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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為什么會是子產(2)

在讀書人、書寫者的世界,一直有所謂薄今厚古之類的說法,但這不全然是正確的,也通常只是浮泛的。較深刻的是,我們對同代人常有一種自自然然的重視和寬容,這來自于一種站在共同處境的體認,我們一起承受著同一個沉甸甸的時代,以及對這個當下看不到邊界大世界的種種疑懼和茫然。也因此,由于某個難以言喻的但恰恰好的機緣,我們會認準同一時代同一歷史命運里某些年歲稍長的、先行一步的、我們可依循他的路走進這個令人畏怯世界的秀異之人,并對他油然生出一份極特殊的、他人難解的欽慕感激之情,這尤其多發生于我們世路多歧的年少啟蒙時日。此事無關日后總的歷史評價,這是個人當時一個私密的、準準如擊中一個點的確確實實需要。我們寸心自知,這是一個幫你開門的人,一個領路的人和陪伴的人,也許就只能是那么一截一段路而且幾年后仍得告別,但就像《神曲》里但丁靠維吉爾引著才得以走進去并走出來地獄和凈界這趟不可能再有的旅程一樣,稍后,但丁自己(換另一個引路人,貝亞特麗斯)仍得上升到天堂并看向最高天,那是維吉爾因為歷史命運注定(不是能力限制)去不了的地方。我們說,加西亞·馬爾克斯也許是更好的小說家,但這無改于也不妨礙當時豁然打開《百年孤獨》、教他懂了怎么處理時間的是弗吉尼亞·伍爾芙的此一事實,這事由加西亞·馬爾克斯多年后親口說出,是他一生難忘那正正好的一刻。日后不再年輕的孔子,也許這里那里都越過了子產并且有能力批評他至少質疑某句話某些事,但孔子沒這么做,他只贊譽子產(所以說人成長哪里非弒父不可,那其實是程度蠻差的人才堅持做的事);我們看著的是日后“完成”的孔子,只有孔子深深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

啟蒙,真正的形狀是一個針尖也似的點;啟蒙者,也因此不必是一整個人,更多時候他只是幾句話、一次作為、一個判斷或一個選擇,乃至于只是一個正確無誤的表情和身姿,或僅僅就是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出現在那里、存在于那里而已。

因為太準確,所以感覺很嚴厲

“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子產這其實是頗危險的一句話,證諸我們只太多不會太少的歷史經驗——如果語調是偏向抒情的,如果說話時忍不住多點悲憤,讓內心熱度陡然沖高,多生出那種孤注一擲的神圣感,這反倒很容易讓說此話的人變得太自由太放縱,讓暴力合理,如榮格說的,成為暴力的上層結構。

英語世界有這么句話:“這家伙冷得跟一條黃瓜似的。”——整個春秋熱騰騰的、時時召喚人本能沖動的這兩百年,我們不敢說子產是最冷靜的一個人,但至少整部《左傳》看下來,我們再找不出有誰比子產更平靜不波,也看不到子產在哪一刻、哪件事上曾激亢過快意過。我們可以這么說,對子產而言,鄭國的生存與否,并不是一次危機、一個賭注,而是一種根本處境,所以只能是一個連續的、日復一日的極精密工作,子產曾以農耕來比喻:“政如農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其過鮮矣。”其中最有趣的是“行無越思”這句,行為行動謹慎地跟從思維,所做的事一定先想過,意思是無比的耐心,不可超前也無法超前,心再急都一樣,而最要緊是不犯錯,乃至于別進入到一種容易犯錯的心思狀態。

子產崛起于魯襄公十年鄭國的那一次大型內亂,他的父親子國(時為鄭國司馬)被殺,盜賊還攻入公宮,在這樣深仇大恨又間不容發的大考驗時刻,我們來看,彼時還很年輕的子產做了什么?——他有條不紊地一樣一樣來,精密地拆解開洶洶成一團而又稍縱即逝的時間,如同《莊子》書里解牛的庖丁,看起來很從容,完全不像個父親剛剛被殺的年輕人:“為門者”(布置守門衛士),“庀群司”(分配好職務并找出負責的人),“閉府庫”,“慎閉藏”,“完守備”,做完這一切才穩穩地發兵攻賊;亂事平靖之后,取得執政大權的子孔要追殺所有附賊的共犯,斬草除根,被子產一番說理擋了下來(“子得所欲,眾亦得安,不亦可乎?”這里,最見子產本色的是他毫不客氣指出子孔正是最大獲利者,夠了吧。事實上,子孔確實事先知情,默許內亂發生,本來就打算趁亂取利),子產還說服子孔公開燒掉所有犯罪證據的相關文書資料讓人心安定,一刀切下,到此為止,包括他父親的死和仇恨。

