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3)
-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毛姆作品)
- (英)毛姆
- 4933字
- 2017-06-13 14:23:36
“過來坐坐。”愛德華快活地說道。
新來者走了過來。這是名很高很瘦的男子,穿著白色工裝褲,留一頭好看的鮮黃色卷發,臉長而瘦削,高高的鷹鉤鼻,嘴型漂亮,表情豐富。
“這是我的老朋友貝特曼·亨特,我跟你提起過。”愛德華說,嘴唇上一直笑意盈盈。
“很高興見到你,亨特先生,我過去認識你的父親。”
陌生人伸出手,友好地緊緊握住年輕人的手,直到這時愛德華才提到他的名字。
“阿諾德·杰克遜先生。”
貝特曼臉色刷地白了,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變得冷冰冰的。這就是那個偽造者,那個罪犯,伊莎貝爾的舅舅!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想把自己的慌亂掩蓋起來。阿諾德·杰克遜沖他眨眨眼睛,看著他。
“我想我的名字你是熟悉的。”
貝特曼不知道說“是”還是“不是”,更讓他難堪的是,杰克遜和愛德華似乎都被他逗樂了。一個躲之不及的人卻不得不在島上相遇,真是糟透了,尤其是他發現自己被嘲弄了。或許是他過早地得出了結論,因為杰克遜沒有停頓,又補充道:
“我知道的,你跟朗斯塔夫夫婦非常友好,瑪麗·朗斯塔夫是我姐姐。”
現在貝特曼心里想,阿諾德·杰克遜是否認為自己不知道芝加哥無人不曉的那個最大丑聞呢?但杰克遜把手放在了愛德華肩上。
“我不能坐了,特迪,”他說,“我很忙,不過你們兩個小家伙最好晚上過來,我們一起吃飯。”
“好的。”愛德華說。
“你真是太好了,杰克遜先生。”貝特曼淡然道,“不過,我在這里只能停留很短時間,明天我的船就走了,你知道。我想你會原諒我的,我不能赴約。”
“哦,別胡說了。我請你們吃當地菜,我妻子是極好的廚師。特迪會帶你來的,早點過來好看看日落。如果你們愿意,也可以在我那里臨時睡一晚。”
“我們當然去,”愛德華說,“晚上船一來酒店里吵死了,我們可以在你的房子里聊聊天。”
“我不會讓你走的,亨特先生。”杰克遜用最大的熱誠繼續說道,“我要聽聽關于芝加哥和瑪麗的所有消息。”
貝特曼還沒來得及再開口,他已點點頭離開了。
“在塔西提是不可以拒絕人的,”愛德華笑道,“再說,你也可以品嘗一下島上最佳的美食。”
“他說他妻子是個好廚師,是什么意思?我剛好知道他妻子在日內瓦。”
“做妻子的那也過于遙遠了,是吧?”愛德華說,“他很久沒見到她了,我想他說的是另一位妻子。”
貝特曼很久沒有說話,臉色陰沉,雙眉緊鎖。不過當他抬頭看到愛德華欣喜的眼神時,他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紫紅色。
“阿諾德·杰克遜是個卑鄙的流氓。”他說。
“我非常擔心他是。”愛德華笑道。
“我不明白,一個體面人怎么能跟他有任何交往。”
“或許我不是個體面人。”
“你跟他見面多嗎,愛德華?”
“是的,很多。他收養我做他的侄子。”
貝特曼向前傾了傾身,用探尋的目光注視著愛德華。
“你喜歡他嗎?”
“非常喜歡。”
“難道你不知道——這里的人都不知道嗎?他是個偽造者,是個罪犯,他應該被驅逐出文明社會。”
愛德華注視著一個煙圈,它正從他的雪茄煙上裊裊升起,靜靜地漂浮在芳香的空氣中。
“我也覺得他是個十足的惡棍,”他最后說,“我不能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對自己行為的懺悔就讓人有了寬恕他的借口。他是個詐騙犯,是個偽君子,但你無法離開他,我從來沒遇到過一個更讓人愉快的伙伴,他教會了我所知道的一切。”
“他教會你什么了?”貝特曼吃驚地嚷道。
“怎樣生活。”
貝特曼大聲譏笑起來:
“真是個好師傅!是他教會了你扔掉賺錢的大好機會,整天站在一個小雜貨店的柜臺后面謀生嗎?”
