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熱帶森林
- 藝術家的命運(黑塞作品05)
- (德)赫爾曼·黑塞
- 4377字
- 2017-06-13 11:50:08
布克哈德舒適地把全身埋在一把黃色的藤椅里。一頂大巴拿馬草帽推在后腦勺上,手里捧著報紙,一邊吸煙,一邊看報。這是在畫室西邊的一座陽光燦爛的亭閣里。費拉谷思在他身旁,蹲坐在一把低矮的折椅上,面前擺著畫架。他在速寫閱報的人。大的色彩已經確定,現在在畫臉。整個畫面充滿了亮麗、輕盈的光線,歡樂的氣氛融合在適度的色調里。油彩和哈瓦那雪茄散發出強烈的氣味。小鳥躲在枝葉叢里,發出正午時分的細微啼鳴,唱著昏昏欲睡的夢幻般曲調。比埃雷蹲在地板上攤開一張大地圖,用細長的食指在地圖上做沉思的旅行。
“不可以睡著!”畫家大聲叫道,提醒著。
布克哈德瞇細眼睛,微笑地看著畫家,搖搖頭。
“現在到哪兒了,比埃雷?”他問男孩。
“等一等,我得先念念,”比埃雷熱心地回答道,一個字一個字地拼出地圖上的名字,“魯—魯—魯茲恩。有個湖或海。叔叔,這個湖比我們的湖大嗎?”
“大得多了!有二十倍大!你得去看一次才好。”
“嗯,當然去。要是我有汽車,不管是維也納、魯茲恩、北海或叔叔的家印度,我都去。那時候你會在家嗎?”
“一定在的,比埃雷。客人來的時候,我總是在家的。你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去看我的猴子,它叫朋第,沒有尾巴,長著雪白的腮須。我們還可以坐船帶著槍,到河上去射鱷魚。”
比埃雷高興得晃著瘦弱的上半身。叔叔接著說起了開墾馬來西亞原始森林的故事,他說得興起,因而滔滔不絕,最后男孩累了,跟不上了,于是心不在焉地繼續查他的圖。只有父親熱心地傾聽友人的暢談。布克哈德悠閑而愉快地談到工作與狩獵,騎馬和乘船去遠足,也提起苦力們用竹子搭蓋的美麗而輕巧的村落,另外還有猴子、蒼鷹、鷲、蝴蝶等等。于是,他那寧靜的與世隔絕的熱帶森林生活,使人產生無比的親切感,深深地打動他人的心懷。畫家就這樣從小小的隙縫中,仿佛看到了色彩豐富、美麗幸福的樂園。他聽到了友人訴說原始森林里靜靜流著的大河;高大如樹的羊齒叢林;廣大的平野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一人高的蘆葦植物,隨風擺動;面對珊瑚島與藍色火山的海岸,五彩繽紛的夕陽景色;瘋狂急躁的驟雨;蜂擁而來的大雷雨;農場主人的白色的家,陽臺掩映在大片的樹蔭里,在大熱天的黃昏中,使人如夢似幻般地充滿遐思與玄想;唐人街的熱鬧繁華;黃昏時分馬來人坐在回教寺院前的淺水池旁的石階上歇息。
如同以前時常發生的那樣,費拉谷思的遐想又到了朋友的遙遠家鄉去了,他沒有發現自己內心里的誘惑與暗中的欲望,是與布克哈德隱藏著的企圖是多么的契合。各式各樣的情景會令他心醉,會引發他的憧憬,不僅是由于那里的熱帶海洋和島嶼海岸的光輝、豐富多彩的森林和河川,以及半裸體的原始民族色彩,更重要的是,他到了那遠離的世界的寧靜中去,他的煩惱、痛苦、掙扎與不如意,全都會離去、疏遠和淡化。相信只要到那里去,他就能解脫日常許多繁瑣的心靈重荷,而融合在清新、無垢、無憂的氣氛里。
下午已經過去,陰影籠了過來。比埃雷早已跑開了,布克哈德漸漸地靜了下來,最后終于打起瞌睡睡著了。畫已經大部分完成。畫家閉上了疲累的眼睛,垂下了手,在這夕陽西下的靜寂時光中,在朋友的身旁,疲勞的神經一直堅持到工作順利完成之后,胸膛熱得幾乎使他覺得痛苦,他做了幾分鐘的呼吸。許久以來,這種專注于工作的陶醉感,一直就是他最深刻,也是最崇高的安慰和喜悅。而這種疲倦感和緊張感在松弛的那一瞬間,像極了乍醒還睡時的心神朦朧狀態。
為了不驚醒布克哈德,他靜悄悄地站起來,小心謹慎地把畫布拿到畫室去,在那里脫掉麻質的工作裝,洗了手,把有點疲勞過度的眼睛泡在冷水里。過了15分鐘,他又站在外頭,探詢地看了一眼昏昏瞌睡著的客人,像從前一樣吹起口哨。早在25年以前,他們之間就用口哨做暗號,用來識別對方。
“要是你睡夠了的話,”他興奮地請求道,“能不能把那邊的情形再告訴我一些,我在工作的時候只聽了一半。你好像也說到了照片,現在手邊有嗎?不能讓我一起看嗎?”