這仿佛預演了日后子產的執政一生,理性,心思安定澄明,提前想事情,任何細節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對他而言,似乎沒有突如其來的事,再暴烈襲來的事都可以“抽出那一條線”,如卡爾維諾說的,建立起因果邏輯和工作順序;這是隨時專注、隨時先想事情、隨時盯著現實變化微調自己想法做法的人才擁有的一張時間表,包括對未來(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的先一步穿透和掌握,這讓他耐心而且堅持。據此,子產可以不放事情發展到險境需要一賭,可以把是非對錯弄得清清楚楚但知道何時該止于何處、暫時實現到哪兒。子產也不真的靠權力工作(靠權力工作是一種快速、粗糙、不用多想的工作方式),倒是在各式權力的交錯縫隙中找出來人可以認真講道理、具說服力的空間,這非常非常重要,否則你如何能對外應付權力更具毀滅性、總是挾著兵車而來的晉國和楚國呢?

所以,如果真要選一個單詞來說,我不會講子產“冷靜”,而是“準確”——鄭國的生存縱深不大,不是一個太失誤得起的國家,甚至還不是一個太能窮究是非善惡到底的國家。子產動人的冷靜,只是他事事尋求準確無誤的需要,也是他生于這樣一種國家對自己的苛厲要求。

準確、精密、把事物分解到某種微粒狀態,很自然會讓人感覺嚴格、感覺無情,子產的執政因此很容易招來誤解,不止叔向一人。我相信這也包含于他自己的考量之中,人們的誤解也是可預期的,還是該納入計算的,只要誤解不大到排山倒海讓事情不成,那就無妨或說應該承受。子產一生,被后世引述最多的可能是這件事,記在魯襄公三十年,當時孔子應該才九歲大——相傳子產執政第一年,鄭國民間歌謠唱的是,誰來幫我把子產這家伙給宰了,我所有的田地衣裳全送給他;三年后,歌詞改了,我有小孩子產幫我教養,我有田地子產讓它增產,萬一萬一子產死掉了,有誰能繼承他呢?

如果我們以為這是Happy Ending,大家從此誤會冰釋和樂融融那就錯了,《左傳》是現實歷史不是通俗小說;而且多工匠、多商賈并早已形成某種有力量團體的鄭國人民,也遠比周公的魯國這邊桀驁不馴。又五年后,子產作丘賦,也就是改制增稅,這回鄭國人民話更難聽了,說他父親已不得好死,如今他又像根毒蝎子尾巴一樣四下刺人害人,鄭國大夫渾罕勸諫不成,撂下這句優雅的狠話:“國氏其先亡乎?”意思是子產這一脈會先鄭國諸家一步滅亡,或直接白話翻譯為絕子絕孫,這是睿智的預言還是詛咒?

真正從頭到尾沒懷疑過子產的可能就只孔子一人,孔子自己也是個準確而時時顯得嚴厲的人,他不附帶指出缺點的人并不多。孔子稱子產“愛”和“仁”,都是柔軟的、寬闊的、有溫度的,而且恰恰好和冷靜嚴酷云云背反的用詞,也是孔子心中最美麗的、最舍不得用于人的珍貴之詞——子產死時,孔子(三十歲了)流著淚說他是“古之遺愛也”;之前則說“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后面這一句是辯護的語氣,接在鄭國的鄉校問題后頭。鄭國鄉校,就像我們今天的大學,很自然成為人們尤其是年輕熱血之人聚集批判時政的火藥中心,大夫然明建議干脆關閉掉鄉校,如往后兩千年不少執政者做的那樣,但子產不許,他以為輿論是健康的,也是必要的,盡管當時被罵最慘的一定就是他。教學和時政批判,這幾乎就是孔子一生最主要做著的事,這段往事,一開始可能是孔子當時辯護解釋子產時舉用的例證,而這兩句贊詞正是結論。

