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來想象一個作者(1)
- 眼前:漫游在《左傳》的世界
- 唐諾
- 4856字
- 2017-06-16 14:05:17
《左傳》的作者——且讓我們先稍稍忘了這個“左”字——是誰?或者我們先數(shù)量性地詢問:《左傳》作者,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很多個人?
這里,我們遠遠地來講個故事——寫美國西南四角之地印第安最大部族納瓦霍人、被納瓦霍人尊敬地稱為“最好的朋友”的小說家東尼·席勒曼,在他《時間之賊》這本書里,寫一個研究更久遠安納薩其人陶罐的女人類學(xué)者埃莉諾·弗里德曼——伯納爾。安納薩其人在北美歷史的某一時點神秘地退場,誰也無法真正說清楚這一整族人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但留下來成千上萬個遺址,更多的骨骸、陶罐及其他,由這一方干燥不雨大地忠誠地保存著。埃莉諾依據(jù)出土陶罐上的繪圖,非常非常動人地抓住其中幾個陶罐,辨識出并持續(xù)追蹤昔日某一個當然不知名姓、但個人創(chuàng)作風格獨特清晰到宛如簽名的單一印第安陶罐藝術(shù)家。這位才華洋溢如眾里藏她不住、高出當時其他人一頭的女陶匠(埃莉諾知道她是女的),她的作品上著粉紅釉彩,有學(xué)界稱之為“圣約翰五彩”的白色波浪形曲線和鋸齒線,以及更多難言但準確無誤的“筆觸”。借由這幾個陶罐,也只靠著這幾個陶罐如歷史暗黑甬道里的微光,埃莉諾確認了她這一個人的存在,并且成功分辨出她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順序,她完成的和失敗毀棄的作品,并因此由點而線地堪堪聯(lián)系起來她的基本生命軌跡和樣貌,她居住和移動路徑,她的一些可能遭遇,她和這片土地的關(guān)系,乃至于她某一部分的心思狀態(tài)和變化。更奇妙的是,這實質(zhì)地倒過來幫助了埃莉諾,隱隱知道再去哪里可能找出她更多陶罐而且果真如此,她的行動仿佛變得可預(yù)測。只除了她仍是無名的,像是人們尚未命名之前的一朵玫瑰;也許埃莉諾可以給她一個名字(但埃莉諾又是個嚴謹多約束的學(xué)者,大概最多只給她個字母代號如懸而未決),就像人首次為那朵本來就芬芳的花取個好聽名字一樣。
埃莉諾和女陶匠,這是人的心當下為之震顫的了解,像昆德拉講的那樣,是一次跨越了好幾個世紀的美麗相遇;了解,把人的一次相遇轉(zhuǎn)為了多重的相遇,好像可以彼此講話了。如今有人可講話這多么好啊(晚年的大畫家弗朗西斯·培根這么感嘆),“你越過了遙遠的距離把手伸給我”——跟埃莉諾一樣,我們試著來抓住、追蹤這樣一個《左傳》作者。
《左傳》作者,如果我們選了“很多個人”這答案(我們?nèi)缃褫^傾向這樣),顯然會更安全,也更息事寧人,所有相關(guān)于此的困難、疑惑,泥淖般可厭可懼的爭吵,乏味(但有時是有益而必要的,誰說好的事一定有趣)的考據(jù)和附會,將一瞬間冰融為水也似的全化解開來,如清風吹過——那樣時代,或說在人類很長一段的歷史流逝時間里,一本書的形成總是不停留于一個人,像是穿越過人壽,像是想做成某件一個人做不到做不完的大事,也像是每一顆石子在這道洋洋不息大河之中翻轉(zhuǎn)、碰撞、打磨,該說是變得通體渾圓晶瑩還是失去它原有的棱角?總之,這是一個歷史基本事實,難以駁斥,還吸納分解人的爭議。回轉(zhuǎn)基本事實,回去爭吵發(fā)生前的那座橋上,“請循其本”,莊子早已親身示范過了,愛吵嘴還帶著考據(jù)味道的惠施也講不下去了,魚游得自在快樂,人這邊也云淡風輕……
還有,“很多個人”的另一有用效應(yīng)是,攻擊者很容易失去目標,是非善惡變得很松軟不著力。犯案者到達一定數(shù)量,就連冷血的法律都會猶豫縮手,成為“就是這樣”,一個隱隱的規(guī)矩一種難以追討的天經(jīng)地義。近年,我自己也在北京學(xué)會了“中國式過馬路法”,不是等紅燈滅去,而是等累積足夠人數(shù),大家一二三如羅馬軍團無敵方陣昂首前進,什么也阻擋不了。
但很有趣的,最早人們武斷地選擇作者是某一個人,其實也為著息事寧人,像古希臘人說兩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體例上正是不斷流傳、吟誦、修改、增添的東西),作者是荷馬一人。但希臘人又同時詩意地、隱喻地講這位盲詩人是個“同時誕生于七個不同城市”的人,這意味著希臘人并非不曉得此一基本事實,甚至精確性地指出了有整整七個希臘城邦的人共同完成這兩部史詩。息事寧人之外,這個如此美麗而且意味深長的說法,這樣把“七個城市的許多個人”再重新凝聚為一個人,卻讓我們不能不警覺起來——希臘人多意識到什么?想多透露什么?他們是否在這兩部史詩中也看出來、想抓住哪些特別的釉彩、哪些微光閃爍的東西?哪些是只有“個人”才講得出來,并且很幸運沒被集體涂蓋掉刪除掉的殘余東西?
