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奢侈品業的幾位武士
- 奢侈:愛馬仕總裁回憶錄
- (法)克里斯蒂安·布朗卡特
- 5297字
- 2017-06-06 17:23:46
1988年,這一年,我發現了奢侈品業的部隊。
他們列隊整齊,充任著神殿的守衛。
他們在同一些街區生活,在同一個圈子周圍工作,集中于巴黎一個很小的范圍內,從星形廣場(l' Etoile)到協和廣場(la Concorde)之間。他們人以類聚,彼此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似乎是奢侈品業存在著的一種血親關系,令他們得以成功。他們說著同樣的話,他們所認識的客戶也同樣如此。
武士們擁有自己的公司,他們都是繼承人。
他們的父輩、祖父輩,也曾坐在同樣的位置,在同一張寫字臺后面。
他們時常一起狩獵,抽同一種雪茄,組織同樣的晚宴。
夏天,三三兩兩地約好,他們移居到比亞里茨(Biarritz)[27],蒙特卡羅或是多維爾(Deauville)[28]。
他們事事稱心,生意順風順水。這里是平靜的港灣,大家呼吸著令人放心的常規氣息。
真可謂“年年歲歲花相似”。口袋里的錢足夠保障優越的生活。安全的心情主導著一切,仿佛未來已經打了保票,不會出現任何意外了。
在他位于圣佛羅倫坦大街風格別致的豪華府邸,讓·德·穆易(Jean de Mouy),又名巴杜(Patou),穿著蘇格蘭高爾夫球服,抽著粗大的雪茄,坐在二樓。
巴杜,是自1920年代唯一存留下來的品牌。
保羅·波烈(Paul Poiret)[29]、杰奎斯·菲斯(Jacques Fath)[30]、巴黎世家(Balenciaga)[31]、瑪德琳·維奧內特(Madeleine Vionnet)[32]、盧西恩·勒隆(Lucien Lelong)[33]、莫利納斯(Molyneus)[34]、夏帕瑞麗(Schiaparelli)[35],從他們黯然離去的那天起,他們就被排除在優雅競爭之外了。只剩下了巴杜。
為了進入那巨大的房間,我踏著涂有一層薄薄的透明防滑蠟的梯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我想起了讓·巴杜(Jean Patou)[36]的那輛希斯巴諾——蘇莎(Hispano-Suiza)[37]。我看到的是這個人在他比亞里茨的奢華別墅會客時的照片,穿著條白褲子!
在讓的辦公室,墻壁輕微顫抖,上面掛的畫在晃動,地鐵正從底下經過。我看到巴杜的一張照片,他正對女人們愛慕不已,而他的香水是那么有名。我想起“永別了,端莊”、“愛啊愛”和“快樂”[38],都是些世界上最昂貴的香水!
我再次感覺到令我們晃動的微震,仿佛一條聲明在預示,這地方建得不是那么好,業主對這棟建筑也沒那么上心。這是我的反諷感在向我發出警告。
我自己并沒有太多問題要問。我只想知道,為何曾為巴杜工作的克利斯汀·拉克魯瓦會跑到競爭對手那里?而其他人,如馬克·博昂(Marc Bohan)[39]或卡爾·拉格菲,為何最終也離他而去?……但我猶豫著,等待著。日后,我會漸漸明白的。
莫里斯·羅杰(Maurice Roger)曾在上千個小玻璃瓶中間接待我。一位化學家。
很快,我就被這位頭回見面說話就那么直白的人所吸引。我喜歡這種直截了當,它把我帶回到我的老本行——重工業。
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在:他反感上流交際、舉止唐突冒失、為人直率且學識淵博,他在這間迪奧香水總裁的小小辦公室里,終日游弋于這些不知其名的小瓶子間。
莫里斯·羅杰提起巴什拉(Bachelard)[40],對這人我一無所知;還有波德萊爾(Baudelaire)[41],他我還知道一些。
令他感興趣的只有《惡之花》,其他都不行。然后他繼續介紹他將如何在愛爾蘭的一堆“間歇噴泉”正中間推出他的“華氏”(Fahrenheit)[42]香水。
他給我解釋露華濃(Revlon)[43]乃是死于其對利潤的癡迷:“愚蠢的利潤率、整體上的失誤、錯誤的優先順序。蜜絲佛陀(Max Factor)[44]也是死于同一種疾病,那就是為了業績不惜一切代價……”“能讓我瞧得上眼的,只有雅詩蘭黛(Estée Lauder)[45],因為它是一份家族生意。”他補充道。
“您去問問他們如何生產一支口紅,如何推出一款香水,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當奢侈品業被當成螺栓生意一樣經營時,就要大禍臨頭了。”
“唯有自由,”莫里斯·羅杰繼續對我說,“才能造就創意。一款香水構成的是一個整體,要審慎挑選名字和瓶子的樣式。奢侈品是一門完整而全面的科學,什么東西都不應逃避對于最小細節的檢驗。它需要兼收并蓄、品味、優雅,以及完美。”
