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雖然看不見，但是他得到的訊息，全世界好像比誰都靈通。他常年帶著墨鏡，我們沒法讀到他目光的流動，總是有人說起，老周他其實是能夠看見的吧？要不然他怎么什么事情都清晰明斷、了如指掌呢！所以老周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大家常常疏忽他是一位盲人，酒過三巡，某位姿色尚好的年輕女子腳步輕盈走了進來，老周道風(fēng)仙骨率先坐直了身子，之后我們才聞到女人香陣陣。

俗話有：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故老周的“全能全知”應(yīng)該歸結(jié)于他本質(zhì)上是個讀書人，有著傳統(tǒng)文化人的涵養(yǎng)和底蘊?！兜赖陆?jīng)》里有“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如此也就使人清氣滿盈，胸有成竹，萬物靜觀皆自得了。

況且老周熱愛游蕩與行走，所到之處，八方友人齊祝賀，樂音詩篇兩相宜。他的足跡已遍布祖國大好河山，又時常飄飄游歷到海外，那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么美好而需要毅力的意愿就在老周身上實現(xiàn)了。老周自云他是新世紀(jì)的候鳥歌手，冬天去南方演，夏天去北方唱，春天秋季在海上……

真乃流風(fēng)余韻，一世翩翩也。

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事件后，哪怕沒有近身接觸過周云蓬的樂迷大眾都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的確如愛情的女主人公說：“有趣是多么難得?！庇腥げ皇腔透阈?，也不僅僅只是博得眾人開懷一笑。有趣是一個思想成熟、閱歷豐富、心懷謙遜、心如赤子的人的心靈流露，與有趣的人在一起，你會感覺自然而然，如沐春風(fēng)，仿佛世間一切都有了憑借，使人情意紛紛也安之若素。即使相對無言，也有萬語千言在流淌。

有趣的人，也可能是歷經(jīng)了無數(shù)痛苦和磨難的人，然而他并沒有因此陷入消極和頹唐，也沒有留下陰影與復(fù)仇的火焰，只是坦然而沉默地面對一切，天涯海角，撥云見日，他又看見了俗世的溫暖和光亮，于是他心如明鏡，凡事有了自己獨特的判斷，更加多情地愛著這個世界，既深刻也隨性，既溫文爾雅又偶爾令人忍俊不禁，既滄海桑田又童心未泯，不經(jīng)意間即閃現(xiàn)處事的練達與人性的光輝。

松弛有度，趣味盎然。

好多年前有一天受老周之邀，去宋莊小鋪他租住的房子。之前電話里他細心地告訴我坐幾路公共汽車然后再倒幾路，然后到了小鋪商業(yè)廣場再怎么走怎么走，就到他的院子了。我按照他的指示就出發(fā)了，很順利抵達他的住處。

門口有片菜地，種有蔬菜和向日葵，“風(fēng)云際會”，一派和諧和清新。大門敞開，我大步邁進去，首先看到他的畫家女友，正在翻找畫作，她為老周的好友們各畫了一幅小頭像，要找出我的那副給我看。還沒見到老周，但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從一個什么空間里傳出來，音色干癟又冷漠、嚴(yán)肅又神秘，好似敵我雙方在戰(zhàn)斗，發(fā)報員在發(fā)電報！

接著，一個身材壯實而修長的人身穿浴袍出現(xiàn)在眼前，他一頭披肩秀發(fā)黑而且直，發(fā)根上還滴答著幾顆水珠，原來老周剛剛出浴不久，栩栩然也。我喊了一聲老周。他說，小鐘那么快就到了??！笑容暖暖，家常也情趣，使人欣然。只是不知道老周又動了什么開關(guān)，剛才那個奇怪的聲音沒有了。

當(dāng)時我也沒有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后來猜想，也許是幫助老周學(xué)習(xí)的一種盲人語音器，通過它，老周能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天下之事，而老周連沐浴更衣時都不忘學(xué)習(xí)，可見他的自覺與勤快也。

另一次，老周搬到朝陽某小區(qū)居住了。一日朋友聚會，相約在北新橋某餐廳吃晚飯，老周女友出門忙事情了，我住的相對離老周近一些，于是朋友們就派我去接老周。乘電梯直接上樓，找到門牌號，門是虛掩著的，我喊了一聲老周推門而入，眼前的景象又是令我大吃一驚：老周正拿著墩布拖地，什么犄角旮旯也沒放過！