“他其實有著完美的人格,”愛德華不急不惱地微笑道,“或許今晚你就知道了。”
“我是不會跟他一起吃飯的——如果你指的是這個,什么也別想讓我走進那個人的家門。”
“幫幫我吧,貝特曼。我們這么多年來都是好友,我求你幫忙你是不會拒絕的。”
愛德華現在的語氣有了貝特曼不熟悉的特點,它是那樣溫柔,那樣具有說服力。
“如果你這樣說,愛德華,我一定去。”他微笑道。
貝特曼又想到,盡量去了解一下阿諾德·杰克遜也未嘗不可,他對愛德華顯然有著支配性影響——既然要打仗就需要把握戰爭的各個要素。他跟愛德華交談越多,越發現他身上有了一個變化。直覺告訴他需要小心行事,他決定在更清楚地弄懂真相之前不要暴露此行的真實目的。他開始漫無邊際地談論一些話題,從旅行本身到旅行的收獲,從芝加哥的政治到共同的朋友,還談到了一起度過的大學時光。
最后愛德華說他得回去工作了,并建議五點來接貝特曼,然后一起駕車前去阿諾德·杰克遜家。
“順便說一下,我也希望你能住在這家酒店,”貝特曼走出花園時對愛德華說,“據我所知,這是此地唯一像樣的酒店。”
“我不這么想,”愛德華笑道,“對我來說這個酒店過于豪華了,我在城外租了間房子,既干凈又便宜。”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芝加哥時這些對你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哼,芝加哥!”
“我不明白你這是什么意思,愛德華,芝加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
“我知道。”愛德華說。
貝特曼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但臉上不動聲色。
“你什么時候回去?”
“我也經常在考慮。”愛德華笑道。
這個回答以及回答方式讓貝特曼有些躊躇,他正要讓他再做些解釋,一輛汽車從身邊開過,愛德華朝混血司機揮了揮手。
“拉我一段,查理。”他說。
他沖貝特曼點點頭,然后朝前面幾碼處停下的汽車跑去,把貝特曼一個人撇在后面,整理著一大堆迷茫不解的思緒。
愛德華坐著一輛年老牝馬拉的搖搖晃晃的輕便馬車回來接他,他們沿著海邊的一條大道向前駛去。道路兩旁是成片的椰子和香草種植園,不時看到黃色、紅色、紫色的巨大芒果掩映在蔥郁的綠葉之間;時而還可瞥見水平如鏡的藍色湖,以及長著高大棕櫚樹的優美小島。阿諾德·杰克遜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條路通上去,所以他們解下母馬拴在一棵樹上,把馬車停在路邊。對貝特曼來說,似乎只能隨遇而安了。不過在他們向房子走近時,一個高挑、端莊的當地女子過來迎接他們,愛德華同她熱情握手,然后把貝特曼介紹給她。
“這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們跟你們一起吃飯,拉維娜。”
“好的,”她粲然一笑道,“阿諾德還沒回來。”
“我們到海邊洗個澡,請給我們幾條纏腰布。”
女子點點頭,進了房子。
“那是誰?”貝特曼問。
“哦,她是拉維娜,阿諾德的妻子。”
貝特曼咬緊了嘴唇,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女子拿著一包纏腰布出來了,遞給愛德華,然后兩個男人沿一條陡峭的小徑爬下去,走向海邊的一片椰子林。他們脫掉衣服,愛德華教給他的朋友怎樣把被他們稱作纏腰布的紅色貿易棉布條扭成一條非常合身的游泳褲。很快,他們就在溫熱的淺水中撲騰開了。愛德華興致極高,又叫又唱,笑聲不斷,好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貝特曼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快樂。后來兩人在海灘上躺下來,點上支煙,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他的輕松愜意讓人迷醉,貝特曼不由地吃了一驚。
“你似乎發現生命本身就是巨大的快樂。”他說。
“是的。”
他們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看到阿諾德·杰克遜正向他們走來。
“我想我應該下來把你們兩個小伙子帶回去。”他說,“你洗得開心嗎,亨特先生?”
“非常開心。”貝特曼回答。
阿諾德·杰克遜沒有再穿整潔的工裝褲,而只是在腰上系上了纏腰布,再無其他衣著,走路都是赤腳來的。他的身體已被太陽曬成了深褐色,長長的淡黃色卷發及苦行僧般的一張臉使身著當地人服裝的他看上去頗不尋常,不過沒有一絲一毫的忸怩作態。
“如果你們洗好了,我們就上去吧。”杰克遜說。
“我還要穿上衣服。”貝特曼說。
“怎么,特迪,你難道沒給你的朋友帶一條纏腰布嗎?”
