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忍不住的“關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增訂版)
- 楊奎松
- 5900字
- 2019-01-04 23:02:25
三、中共為何重視張東蓀?
張東蓀如果不是因為成功推動北平和平解放而受到中共中央高度重視,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他在中共剛開始建國之際就成為新政權的座上賓呢?
事實上,早在中共圍攻北平前,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就已經對張東蓀印象深刻,且頗多好感了。
如前所述,張東蓀最初與中共建立起某種秘密關系,是在抗日戰爭期間。張因為身在淪陷區北平,秘密從事抗日工作,因此與各方勢力,包括與中共地下組織有過一些合作的關系??箲鹬衅?,在中共協助下,中間黨派組成“民主政團同盟”,實行團體會員制,身為國社黨黨魁之一的張東蓀也已列身其間。抗戰勝利前夕,已經成為民主同盟中央常委的張東蓀更進一步加入了幾乎是在中共直接領導下的秘密政治團體——中國民主革命同盟,進而在北平秘密參與了中共統戰工作,其公開政治身份則為華北民盟總支部主委。
1945年8月抗戰勝利之初,中共曾一度計劃要奪取平津。當時在北平唯一能夠幫助中共的,除中共自己在北平的地下黨組織外,只有張東蓀主持的民盟組織是一支重要力量。因此,中共中央剛一形成奪取平津的想法,就通過北平地下黨的崔月犁找過張東蓀,尋求合作,張當時也表示愿意配合。雖因盟軍司令麥克阿瑟下令在華日軍只能向蔣介石領導下的國民政府軍隊繳械,美軍并很快運送國民黨軍進至平津,這一計劃未能實行,但張東蓀領導華北民盟組織與中共直接合作的局面已經形成。
1946年初,因為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居間調處,國共兩黨一度實現了全面停戰,并且與各中間派成功舉行了政治協商會議,通過了一系列和平協定,中國大有走向和平民主新階段的希望。但是,國共對東北的爭奪,導致戰火再燃,國民黨當局訴諸軍事手段解決共產黨問題的心理日漸強烈,國共兩黨為此都展開了對中間黨派的爭取工作。民盟是國共雙方全力爭奪的最主要的一股中間勢力,而民盟內部各派面對國民黨拋出的各種橄欖枝,也態度不一。民盟中最重要的黨派之一國社黨(8月間改組為民主社會黨)多數傾向于接受國民黨提出的所謂憲政方案,作為國社黨負責人之一的張東蓀,這時卻表現出了十分不同的態度,基本上站在了共產黨一邊。
1946年5月22日,張東蓀基于政協決議的精神,發表了題為《一個中間性的政治路線》的公開演講。和此后施復亮等公開主張應在國共之間另組一個第三勢力,“形成強大的中間派的政治力量”,來解決中國問題的主張不同,張東蓀雖然也同意在“在中國國民黨與中國共產黨之間應有一個第三者的政治勢力”,但他根本上主張的,卻是“調和”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希望能夠在歐美資本主義制度和蘇聯共產主義制度之間,找到一個能夠兼具兩種制度優點的中間性的政治路線和政治制度實行于中國。
張東蓀在文章中特別提到了他在抗戰爆發前后即開始形成的這樣一種思想和主張。如1936年初,他就大膽地發表過一篇評論中共“八一宣言”(即《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的文章,明白表示過這樣的觀點。他宣稱,自己“于經濟贊成社會主義,于政治相信民主主義”。且相信許多同情共產黨的人其實也有同樣的觀點,許多掛著國民黨黨籍者心中也是贊成這個主張的。故“將來萬一能由這一些人們在國共兩黨之間于理論方面作個調停的努力,則未始非中國之?!?。
抗戰爆發后,張東蓀更進一步強化了他的這一觀點。他為此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從中國抗戰必須要爭取到國際聯合陣線“方有勝算”的角度提出,蘇聯和美英所以不能同時援華,根本是因為二者政治上是兩個不同主義的國家,彼此都有猜疑,都不放心,都怕援華會引起對方的疑懼。中國要想使雙方放心,就“必須于內政上建立一個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中間的政治制度”,“政治方面比較上多采取英美式的自由主義與民主主義;同時在經濟方面比較上多采取蘇聯式的計劃經濟與社會主義”。即政治上要合作,不要斗爭,不要無產階級專政;經濟上要自由,不要放任,不要資本家壟斷?!肮孢@樣做成了以后,英美與蘇聯雙方都可放心。在英美看中國是一個民主國家,雖在經濟方面偏于社會主義,而決不是赤化,不是加入蘇聯的赤色集團,不足以對資本主義國家有任何的威脅;在蘇聯看中國雖采取民主主義,卻并不建立于資本主義上,這樣的民主主義沒有反蘇性,他用不著害怕。既使得他們雙方都可放心了,同時中國自己再加強其反法西斯的作用,便可希望取得他們的大量援助?!?/p>