仔細一點讀《左傳》,我們應該會同意孔子看到了更完整的事實,諸如此類的子產事跡在《左傳》里一件又一件,總是始于嚴正止于寬容,一個一個放過連我們都覺得該懲罰的人。寬容不是討好,不是手段,深刻來說,寬容才是目標,因為寬容是人的空間、是人認真找出來的最大可能。根本的事實是,子產的執政超過二十年,但他自始至終不是鄭國真正的第一號權力人物(最多只死前那幾年),這二十幾年,鄭國的正卿是子展、子皮父子兩代,從實際位階到家族實力。子產的好運氣,是子展子皮如此(逐漸地)信任他或說愈來愈聽得懂他的話,有人愿意聽而且聽懂話當然是運氣,人年紀愈大愈知道這是天大的運氣沒錯;但這其實也意味著,子產執政并沒有取用不竭的權力,事實上他有幾次還險些出奔流亡,他的力量來自于,并累積于正確而且可驗證的道理,以及正確可執行可化為事實的作為(所以子皮比他父親子展更服氣、累積更多次信任他的理由)。更多時候,子產是抗衡、周旋、制服權力而不是只使用權力;不只這樣,這樣的道理和作為還得出門面對現實世界,現實世界和一般人民往往比掌權者更不講理更不好說服,在進入現實世界時還得再減損打折一次。也就是,光是道理上、邏輯上正確無誤仍遠遠不夠,更困難的正確是時間抉選的正確,你還得更精確找到(以及等到)時間不駐留的、但不能早也不能晚的準準那一個點出手才行,這是人最容易感覺孤單并沮喪的部分,讓人知道自己一生能做的事其實更少。

子產始終知道自己是嚴厲的,人自覺嚴厲意味著這里頭有超過自己心性、硬生生做出來的部分。子產臨終前,對接任他執政的子大叔說,只有真正有德的人才能以寬服人,我們不得不嚴厲一些,像火一樣讓人因此避開危險,而不是像水一樣仿佛狎昵可親,溺死的人遠多于燒死的人不是嗎?

子產大約猜到了子大叔不真的就相信他的囑咐,鄭國果然也因此在他死后亂了好一陣子。我們大致可以這么說,不論是來自對歷史走向和鄭國未來命運的判斷,或是對自己能耐和他人不敢心存僥幸的理解,子產是很苦澀的,他得勤勉地、時時用足全身力氣才堪堪拉得住這個理應不斷下墜的國家、這個時代,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也是說,他的歷史判斷和他的作為是逆向的。而他終究得松手,鄭國加上你再減去你,你留存于這個國家的這一力量不會延續太久,不會及于子孫,他心知肚明。

不再有小國家的世界

然而,子產其實可以成為一個典型,或更具體有益的,可以因為他這樣一個人,開始一種思維,一條有意思的歷史之路,很可惜(該不該可惜呢?),這在中國日后的歷史并沒有發生。

簡單說,中國的歷史走向另一條路,那就是一統,一個單一大國——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個“必”字有實然的無奈部分,卻也有人意識形態的應然積極部分。基本上,此一中國人一直相信的歷史規律,其實是把合看成常態,分是變局是動亂是得熬過去的不幸歷史時刻,是“暫時的”,這極可能是現實的“倒置”,現實里,分才是自然狀態,合是人的主張和成就,因此,這片廣大土地,這一悠悠歷史,往后并不真的存在小國家了,只剩逐鹿者,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東西,也吸收生養著完全不一樣的人及其思維作為。和子產農耕者的自況不同,逐鹿者是狩獵團體,真正的核心是武力,它不戀棧既有土地,不和某一方土地發展千絲萬縷并且穩定的關系,既不承認有其他“國家”存在,其實也不當自身是個國家,因此消滅別人是正當的,被人消滅盡管凄慘卻也無話可說愿賭服輸,這是大家共同服膺的游戲規則,能計較的不過是輸贏里、殺戮中那一點點人道和氣度。

很長一段時日,臺灣也曾把自己想成是這樣逐鹿中原的狩獵團體,侯孝賢的《童年往事》電影中,記述父親不愿意安家落戶于南國臺灣,家具買的都是竹制品,便宜輕靈容易朽壞容易拋棄,時候一到,該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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