
你的奧特
他愉快地把文字剛健有力,內容活潑輕松的短信又看了一遍,從房間角落的小桌抽屜里找出一份日歷,一邊看一邊自己一個人滿足地點頭。這個月中旬,他應該還會有二十多幅畫在布魯塞爾展出,這真是幸運的會合。這個朋友至少可以從那些畫得到對自己的最初印象。他有些害怕這個朋友的銳利眼光,他不可能看出自己這幾年生活陷于混亂的情形的——但他可以為自己的繪畫所給予人的印象感到驕傲。這么一想,讓他不禁松了一口氣。他想象著奧特像一般出國旅行的人那樣,穿戴闊綽地在布魯塞爾閑逛,欣賞他的畫——他精挑細選出來的畫的情景。他為自己參加那個畫展感到很高興,雖然到了那時候畫大都會賣了出去,會只剩下一兩張而已。他立刻寫了簡單的回信到安特瓦普去。
“他什么都記得,”他感激地想著,“一點不錯,我們上次幾乎只喝莫塞爾葡萄酒,而且還是徹夜地喝。”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忽然記起地下室里應該已經沒有莫塞爾葡萄酒了。他自己很少到地下室去。他決定當天就叫人送來。
隨后他重新工作了起來,但是神思渙散,心煩意亂,無法集中精神。只要精神能夠集中,就可以出現更好的構思的。于是他把畫筆擱在盤里,把朋友的信塞進口袋里,信步走到室外。湖水反射著強烈的日光,對著他閃閃發光。夏日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陽光普照的庭園里,鳥聲此起彼落。
他看了一下手表。比埃雷的早課一定已經結束了。他在庭園里踱步,呆呆地看著灑滿陽光斑點的褐色小徑,側耳傾聽屋內的動靜,走過比埃雷的游戲場,游戲場上有秋千和沙坑。后來他走到菜園附近,一時好奇地抬頭仰望高大的七葉樹,重重疊疊的茂葉陰影深處最后綻放的花朵像蠟燭般的亮麗迷人。一群蜜蜂簇擁在圍籬上大片半開的薔薇花上,輕輕地展翅嗡鳴。從樹木的茂葉縫中傳來了邸宅小鐘塔的幾聲鐘響。鐘打錯了。費拉谷思又想起了比埃雷。比埃雷最大的愿望和野心,就是長大以后要把這古老的鐘修好。
這時他聽見圍籬那邊傳來了人的說話聲和腳步聲。那聲音在陽光普照的庭園中,在蜜蜂的呢喃聲以及小鳥的鳴啼聲中,在花壇的石竹花以及豌豆花的甜郁香氣中溫柔地融化了,聽起來非常柔美。那聲音是他的妻子與比埃雷,他站住了,仔細傾聽他們的談話。
“那些還沒有成熟,還得再等幾天。”可以聽到母親這樣說。
男孩子的回答是一陣活潑的笑聲。在這和平的綠色庭園世界中響起而后又消失的孩童的安詳話語,在這充滿希望的夏日寧靜中聆聽起來,有如從自己那遙遠的孩提時代的庭園中響過來一般。他沿著樹籬走去,從藤蔓的隙縫中向庭園望去。看到他妻子穿著晨裝,手里拿著花剪,挽著一只輕巧的褐色籃子,站在灑滿陽光的小徑上。離樹籬不到二十步。
畫家凝視了她一會兒。她表情認真而帶著失望。身材修長,對著花叢彎下腰來。那頂柔軟的大草帽把她的臉遮住了。
“那是什么花?”比埃雷問。陽光在他那紅棕色的頭發上跳躍著,曬得發亮的兩條瘦腿赤著腳站在太陽底下,當他彎下腰時,從襯衫的寬大衣襟里可以看到曬得通紅的脖子下晶亮的白皙背部。
“石竹花。”母親說。
“嗯,那我知道,”比埃雷繼續說,“可是不知道蜜蜂是怎么叫這花的。在蜜蜂的話語里頭,花一定也是有名字的。”
“那當然是有的,但是我們不知道。只有蜜蜂自己知道,也許蜜蜂把石竹花叫做蜜花吧。”比埃雷思索著。
“那不行,”過一會兒他肯定地說,“蜜蜂也可以從苜蓿花采到許多蜜,金蓮花也是。蜜蜂不會把所有的花叫同一個名字的。”
男孩專注地凝視一只繞著石竹花飛來飛去的蜜蜂。那蜜蜂嗡嗡地輕輕展翅停在花朵前的半空中,隨即就鉆進粉紅色的花萼里去了。
“什么蜜花!”他輕蔑地想,沒有作聲。只要是最美麗和最有趣的東西,大人一定不知道,也解釋不出來。他早就有過這個經驗了。
費拉谷思站在樹籬后面傾聽。注視他妻子那沉靜而認真的臉孔,還有愛子那漂亮、早熟而弱不禁風的面孔。想起大兒子還小的時候的夏天,他的心不覺沉重了下來。他已失去了那個兒子,母親也失掉了他。但是他不愿失去這個小兒子。他只有這個兒子——他像小偷般地站在樹籬后面偷聽,很想把兒子叫過來,緊緊地抱住他。如果這個兒子也離自己而去的話,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悄悄地退到長滿綠草的小徑上,往樹林那邊逃去。
“我不能四處游蕩。”他生氣地想,把自己的心堅定起來。由于多年的鍛煉,他克服了自己的不快,又恢復了專注作畫的心情,可以重新去面對工作。他要全心全意地把力量貫注在現在所想的事情上,不允許自己去走歧路。
因為邸宅那邊等著他去用午餐,所以中午時他細心地裝扮了一下。他刮了臉,梳了頭發,換上水藍色的夏裝,雖然不能說年輕了許多,但總比在畫室穿那件邋遢的工作服要清新、有活力多了。他拿了帽子,正要開門時,門向他這邊開了過來,比埃雷進來了。
費拉谷思彎下腰去,吻了吻孩子的額頭。
“怎么樣,比埃雷?老師好嗎?”