“我想他還是想穿衣服。”愛德華說道。
“我當然要穿衣服。”貝特曼看到他還沒穿上襯衣,愛德華就已把纏腰布系好準備出發了,便冷冷回應道。
“不穿鞋,難道你不覺得路面不好走嗎?”他問愛德華,“我覺得路上巖石有些多。”
“哦,我已習慣了。”
“從城里回來系上纏腰布會很舒服。”杰克遜說,“假如你要留在這里,我強烈建議你接受它,這是我見過的最絕妙的服飾之一:涼爽、方便、廉價。”
他們向房子走去,杰克遜把他們帶進了一個粉刷過的開頂大房間,里面已擺好了飯桌。貝特曼注意到吃飯時間定在了五點鐘。
“伊娃,過來見見特迪的朋友,再跟我們碰一個,喝杯雞尾酒。”杰克遜喊道。
然后他把貝特曼領到一個低矮的長長的窗子前。
“看那,”他用一個生動的手勢說,“好好看。”
窗子下面便是椰樹林,沿地勢陡直地延伸下去,直至湖邊。在黃昏的余暉中,湖的色彩柔和而變幻莫測,宛如鴿子的胸部一般。稍遠處的小小港灣里有成片的當地人房舍。一條快船在后面礁石的映襯下,投過來極為清晰的側影,幾個當地人正在捕魚。更遠處便是浩瀚平靜的太平洋。二十英里之外的一切靈動而縹緲,如同詩人編織的想象。這就是這個叫做莫里阿島的島嶼令人窒息的美麗。到處都是那么妙不可言,貝特曼站在那里,感到局促不安。
“這樣的地方我從未見過。”他終于說道。
阿諾德·杰克遜在他前面駐足凝視著,眼睛透出夢幻般的柔和,精瘦沉思的面孔莊重異常。貝特曼迅速看了他一眼,再一次感受到他內心強烈的悸動。
“美啊!”阿諾德·杰克遜喃喃道,“很少能這樣跟美麗面對面。亨特先生,好好欣賞一下吧,以后就見不到這些了。這一刻將轉瞬即逝,但它會留在你的心里,永遠不會磨滅——因為你感受到了永恒。”
他的嗓音低沉而洪亮,似乎要把最純粹的理想主義從胸中吐出來。貝特曼不得不強行提醒自己跟他說話的人是個罪犯,一個無情的騙子。不過,這時愛德華仿佛聽到了什么聲音,一下子轉過身來。
“這是我的女兒,亨特先生。”
貝特曼跟她握了握手。她漆黑的迷人眼睛和紅潤的嘴唇隨著笑聲顫動著,皮膚是褐色的,一頭烏黑的卷發如波浪般從肩上傾瀉下來。她只穿著一件衣服,是哈伯德大媽[4]式的粉色綿料長罩衣,光著雙腳,戴著一個用白色馥郁的花朵編成的花冠。真是個可人的尤物,宛如波利尼西亞春天的女神。
她有些羞澀,但也不比貝特曼的羞澀多出多少。對他來說,整個情形讓他頗為尷尬。看著這個精靈般的窈窕女子揮舞著調酒器嫻熟地調制著雞尾酒,不能讓他的內心得到一點輕松。
“讓我們盡情享受一下吧,孩子們!”杰克遜說。
她把酒倒好,笑意粲然地給每人遞上一杯。貝特曼對自己調制雞尾酒的精巧技藝一向自負,現在呷了一口,驚訝地發現酒味極好。杰克遜看到客人由衷露出的贊嘆神色,哈哈大笑起來。
“不壞,是吧?是我親自教給孩子的。以前在芝加哥,我覺得全城的調酒師沒有一個能跟我相提并論。我在坐牢時假如無所事事,就考慮設計新的雞尾酒調制法來自娛自樂,不過說真的,什么酒都比不上干馬提尼。”
貝特曼突然覺得自己的幽默感似乎遭到了重創,他感到自己的臉先是變紅,接著又變得蒼白。不過,在他還沒想好要說的話時,一個本地男孩端進來一大碗湯,大伙便坐下來吃飯。剛才的話似乎引起了阿諾德·杰克遜心中一連串的回憶,因為他開始談論起獄中的日子來。他娓娓敘說著,毫無怨恨情緒,好像是在一所異國大學講述他的人生經歷。他把貝特曼當做自己的聽眾,這讓貝特曼先是感到迷惑,接著感到慌亂了。他看到愛德華正凝視著他,眼睛里閃爍著快樂,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因為他突然想到杰克遜是在愚弄他,不過很快就覺得有些荒謬,他知道杰克遜沒必要這樣做。他又開始憤怒起來,阿諾德·杰克遜是厚顏無恥的,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他;他的冷酷無情,不管假定與否,都讓人無法忍受。晚飯還在進行,貝特曼被勸著吃各式飯菜,有生魚及他叫不上名字的食物。出于所受的教養,他只能大口吞咽著,不過他驚異地發現飯菜真的非常美味。這時意外發生了,對貝特曼來說,這是整個晚上最讓人羞窘的事。他的面前放著一個小小花冠,為找到話題,他大著膽子談起花冠來。
“這是伊娃給你做的,”杰克遜說,“我想她是由于過于羞澀沒有親自交給你。”
貝特曼用手拿起花冠,對女孩禮貌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
“你得把它戴上。”她羞紅了臉,微笑著說道。
“我?我可不想戴。”
“這是這個國家的美好風俗。”阿諾德·杰克遜說。
他前面也有一個,他拿起來戴上了,愛德華也跟著這樣做了。
“我想我的穿著不適合這個。”貝特曼忐忑道。
“你要纏腰布嗎?”伊娃飛快地問道,“我馬上去拿一條。”
“不了,謝謝。我還是現在這樣舒服些。”
“教給他怎么戴,伊娃。”愛德華說。
這時,貝特曼恨起他最好的朋友來。伊娃從桌子旁站起來,笑嘻嘻地把花冠戴在他的黑發上。
“你戴上太合適了,”杰克遜夫人說,“花冠適合他嗎,阿諾德?”
“當然適合。”
貝特曼每個毛孔都在流汗。
“天黑了,很遺憾吧?”伊娃說,“我們本來可以給你們三個一起照張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