莫里斯·羅杰是自負的。當他與伯納德·阿諾特(Bernard Arnault)[46]——他在巴黎綜合工科學院(Polytechnique)[47]的同學意見相左時,他徑直離開,憔悴而受傷,靜靜地消失在曠野中。
阿蘭·伯瓊(Alain Boucheron)好像一位英國貴族,有點“呆板”,總是衣著筆挺,坐在他旺多姆廣場(place Vendome)[48]那張極其時髦的辦公桌后面。
其人看上去既不怎么靈活,也不太和藹。
其店窩在角落里,在卡地亞對面,只有真正的富豪才會往這里走。
需要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一位著灰色西裝的先生會為您把門打開,打量您的面孔,這種做法會使陌生訪客渾身覺得不自在,以至于掃興地抽身離去。
要先登一層樓,才能穿行在這位貴族的辦公室里。而要想獲邀進入那里,須要有極好的理由才行。阿蘭·伯瓊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在其冰冷而疏遠的斗士面具后面,浮現的是一種令人愉悅的幽默,一種十分現實的對話能力,以及一種毋庸置疑的勇氣。
此人是清醒而果敢的。而他給人的印象與他的真性情相去甚遠。他忠誠可靠,能夠面對批評,支持朋友,立場堅定,慷慨寬厚。
他有一種非常特殊的節奏。
他的職業使得他每個晚上都要外出,對張三李四都要友好,任何慶典、任何舞會、任何晚宴都不能推掉。在這些永無休止的社交活動中他都顯出喜悅的神情。夏天,他把辦公地設在巴黎市政廳(l'Hotel de Paris)、蒙特卡羅,毫不猶豫地在拉巴特(Rabat)[49]、卡薩布蘭卡或是馬拉喀什(Marrakech)[50]翹首以待,也許幾小時,也許幾天等著哈桑二世[51]召見,耐心地拎著小皮箱,以便成為王公們的銷售員,成為這個世界上的權貴們的奢侈品奴仆。
伯瓊是個銷售員,但他首先是這個時代奢侈品業的一個人物,揮舞著各種鑲著寶石、鉆石的新式武器橫掃對手。
羅伯特·里奇(Robert Ricci)[52]在蒙田大街一間關得嚴嚴實實的辦公室里,跟我聊蓮娜麗姿(Nina Ricci)[53]。他已是老態龍鐘了,但仍站得筆直。他不慌不忙地講述這個以其母名字命名的品牌。
以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冰清優雅,他惜墨如金地描繪著他的里奇帝國。作為保護者和持有人,他獨自一人支撐著整個品牌。
無一絲微笑,無一句過分的話,他不動聲色、毫無猶疑地表述著Nina Ricci。
這種淡定令我不安,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所知,他則什么都沒講,只是在對我照本宣科,好為了更輕易地把我打發掉。“沒啥可看的,走吧。”
我看出來了。
帝希特(Tilsitt)路的拐角,星形廣場的一座元帥宮內。
一所巨大的府邸,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
我觀看著。
大理石樓梯好似凡爾賽宮。
我進到部長級的辦公室,如此之深闊,我得走半天才能到達我的座椅。
像這樣的辦公室我只見識過一間,那是在艾麗舍宮,去見密特朗總統。
在我對面,是伯納德·朗萬(Bernard Lanvin)[54]。
在這個奢華到接近浪費程度的空間里,坐姿慵懶、身著藍西服套裝的這位著名公司總裁為我從頭道來:“好好聽著,年輕人。”他開始整段整段唱起了朗萬的老調子,就是他公司那些事,缺乏熱情,語調疲憊。他的毋庸置疑反令我疑竇叢生。我聽著聽著想起了讓娜·朗萬(Jeanne Lanvin)[55],1930年代全巴黎的女王……我想到了博多里煦(Porto Riche)[56],想到了《戀愛的婦人》……
連他自己都不太當真,他還給我解釋朗萬的戰略,只能越聽越糊涂。我搞不懂這類大事。這位武士在我看來對自己也沒什么信心,總之,令人擔憂。
而我感覺到了在辦公室的面積、場所的莊嚴壯觀與談話內容的脆弱性之間存在的裂隙。
這家公司的營業額在我看來也是微薄得可憐,我對其萬丈雄心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充滿了疑問。
離開此地時,我自言自語道:“不幸之始。”
這還說輕了。
賈斯通·雷諾特(Gaston Lenotre)[57]在他的普萊西爾(Plaisir)工作室接待了我,戴著他的廚師帽,他那雪白的直筒無邊高帽,芭蕾般的工作到處都伴隨著他。
他到處拍著別人的肩膀,管他們叫“小子”,稱呼別人都是“你”啊“你”的,對他那群畢恭畢敬的崇拜者們嚷著“走開”。
他是奢侈品大師,牢牢掌握著這個以他名字命名的品牌。人們待的是“賈斯通·雷諾特”,而不是什么別的地方。