“唔,沒有意思。當他講歷史故事時,一點也沒有趣味,只會教訓人,最后一定說好孩子就得是這個樣子……爸爸,你畫過畫了?”
“畫了,畫的是魚。馬上就好了。明天可以來看。”
他拉著男孩的手,一起走了出去。世界再也沒有比握著孩子輕柔的小手,自己的腳步配合著孩子小小的步伐,一起走路的感覺更愉快的了。他的心里沒有一絲陰郁或不安。
他們走出庭園,從白樺樹修長低垂的枝丫下走到草坪。男孩把臉轉向他:“爸爸,蝴蝶怕你嗎?”
“為什么呢?它們不會怕我的,最近還有一只蝴蝶在爸爸的手指上停了好久呢!”
“是嗎?可是現在一只蝴蝶也沒有呀!我有時候一個人到爸爸那邊去,經過這里,總有許許多多的蝴蝶在這路上,我知道。那叫蛇目蝶,蝴蝶也知道我,也喜歡我,總是在我身邊飛來飛去的。蝴蝶可以養嗎?”
“可以的。下次我們養一只試試看。你滴一滴蜜在手上,一直伸出去不動,蝴蝶就會飛來吸蜜了。”
“太好了,爸爸,我們來試試。那你要叫媽媽給我一點蜂蜜哦。這樣媽媽就會知道我是真的需要蜂蜜,不是拿來胡亂玩的。”
比埃雷自己先從敞開的大門,一溜煙地跑到寬廣的走廊上去了。父親在外面的強光中待太久了,眼睛一下子不能習慣這涼爽的幽暗,還在用手摸著尋找掛帽架和餐室的門。男孩早已經在房里向母親撒了一陣嬌了。
畫家走了進來,和妻子握了手。她比他高大些,身體結實,看起來很健康,但已經不再年輕了。她已經不愛丈夫,覺得自己失去愛情,是一種悲傷而不可解的飛來橫禍。
“馬上就好了,”她沉靜地說,“比埃雷,去把手洗干凈。”
“有個新消息,”畫家把朋友的信遞給妻子,“奧特就要來了,我想他會在這里待一陣子。沒有問題吧?”
“布克哈德先生可以用樓下兩個房間,那里不會有人打擾他,進出也方便。”
“那很好。”
“我原來以為他再過一陣子才會來。”她猶豫了一下說。
“他提早出發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不過,這樣也好。”“他剛好同阿爾伯特一起到達。”
一聽見兒子的名字,費拉谷思的臉立刻就失去了光彩,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冷冷的。
“阿爾伯特怎么了?”他神經質地大聲說道,“他不是要同朋友到第羅爾去嗎?”
“我本來不想這么早告訴你的。他的朋友要到親戚家里去,所以徒步旅行取消了。阿爾伯特一放假就會回來的。”
“一直都要住在這里嗎?”
“我想是的。我可以同阿爾伯特外出旅行兩三個星期,不過,這會對你有些不便吧?”
“為什么?比埃雷可以留在我身邊。”
費拉谷思夫人聳聳肩。
“請你不要提起這個了!你知道我不會把比埃雷一個人留在這里的。”
畫家憤怒了。
“一個人!”他高聲叫道,“在我那里,怎么會是一個人?”
“我不能讓那孩子留在這里,我不愿意。再吵也是沒有用的。”
“你當然是不愿意的!”
他不說了,因為比埃雷洗好手回來了。大家坐在餐桌前。兩個疏遠的大人中間坐著男孩,兩個人都侍候他,兩個人都找他談話。就像平常所做的那樣——父親盡量把用餐的時間拉得很長,因為孩子餐后就留在母親身邊。孩子今天會不會再去畫室還是個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