我說，老周我來幫你，他說不用，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接著我們準(zhǔn)備出門，那時天氣尚暖，老周問我他身上的睡衣是他的還是女友的，我覺得不太像睡衣，倒像件花襯衣，也分不太出是男是女，就說是他的。

席間，老周女友忙完事情也來了，她還沒坐下，就面露疑惑，開口問老周：你怎么穿著我的睡衣出來了！老周驚得“啊”一聲，頗有幾分尷尬含笑道：小鐘說是我的啊。飯桌上眾友人大笑不止。

1999某個晴日朗朗的下午，一幫地下歌手和民間詩人聚集在白石橋一個叫“民謠酒吧”的場所讀詩彈唱，好像就是那一次與老周初次相識。那天老周和他的詩人朋友們創(chuàng)辦了民間詩刊《命與門》，于是他就召集了我們這些在北京漂流的歌者藝人前來慶賀，我們一個個樂此不疲，輪番激情表演。那天老周唱了什么歌想不起來了，記得很清楚的是，一個操著無比濃郁的南方口音的詩人，滿懷激情地讀了一首老周為海子逝世十周年而作的詩歌。

我一邊看著舞臺上情緒激昂的朗讀者，又收回目光看著臺下不動聲色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膶懽髡?，隱隱感覺到某種俗世的蒼涼和暗中的力量。那本《命與門》陪伴了我很長日子，在眾多書籍里，它那黑白分明有著強烈宿命感的封皮分外搶眼。

有歌這么唱道：你打開那一扇門，就會看見那樣的風(fēng)景；你愛上那一個人，就會有著那樣的命運。

老周自我簡介里這么寫：1970年，我出生于沈陽。幼年時，因患眼病四處求醫(yī)。整個童年充滿了火車、醫(yī)院、手術(shù)室和酒精棉的味道。九歲時徹底失明。留在視覺里最后的印象是動物園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這大概也是我后來彈琴寫歌的最初動因……

也許這就是命運，推開一扇門，愛上一個人，誕生一首詩的命運。后來周云蓬在他的經(jīng)典之作《盲人影院》里，把他輾轉(zhuǎn)起伏、動蕩奇幻的經(jīng)歷化為動人的歌聲。

命運最合理也最精致。老周在他的音樂與詩歌里一遍遍地梳理、找尋著他的命與門。然而老周又是清風(fēng)明月、自得逍遙的，他順?biāo)?、無心征服，與命運君子之交淡如水，與俗世相逢一笑泯恩仇。

老周寫了很多音樂和文學(xué)作品，其作品同他的人一樣，有入世的，也有出世的。古典當(dāng)今色彩紛呈，幽默莊重格局不一。他還曾為我的隨筆集《像艷遇一樣憂傷》友情作序。之前他發(fā)短信問我：可寫你泡妞嗎？我回短信給他，說可以，只不過，您老人家要寫得隱喻含蓄一點呵。

過幾天老周交稿，我就看他這么寫道：

小鐘是一棵植物。所以，他顯得比我們都年輕。他的歌里，充滿了四季的韻律。春華秋實的氣味。有時，他看起來馬上就老了，可東風(fēng)一夜，他就又重新年輕起來。

老周有一首歌曲叫《不會說話的愛情》，我相信很多人都已經(jīng)聽過，如詩如夢的語言訴說著紅肚帶、雪花白、可憐的皇后、屋旁的小白菜，溫柔至極又殘酷無比，仿佛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都融入這首歌里。

不止一位聽者跟我說，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想死，然而同時又叫人無限迷戀這個悲傷且多情的世界，哎，真叫人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也喜歡這首歌曲，偶爾也哼唱兩句，當(dāng)出口第一句：繡花繡得累了嗎……我不自覺就會想起老周本人，他幾十年如一日，一直孜孜不倦地在行走、在創(chuàng)作，宛若在繡花——

不急不慢，游刃有余地穿針引線：是寂寞，是歡愉，是時間，是等待，是愛情，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