“當然可以,一起來看吧!”
早在好幾天以前,奧特·布克哈德就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了。多年來,他一直有個心愿,想要把費拉谷思帶到東南亞去,讓他在自己身邊待一陣。他覺得這一次是他最后的機會,已經把計劃想了又想,做好了妥善的準備。兩人在布克哈德的房間里促膝而坐,在夕陽的余暉中談起了印度。這時候,他不斷地從旅行箱中拿出貼著照片的新相簿以及夾著照片的紙板。數量之多令畫家嘆為觀止。布克哈德非常鎮定,他并沒有特別強調那許多照片的價值,但是他內心里還是暗暗緊張地期待著那些照片能夠打動畫家的心。
“這些照片拍得太好了!”費拉谷思高興極了,叫道,“都是你自己拍的嗎?”
“一部分是的,”布克哈德坦白地說,“有的是我在那里的朋友拍的。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們那里是什么樣子而已。”他若無其事地這樣說著,漫不經心地把照片撿起來。費拉谷思根本想象不到他為了搜集這些照片費了多大的苦心。他花了好幾個星期,從新加坡雇來了一個年輕的英國攝影師,后來又從曼谷雇了一個日本人,數度上山下海,翻山越嶺,把值得一看的美景一網打盡,全都拍了下來,最后再精心沖洗、復制,這就成了布克哈德的釣餌。現在他看到朋友已經咬住了餌,正拼命地往下吞,不覺興奮了起來。他給朋友看房屋、街道、村莊、寺廟,以及吉隆坡附近奇形怪狀的帕茲巖洞,伊波那兒荒涼、美麗的風化石灰山與大理石山的照片。費拉谷思問他有沒有土人的照片。他抽出了馬來人、中國人、塔米爾人、阿拉伯人、爪哇人的照片。有健壯的赤裸港口苦力,有瘦削的老漁夫、獵人、農夫、織工、商人,有披著金飾的美女,有黝黑的成群的赤裸孩童,有撒網的漁人,有戴著耳環用鼻子吹笛的沙卡伊人,有全身戴滿硬銀飾的爪哇舞蹈女郎。他也讓畫家看了各式各樣的椰子樹、大葉多汁的香蕉樹、一小部分奇形怪狀的藤蔓植物的原始林、神圣的寺院森林與養有烏龜的池塘、水田里的水牛、工作中的馴服大象,也有在水中嬉耍,向空中伸出喇叭般的長鼻的野生大象。
畫家把照片一張一張地拿在手里。有很多照片他只看了一眼就擱在一旁。但拿來比較,仔細端詳的照片也不少。他把人物或頭部的照片拿在手掌中伸向空中,細心地透視著。有不少照片,他都一一問起是什么時候拍的。他測量投影,充滿幻想的直觀愈來愈深沉了。
“每一張都可以畫成畫的。”有時候他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語道。
“夠了!”最后他深深吁了一口氣叫道,“你還得再告訴我一些,你來這里真是太好了!你來了之后,好像一切都改觀了。來,我們再散步一小時,你可以看到很美好的東西的。”
他興奮得忘記了疲勞,拉了布克哈德到田野里去,在公路上漫步時遇見了回來的干草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溫暖洋溢的干草氣味。這使他回憶起了一段往事。
“你還記得嗎?”他笑著問道,“我進入美術學校第一學期過后的那個夏天,我們一起在鄉下度過的時光?那時我畫干草,就只畫干草。這你還記得嗎?我花了整整兩個星期,去畫積在山邊草地上的兩三個草堆,但怎么也畫不好。我畫不出那顏色來,就是干草那種沒有感覺的灰色!好不容易我捕捉到了——并沒有什么微妙之處,只要混合紅跟綠就行了——我真是高興極了,除了干草之外,我什么也不想。啊!那種第一次的嘗試、尋找、發現的滋味真是太美了!”
