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為什么會是子產(1)

《左傳》是魯史,但寫得最多的卻是遠方鄭國的執政者子產——書寫者究竟在想什么呢?

為什么不就是季文子?魯國也有自己的大執政者。季文子是季孫家的主君,整整掌權三世魯君,評價很不錯有賢相之名,他魯襄公五年死,當時清點過一次遺產,《左傳》記錄了結果:“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無藏金玉,無重器備?!币馑际撬⒉话褭嗔稉Q成私人財富。我們曉得,魯國的權力結構其實一直相當安定,季孫和孟孫、叔孫這三大家族構成一個權力力學很穩固的三角形,也就是有名的“三桓”,魯國的真正權力中心在此而不是魯君,這大致上就定型于季文子掌權時日,而且從此幾乎誰也撼動不了。事實上,動過拆除三桓腦筋不止一回的孔子一門,和季孫家的關系尤其千絲萬縷,孔子自己和他幾名最出色的學生都在季孫家工作過,知道的事一定非常非常多。

又為什么不是比方趙盾或者趙武?趙盾和趙武祖孫是晉國時間最長的執政人物,而晉又是整個春秋穩固不動的盟主,時間足足超過百年,魯國一直是不敢眨眼緊盯著晉的一舉一動調整國家方向的,所以,想方設法弄清楚晉國每一任上臺執政者的性格、癖好、弱點和想法做法,用本雅明正經的玩笑話來說,絕對是魯國的“國家大事”。魯國是當時最惟盟主號令是從的國家,有一種超過實力強弱的順服,魯國和晉國之間一直有一道直線,一條魯國政治交通的高速公路,隨時可以看到魯國的大人物攜帶著合禮法的禮物和非禮法的賄賂急急趕路中,不是魯君自己,至少也是排名前三的某一位三桓家主君。

還有,為什么不是管仲呢?日后的中國歷史,普遍把管仲看成春秋第一人,以為功業無人能及;而且,管仲的崛起又如此神奇,直接從仇人死囚跳成仲父,像是人的一個夢,這尤其適合語言性的傳播和其不斷添加,比方說我們今天還讀得到(只是不多人讀了)的《管子》一書就是,書寫材料只多不少;他大概也是千年后唐詩中被提起最多次名字的春秋人物(也許僅次于孔子)。齊魯比鄰幾至雞犬相聞,這些眉飛色舞飄在彼時空氣中的種種管仲事跡,應該很容易就隨風吹進魯地來才是。

然而,子產的巨大存在也就是《左傳》了,說是宛如流星劃過天際,這并不那么符合子產理性的、收斂的、抽絲剝繭帶著勤力苦澀味道的一生作為(在日本圍棋界,“苦澀”一直是一種棋風,緩慢、堅實、把棋下厚,比方吳清源一生最可敬的對手木谷實)。是《左傳》單獨地辨識出他這個人來,卻也止于《左傳》——稍后司馬遷的《史記》,幾乎看似照抄地以《左傳》為春秋史,但巧妙地抽去了子產。子產被司馬遷挪到很后頭,成為只是個系于某種已消逝時代的人,這意味著往后中國已不(用)再關心像他這樣的人和他這樣的思維、作為,或者說,往后的中國不再關懷甚至不再承認這樣一種人的處境。歷史,就在子產稍后,有一道不連續的大裂縫,子產,遂如十九世紀俄國人說的,在如此的歷史抽換之中,成為某種“多余的人”。

子產,我們用一句話來說,是想盡辦法讓他這個不幸的國家,一個小國,可以生存下去的人。

生在一個熄滅中的小國家

鄭是中型國家,大致和魯國尺寸相近,類似的還有宋和衛——春秋這兩百四十二年時間(即《左傳》時間),對這些國家而言,是無可阻止的一個由中而小、一直熄滅下去的緩緩過程,一個掙扎過程,“只能活在死亡的長廊里”。