或者,希臘人知道而且想要——人跟人談話,要能真正持續(xù)地、往復(fù)地、不斷深向地進行下去,總必須是一對一的,人一多很多話就說不成了(博爾赫斯于是說,you,我是跟“你”談話,不是跟“你們”談話)。這事希臘人經(jīng)驗豐富,希臘城邦是人類歷史里一個人們談話的最奇妙場域,柏拉圖的對話錄一部一部在這樣方式的不斷談話中發(fā)生。因此,也許他們寧可看似犯錯,也覺得需要一個單一作者,不顧一切地創(chuàng)造出荷馬這一個作者來。
原來就是文字寫成的
《左傳》原是魯國的單一國史(我們會繼續(xù)強調(diào)這一點,希望能像敲鐵釘般把這個事實釘?shù)美卫蔚模1藭r,每一個像樣點的國家包括起步較遲(就當時這一波“現(xiàn)代化”而言)的南方楚國都已設(shè)置了史官,各國國史也都有各自稱謂,魯史名春秋,名字最漂亮最恢宏且包含著不斷前行卻又不斷回返的時間,透露出魯國非比尋常的美學(xué)高度和歷史知覺;這也是說,所謂國史原來不是一本書,而是一件經(jīng)常性的工作,由歷任史官接續(xù)著記錄,是一個國家的“日記”,這部日記的“我”,以及作者,就是國家。
但孔子做了一件破天荒的特別之事,他自己都曉得這是破天荒的所以很不安很猶豫,那就是一人修訂了魯史,而且還回溯了約兩百年的往昔時間,從他未出生、他的先人還沒流亡入魯開始(孔子同時也是個“外來者”,愈到老年他愈常想、也愈確信此事,包括他那個“夢見自己立于兩楹之間”的夢,說明他不僅之于魯國是外來者,還是整個周天下的外來者,空間加上時間,是殷商的遺民后代,但他認同周,“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以為這是進步的),這就是我們今天仍可看到的《春秋》版本,確確實實由一個人以文字從頭到尾重新寫下來。至此,“春秋”不再是開放性的、貼著無邊無界現(xiàn)實的即時性記錄,毋寧開始像一部有開始有終點、有著一人見識和企圖的完整之書,也是一次從頭到尾不中斷的回憶。所以,讀史的人依然可進入到它條列的單一大事里,比方誰殺了魯隱公、哪年哪月建了哪座日后拆不掉的城等等,但也開始可以把這兩百多年當一個對象、當一個時代是非成敗得失地看和想。孔子寫的《春秋》,應(yīng)該就是中國流傳下來的第一本一人之書,單一作者,而且一開始就用文字而非口述,盡管書寫者的原意并不為著寫成一本書,書寫者還強調(diào)他只負責傳述而不是寫作。
這也是《左傳》最特別的地方,它根據(jù)的正是這部有單一作者而且不可更改文字的書。
為什么始于魯隱公這一年呢?這是孔子的選擇(也許遷就于史料保存的現(xiàn)實理由,也許孔子意識到某個歷史時間的隱隱斷點和開始……),但這至少又說明了《春秋》無意是天下史,否則平王東遷那一年會是更恰當而且絕不會錯過的時間起點。周王室當然有自己更久遠更堂而皇之的史官設(shè)置及記錄,相傳老子便在這樣的單位工作,孔子也曾不遠千里之路(絕不夸張的千里)只為了請益,也許還期望能獲準察看一些珍罕資料,惟歷史意外頻生,最終,中國這段兩百多年歷史選擇了東方小國的魯史《春秋》來說明自己。
我想,是孔子如此非比尋常的慎重和恐懼;還有,孔子結(jié)束得如此傷心絕望,把那頭誤入的、來得不是時候、人們又不知道它價值以至于被捕獲而死的麟,想成就是他自己和這一生,遂成為這本書的奇特結(jié)尾及自自然然隱喻;更重要的,這是孔子確確實實一筆一字寫成的(《左傳》作者看過那一真跡版本、那些帶著物質(zhì)重量的木簡或竹簡嗎?孔子的古篆字漂亮嗎?如真人嗎?),孔門其他經(jīng)書應(yīng)該再沒任一本是這樣。《左傳》,還有《公羊傳》、《谷梁傳》,都沒敢動《春秋》本文,公羊谷梁小心戒慎到甚至不敢討論歷史內(nèi)容本身仿佛自認沒資格,只負責解釋孔子何以記錄和刪除、何以強調(diào)或隱去這里的人名、何以使用不使用某個稱謂或字詞,像是《春秋》附贈的使用說明書;《左傳》則把孔子本文抄錄置放于前頭像是供著(也許是后代某個明智的編輯做的),體例上像是一份授課筆記,從時間到歷史話題的選擇,完全亦步亦趨跟住孔子,像是再重走一次、又重新回憶一次這兩百四十二年里的事和人。