“我想,絕對沒有一件事是可以學得完的!”奧特說。
“當然沒有。不過現在苦惱我的,與技巧完全沒有關系。這幾年來,常常看到什么,我就會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來。那時候所見到的一切都不一樣。有的時候我想,要是能把那其中的什么畫出來就好了。有的時候我會在幾分鐘之間,再度發現一切事物都散發出異樣的微光——但這樣還是不行的。事實上,好的畫家是很多的。他們都是具有纖細而微妙感覺的人,把有如一個賢明、纖細、謙遜的老紳士所看到的世界畫出來。可是愿意把一個活蹦亂跳、血氣方剛、純潔的少年所見到的世界畫出來的,卻是一個也沒有。就是有人愿意去嘗試,也往往都是一些拙劣的畫匠而已。”
他順手掐下在田埂邊綻放的藍色山蘿卜草,凝視著。
“覺得無聊嗎?”他突然有如醒過來一般地問道,疑惑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
奧特微笑著,沒有作聲。
“其實,”畫家又說,“我現在想要畫的畫里頭,有一幅是野草花的花束。你一定知道我母親會做那樣的花束,在這方面,我母親是個天才,我還沒有見過像她那樣的人。我母親總是像小孩般,不斷地唱著歌。腳步非常輕盈,戴著褐色的大草帽。每次我夢見母親,她都是這樣的打扮。有一天,我要畫出母親最喜歡的野草花的花束。在山蘿卜草、蓍草與小的紫紅色牽牛花中間夾著幾根細細的青草與綠色燕麥穗。我帶回來許多這樣的花束。但我還做不出真的來。那非得帶有那種完全的香味,非得像我母親親手做的不可。比如說,我母親不喜歡白色的蓍草,她只要那種細長的、略帶一點淡紫色的罕有品種。我母親常常花了半個下午的時間,在許多青草中挑選、決定要用哪一枝——啊,我說不上來,你也不會懂的。”
“我懂的。”布克哈德點點頭說。
“事實上我常常花上半天的時間去想那樣的野草花的花束,我也非常清楚那幅畫應該是怎樣的一幅畫。那不是由優秀的觀察家所看到的,也不是被優秀而敏銳的畫家單純化了的我們所熟悉的大自然的一角。更不是經由所謂的鄉土藝術家的手創作出來的,帶著感傷與溫柔的東西。而是要有如一個天才兒童所看到的那樣,沒有被形式化,而且要洋溢著質樸和單純。這和放在畫室里的那幅有魚和霧的風景恰好相反——但是,兩邊都非畫不可……啊,我想畫得更多,畫得更多!”
他們轉進一條狹窄的草原小徑,小徑爬向一座低矮的圓形山丘。
“來,好好看著!”費拉谷思熱心地提醒道,像獵人般地探視面前的天空,“我們爬上來了!那里就是我這個秋天要畫的地方。”
他們到了山丘上。那邊,被夕陽的斜暉照得透亮的一小片闊葉樹林,擋住了他們的視線。看慣了寬廣明亮草原的眼睛,終于慢慢地看穿了樹叢。一條小徑躺在高大的山毛櫸樹下,樹下還有一張長滿青苔的石椅。順著小路走去,景色截然不同。從石椅這邊望去,可以看到樹梢形成的一片墨綠色,那邊是清新、明亮的低矮遠景,山谷里布滿灌木叢與柳樹,彎曲的河流閃爍著青藍色的光輝,遠處山巒起伏一望無際。
費拉谷思指著下方。
“等到山毛櫸開始染紅了,我就畫那片景色。我讓比埃雷坐在樹蔭下的石椅上,越過他的頭去俯視那山谷。”
布克哈德靜靜地聽朋友說話,心里不禁滿懷憐憫——他想要騙我啊!他暗暗地露出微笑想著。他是在說計劃與工作吧!這是他以前所從來沒有過的。看他的樣子,他好像是在一一列舉自己還會感興趣的事物,以及自己在與生活和解的事物。朋友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沒有迎合他。朋友也知道約翰想把這些年來所累積下來的東西一舉拋棄,更知道這愈來愈令他難以忍受的沉默也持續不了多久了。因此,他竭力在外表保持冷靜,和約翰并肩走去,只等時機的到來。但是看到這樣一個優秀的人,一旦陷入了不幸,就變得像小孩子一般,眼被遮,手被縛,有如走在荊棘叢中似的,他也覺得既詫異而又可悲。
他們回到洛斯哈爾臺時問起比埃雷,仆人說比埃雷和費拉谷思夫人一起到城里去接阿爾伯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