真的拉住、減緩這一過程的,其實是彼時人們心中殘存的、已說不清楚是主張還只是記憶、但多多少少還相信的所謂周天子封國圖像,這是一個基礎,或至少是個多出來的依據和游戲規則,讓當時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和游戲方式變得稍稍復雜一點,還因此有使用腦子和話語來講理辯論、乃至于援引某種價值信念力量的些許空間,不至于馬上只剩武力一途。若只是武力,這兩百四十二年時間里這幾個國家已都分別滅亡過不止一回,其中衛還真的徹底亡過國再重建。應該亡國而實際上沒有亡國,招式幾乎只一種,那就是無力戰斗之后,國君帶著重臣把自己綁起來跪那里請罪,拿出傳國重寶,說是無條件雙手奉送,其實是這一套儀式性說詞的道具,收了寶物等于收了我們國家——我們是兄弟之邦,都是周天子分封,讓您這么生氣當然都是我們錯,滅亡不足惜,但想當年你們太公和我們太公不是一起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嗎……

真正純武力相向的那樣一種世界,最精彩的那部分子產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們看到的會是完全不一樣的另外一批人,我自己至遲三十歲以后就不怎么瞧得起的那另一批人——號稱無義戰的春秋其實并不生產名將,這兩百四十二年里只有名臣、勇士和天生神力的力士。名將要到稍后的戰國才出現,孫子理論上是春秋吳將,名將史的第一人,但在整部《左傳》中我們從沒看到這個人。

由此,我們似乎也可以這么說,春秋這兩百四十二年同時也是人們既有世界圖像的緩緩瓦解杳逝過程,中國的歷史向著某一個人們并沒預備也沒足夠經驗細節的未知世界不回頭而去;中國的歷史走過去了,往后有它不盡相同的工作和想象,這里有個歷史斷點,這些攀掛于昔日世界圖像才得以存活的國家暨其命運、才得以成立的人的作為,幫我們證實此事。

鄭和魯的國家尺寸以及根本處境很相似,但鄭國明顯的不幸多了,原因就只是地理位置,這真叫人沮喪,人的自主自為有效空間再再被證實真的并不大,人的自由意志是真的嗎?如博爾赫斯懷疑的。魯國躲在遠遠東邊,真正經常性應付的只有還不算真正強大起來的姜姓齊國,很長一段時間,齊魯的沖突還是因為一連串的聯姻亂倫引發的,是情欲問題惹禍;登泰山而小天下,魯國的確擁有春秋諸國最好的旁觀者位置和角度這沒錯,這個國家好像是正為著負責記住這段歷史而存在的。鄭國則一整個被曝現在中央四戰之地,尤其從魯文公之后,持續南下的強晉和持續北上的強楚在此相遇糾纏,你的國家就是人家的戰場(兩千年后的日俄戰爭在中國重演了此事),鄭國原有的那一點點從容空間幾乎完全消失,所有稍微有意義的目標都顯得太遠也太奢華了,這正是子產上臺時的既成狀態及森嚴限制。

子產執政中后期(那一年孔子是十六歲左右的才抬頭看世界的年輕人)鑄刑書,意思是把鄭國刑法(顯然沒幾條)明文鑄于大鼎上,讓人皆得見,有成文法的味道,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很難認為這有何不妥,應該有所謂的“進步性”吧。但這馬上引來他晉國的好朋友、也是當時最重要國際政論家叔向的一番嚴厲批判。我們說,這本來是一個可以好好討論的問題,包括會不會如叔向所擔心的,把一整個社會的根本規范往下降一大階,人們從此只要懂得在具體行為上避開就這幾條明文刑法即可,從而,那些長時間才得以緩緩獲取并習成的、歸屬于價值信念的、既是整個社會的自律也是整個社會自我向上尋求的更高尚美好東西,那些區區一個鼎裝不下寫不完的東西,很可能就不再被人認真講究了,整個社會是否會變得就那么現實而且粗糙荒涼云云;只剩法律沒有道德,或至少法律擠壓了、奪去了道德價值的生長空間。但子產只這樣簡短而且謙卑地回復:“僑(子產名)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

如果說這并非場面話,那就意味著子產基本上同意叔向,他很可能也看出來叔向所看到的東西,擔憂叔向所擔憂的東西,只是叔向在晉他在鄭,這個不幸的國家并不給他這樣奢侈的空間,生命中某些他或者也相信的、心向往之的、源自于某種年輕干凈心志的東西,他一樣也擁有的某一幅世界應然圖像,這在他上臺執政的那一刻起,都只能狠心戒掉,像人戒煙或戒酒那樣,生命只此一回,你的生命卻無法完全歸自己所用,這感覺很寂寞。

日后,我們都知道了不是?法律,中國以及世界的,這上頭走的是子產之路而非叔向之路,法律不僅明文書寫而且愈來愈厚,也可以說他們的共同憂慮成為遍在的事實(還生長出律師這種東西),是非得失,一言難盡。