他一盤一盤地品嘗他那些餐品,然后變化、修改、增添、補充;他時而咆哮,時而稱贊,嘟嘟囔囔,嘰里呱啦,一會發作,一會平靜,自得其樂,樂此不疲……總之,這位演員在帶動觀眾方面可算是無出其右。
賈斯通真正是聞名遐邇。
他大膽、魯莽地出發投入戰斗。而他的狩獵場,這次是美國。賈斯通大聲而有力地告訴我,他將在休斯敦[58]大獲全勝,一切都將從休斯敦開始。
而在休斯敦,他輸掉了他的公司。
美國自有其財富和其成功之道。
瑪麗·克勞德·萊儷(Marie-Claude Lalique)[59]跟我定了一次在萊儷的會面。由于對其過去充滿自豪,她一上來便把她成功的秘密通通透露給了我。
“萊儷,就是水晶,水晶,完全就是水晶。”我聽她給我解釋,“萊儷,就是那些杯子、花瓶、物件。它是一段歷史,一種文化。萊儷很小,而且應該一直很小……萊儷,就是萊儷,有它不可逾越的界限,有它歷史的追溯,是它的歷史定下了它的法則,啟發著我的現代性。萊儷,那是我的家,我的父親。但對于單純延續,我是既無興趣也無欲望。我所愛的是創造……”
她將會離開,而萊儷再也不會像其從前一樣。
丹尼爾·特里布亞(Daniel Tribouillard)[60]是個又矮又胖的男人。他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像。必須好好觀察這位約翰尼·哈里戴(Johnny Hallyday)[61]的朋友,才能看透他成功的秘密。
他沒有英國貴族的派頭。他不是從一個法國奢侈品家族的漫長譜系世襲下來的。他純屬自己為自己贏得的一切,從老板手里一點一點買進公司的股份,然后成為李奧納德(Leonard)[62]的領導人。
他小心謹慎,懂得瞄準亞洲,首先是日本,然后是東南亞。他覺察到了美國的危險,遠遠地躲開了那兒。他嗅覺極其靈敏。
在以其大花圖案一舉成名后,他又設計了一款新式和服,再次名揚世界。
應該去曼谷看李奧納德的時裝秀,看丹尼爾穿著深色套裝,向如醉如癡的客戶們致意,這時才能理解一切!
在巴黎,他近乎藉藉無名;而在亞洲,他卻大名鼎鼎。
特里布亞不顯山不露水,他很少談論自己,他只是工作。
他與他那裝飾花卉紋樣的美麗織物的小精品店一起度日,以他極其特別的名氣樹立起自己的風格。他規劃著,非常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并且獲得了成功。
丹尼爾·特里布亞狡猾、機智、謙遜,廣受認同。他從不為轟動效應出現在媒體面前,而他的生意是貨真價實的。這些他都一清二楚,卻三緘其口。他的成功的確是實至名歸。
作為父親的繼承人,帕特里克·弗雷(Patrick Frey)接過了一份艱難事業的火炬——皮埃爾·弗雷(Pierre Frey)[63]的面料生意。
他勇氣十足,雖有時略顯魯莽,但仍是這個尸橫遍野的奢侈品圈中少數幾個幸免于難者之一。他毫不猶豫地收購了布拉克尼(Braquenie)和布薩克(Boussac)[64],并傾情投入。
桌藝、面料、彩色壁紙這類東西都唯有通過暗示才能算得上奢侈品。想靠販賣這些產品來實現盈利其實是很糾結的。而弗雷卻不為所動,堅持著自己的航向……
今天的客戶都去了別處買杯子、餐具、紙張。曼努埃爾·卡諾瓦斯(Manuel Canovas)[65]的面料在1990年時是很棒的,但在一個正在演變的市場上還去生產這種不合時宜的東西,那就只好被淘汰了。設計師盡管才華橫溢,也只有失去他的生意,賣掉他的品牌。他既不懂得堅持抵抗,也不懂得讓人信服。
蘇蕾亞多(Souleiado)[66]倒下了,被冒牌貨和經營失誤所擊倒。
而弗雷堅持得還不錯。
不斷更新產品,天生精力充沛,他前進著,仿佛眼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他這種超越一切、輕描淡寫地化解最大的困難、對所有問題都能找到解決辦法的能力令人震驚,雖不免有些盲目,但仍彌足珍貴。帕特里克·弗雷四處旅行,為其品牌布道。他構思設計、捕捉色彩和創意,永遠處于警覺狀態。所有的雜亂無章都只是在表面上。他確信該把自己的支點放在何處,他一勞永逸地下定了一個決心——即使是在如此艱難的市場上,他也總能找到一條陽關大道。
一次困窘,令大家以為他已瀕臨絕境。已昭示的噩夢,令他夜不成寐。然而醒來后他又決然地向前猛沖,重新出發,令人驚訝。也許是下意識的,但肯定是心意已決。在帕特里克·弗雷身上有種意志,一定要把他這份遺產保護好,傳下去,正是這份遺產給了他移山填海的信念。和巴塔巴斯一樣,帕特里克·弗雷氣宇軒昂地端坐在他的彩色駿馬上,凝望著地平線,注視著即將接替他的兒子們,在他們的團團簇擁下,威風凜凜地把他的道路繼續走下去。他的樂觀就是他的盔甲。他的熱情即是他的刀劍。
而明天的武士們又身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