重新回憶,但正確地說,《左傳》其實比《春秋》多寫了一個開頭,把時間稍提前,解釋了魯隱公的來歷和為何能以庶子之身繼承君位,以及他為什么終生只以攝政者自居、是替他年幼的弟弟暫時保管君位(日后他弟弟桓公卻不明就里地殺了他),這樣,更不在歷史現(xiàn)場的我們才能正確看懂這第一樁弒君悲劇的真正內(nèi)容。這是一個“只有用心高貴的人才犯這種錯”、善不獲報獲勝只招來死亡的很深刻悲劇,春秋歷史,由魯隱公這樣一個內(nèi)心純凈卻不幸的國君之死開始(多像莎士比亞會大肆?xí)鴮懙谋瘎」适虏皇菃幔窟@是否也正是孔子修史時間選擇的一個理由?),我們于是感覺這不僅僅是一段紛亂、粗暴、人殺過來殺過去的歷史而已,這可以是很特別、很值得我們再認真去想去記住的一個非比尋常時代,有諸多深沉不忍的東西藏放于其中;《左傳》也在孔子版本的魯史《春秋》戛然中止后(魯哀公十六年,孔子死),順勢又多講了十一年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仿佛是順應(yīng)著這一趟歷史自身的前沖慣性,讓它自然地停止下來。
這多的十一年,也曾經(jīng)成為《左傳》作者的罪狀,你是誰孔子沒寫你敢寫?但這還真無聊,而且程度不好。我會說,這正是幸存者后來者應(yīng)該做的,是他自自然然的優(yōu)勢,小說家達希爾·哈米特所說“總得有人留下來負責數(shù)尸體”的時間位置優(yōu)勢。我們可以這么設(shè)想,當時,引領(lǐng)他的老師已永遠離開了,絕筆于獲麟,緊跟著是死亡,絕望還先死亡一個大步到來,修史其實是被硬生生打斷,他得單獨面對廣大世界,而且還是一路走下來不知不覺已來到了當下、他此時此刻活在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歷史直接注入現(xiàn)實,歷史就是現(xiàn)實,歷史以這樣方式撲面而來。但老師曾帶著他、教會他如何穿過之前兩百多年,莫聽穿林打葉聲,這珍稀的步步經(jīng)歷讓他仿佛知道了怎么繼續(xù)看這個世界、走進去這個逐步陌生起來的世界;活在當下的人總不免是恐懼的、惶惑的,而他因此有一種不同于眾人的心思清澈和安定。另一面,他原來渾然的、無界線的、糾結(jié)線團一樣的當下現(xiàn)實世界,也一件事一件事地有了各自來歷,奇妙地一一接續(xù)在、納入到歷史縱向的大時間里,得到線索,知道怎么拉動哪一條正確的線頭,現(xiàn)實世界于是分解開來,成為歷史的下一頁,成為有各自因果、有層次遠近輕重的一個一個“暫時結(jié)果”。由此,他多知道(或確認)了一些老師來不及看到的事,其中有些還真像是終于水落石出的所謂“答案”。
像是,這多出來的十一年,如今我們也看到了,強烈如歷史中一陣暴風的南方吳國果然亡于越,夫差自縊而死,死得很自慚但很平靜,是他最好的樣子,也像回轉(zhuǎn)成他剛繼承吳王大位時那個認真干凈的夫差,他死前和趙襄子那番短短對話,尤其若有所思很有禮貌問趙襄子的那個問題(“史黯何以得為君子?”這居然是夫差最后的、臨死想著的問題),是《左傳》寫得最好的段落之一,更接近文學(xué)而非記史,只有文學(xué)才捕捉、保存這樣的情感,這樣微光般人的心思晃動。魯國自己這邊,幾代君臣斗爭下來,此刻也明白到完全無法否認、回頭、善了的地步了,魯哀公在大街上問孟武伯(孟孫氏),我還有機會死于自然人壽嗎?得到的回答居然是“臣無由知之”,意思是我們?nèi)覠o法承諾不殺你,裝都不愿再裝一下。至于盟主晉國,這個負責維持著當時秩序、真正把這個時代撐住不墜的大國,范氏、中行氏先亡掉了,已進入到知伯荀瑤和韓趙魏三家界臨攤牌的時刻,《左傳》的記述停在這里,然而最有趣的是,《左傳》卻時間之賊地忍不住又透露,韓趙魏將聯(lián)手起來滅掉最強的知氏,而這日后將被合理地視為春秋這個時代的正式告終;沒有了晉國,也就沒有了春秋。但這其實是又十幾年之后才會發(fā)生的事,《左傳》這本書本來不該知道的,惟《左傳》作者知道,他眼看著它發(fā)生,是他的現(xiàn)實,也正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的“多年之后”,書中人未知的將來,卻是書寫者的此時此刻及記憶,那時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著槍斃行刑隊,“他將會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