但真的還是很可惜不是嗎?子產多少該辯護幾句的,某些他實際上已察覺的不得不爾理由,乃至于他隱隱已察覺的歷史不由人走向,說得破碎、不完整都沒關系,人類歷史的某些變異都是從這樣一點點霜、一點點沁人的寒意開始的,從說不清楚或不像有道理的話語開始的。這至少是應然世界和實然世界一次有意思(盡管當下可能令人難受)碰撞,其實很有機會打開人往后百年千年的不懈思索和討論,想想西歐這幾世紀的思維成果,但這個已確實觸摸到的問題就停在這里,后代也不見有人真的撿拾起來。中國的律法,在往后兩千年的實務層面,并非沒進展、沒豐碩的經驗自然積累;但人的經驗沒有再思省再說明,沒有如漢娜·阿倫特所說的“伴隨著遺言”,人珍罕歷史經驗里最好的那部分因此總是遺忘消失,人也因此只是貼著現實、離不開這惟一的無邊無界現實、困在這個現實經驗里。鑄刑書這事,后代很多讀《左傳》的人順著叔向責備子產(以某種和遺忘意義相去不遠的不認真指責方式),但這里,有個該說話的人卻始終沒發言或說沒留下意見,那就是孔子——沒不尊敬的意思,“狗為什么沒有叫呢?”

除了《左傳》這本書或說其作者,孔子極其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喜歡或說敬重子產的人,遠遠超過他自己任何一名學生以及后代奉他之名的讀書人(孔子于管仲也類似這樣但多幾句微詞,子產遠比管仲全面而且深刻,也做更困難的事;還有,子產在人格、性情和行為上較少弱點);孔子不是個孔子主義者,他復雜太多有意思太多了。事實上,我們有理由相信,《左傳》的書寫者必定聽過孔子談論子產的更多話語、那些孔子自己修訂魯史春秋放不進去的津津話語,或許直接聽到,或者輾轉聽來。我指的并不僅僅是《左傳》講完某一段子產動人事跡之后引用的孔子贊詞而已(次數和強度明顯超過孔子說其他任何人),而是在這句、這小段贊詞之前,以及何以得出這贊詞。我們說,結論不會憑空地、沒前言后語地、人神經病突發也似的說出來,我們由此可以想象孔子對他的學生談論列國和其人物的樂呵呵景況,這是他一直關心而且很喜愛的話題,還是他的親身經歷,他一一走到事發現場,是他生命中幾乎可稱浪漫的一場大冒險旅程,他是某種意義的堂吉訶德還帶著一群桑丘·潘沙。他會告訴后來的學生比傳聞更正確更清晰的事實真相,也會告訴他們應該看什么以及應該怎么看才對。師徒制事實上就是時時刻刻的、綿密的、隨時觸動的話語進行。

還有,記史的贊詞本來該由書寫者自己來講,在日后成為一種體例之前,這本來是自然而然的,是重新記憶某一段歷史如遠地歸來的人他無可遏止的感想和感慨,他只有這一處直接講話的空間,也是一種權利。但《左傳》的書寫者把這惟一的位置讓給孔子,仿佛并不以為自己是作者,或者直接說,他心里認定真正的作者是孔子才對。

也正是說,我以為《左傳》如此講述子產正是孔子的意思,或者說是孔子這一部分思維的記述和保存。也許有日后多補滿和發揮的部分,來自于回憶時的必要貫穿和銜接,好較為完整地說出事實;也可能包含某種后來的省悟,常常會這樣,有些當時聽到的話沉落到記憶深處里,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忽然聽懂,這也才看出某些關鍵處的跳過和空白,當時并不知道要追問下去,如今只能自己奮力去回答去補滿。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充县| 湾仔区| 清苑县| 郯城县| 旬邑县| 南丰县| 江孜县| 西宁市| 浑源县| 封丘县| 田林县| 利津县| 曲麻莱县| 名山县| 华亭县| 石楼县| 阜新| 五寨县| 鹤岗市| 罗城| 天祝| 林周县| 镇远县| 瑞昌市| 青州市| 屏山县| 垦利县| 资溪县| 河北省| 湘西| 鹤山市| 三门县| 乌什县| 县级市| 合山市| 临江市| 德令哈市| 华亭县| 巴彦淖尔市| 呼玛县| 孝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