張東蓀后來回憶過抗戰初他為此付出的努力及其結果,說:“我那時挾著滿腔熱血,希望將我所想到的這番意見直接向政府陳述。”為此,他專門從淪陷區北平潛赴當時還未淪陷的漢口,找到國民黨高層的關系,然而對方卻告訴他說,現在的國共合作并不是建立于真心誠意之上,這樣的意見不會被采納。他“于是大掃興而返”。想不到回北平后,張把這個意見講給一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聽,對方卻“大為贊成,請我詳細寫出來愿意負責設法一方面送至延安,一方面送到重慶。同時我更求他再以一份投到重慶‘再生’雜志使其登出”,尤其希望能呈蔣介石一閱。最終,文章是送到重慶了,蔣介石那里不僅毫無反響,國民黨的檢查員還把寄給《再生》雜志的文章扣去了。他感慨道:“原來國民黨始終沒有了解這一次世界大戰是民主與法西斯之爭,他們還想戰后維持其一黨專政永久下去,所以不愿意在那時使民主的言論在雜志上登出。”他說,即使到了戰后,國民黨中一些人口頭上喊幾聲民主,其實怕也只是出于萬不得已罷了。
抗戰結束后,張東蓀撰文指出,國民黨雖然沒有明確主張實行資本主義,但“現在的官僚資本的實況卻是國民黨一手造成”;共產黨在現在也并不主張實行共產主義,但“用斗爭的方法來平分土地,當然不能不說是過左的舉動”。他表示:“我們既不贊成官僚資本,亦不贊成這種報復性的土地政策。我們主張應當有一個全國適用的土地改革辦法,使耕者有其田之理想由平和方法得以實現。我們同時主張根本鏟除官僚資本,務使工商業依國家所定的全盤計劃得由個人努力以發展之?!痹谒磥?,“這便是中間性的政治路線”。
張東蓀明白宣稱:這個“中間性的路線乃是要各黨共同來走,并不是由我們國共之外的第三者單獨來走”,更不是拋開國共兩黨,另立一個什么第三勢力來主持中國的改造。具體地說,就是要把國民黨“稍稍拉到左轉”,把共產黨“稍稍拉到右轉”。“在這樣右派向左、左派向右的情形[下],使中國得到一個和諧與團結。并由團結得到統一。我們在國共中間的人寧愿作一個調和的媒介,并不希望分得一些甚么?!?img alt="張東蓀:《一個中間性的政治路線》,1946年5月22日,《再生》第118期,1946年6月22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29AA3/74948633039109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42748-vgu3b8wXdekK5SWy3GnST6Km8gl4BXFw-0-ad6a0be043c4041c77dce040f49a73a6">
張東蓀因為有國社黨的背景,因此,中共對他的好感來得較晚。雖然1936年他評論中共“八一宣言”、主張全國大合作的文章得到了劉少奇的重視和回應,但抗戰開始后他和國社黨提出的國共合作、經濟學社會主義,政治服從國家利益之類的主張,也曾受到過中共內部的嚴厲批駁。直到抗戰后期,張東蓀與北平共產黨地下組織有了較多的聯系。1945年8月抗戰勝利之際張積極配合中共奪取北平的態度,才使中共中央對他身為華北民盟主要負責人的地位和作用,有了新的認識。
抗戰結束后,張東蓀繼續保持著與中共北平地下黨的聯系,同時在政治上公開批評國民黨“一黨專政”,反對國民黨內戰政策,包括他的《一個中間性的政治路線》一文的傾向,也都讓中共中央相信他在政治上屬于民盟中的左翼。再加上1946年和1947年張東蓀兩度出任民盟秘書長,在民盟中有較高的人望和影響,中共方面從爭取團結民盟的角度,也對他更為重視。而張東蓀也很看重與中共的這層關系,經常把自己的看法和活動通報給中共人員。直到1947年3月中共代表團全部撤回延安之前,張東蓀的各種動態和意見,經常會出現在延安中共中央與上海地下黨組織的來往電報中。他不僅會讓中共代表了解自己的行蹤,甚至還會就形勢發展和如何挫敗國民黨軍事進攻等問題,向中共方面提供自己的分析和看法。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1946年11日張君勱決定參加國民黨召開的國民大會,準備提交民社黨名單,派中常委孫寶剛去北平勸張來南京,并參加國大。周恩來得訊后馬上要張東蓀的學生葉篤義趕回北平,勸說張這時千萬不要來南京和參加國大。張東蓀毫不猶豫地告訴葉說,他不會去南京參加國大。同時他并寫信給張君勱,明確表示反對張君勱和民社黨參加國大。不僅如此,他在信中還表示了十分決絕的態度,稱:“民社黨交出名單(即參加國民大會的代表名單)之日,即我事實上脫離民社黨之時?!敝?,張君勱不顧張東蓀反對,向國民黨交出了民社黨加入國大的代表名單,張東蓀也果斷地實踐了他的諾言,宣告退出了民社黨。張東蓀的這一舉動,顯然讓中共高層對他更加重視和另眼相看。
1947年1月,負責調停工作的三人軍事小組中的國民政府代表張群代表蔣介石邀請張東蓀前往南京面談,張馬上向中共方面做了通報。經中共中央同意后才赴南京,且到南京后還進一步與中共代表董必武交換了意見。因此,當蔣介石當面邀請張東蓀加入即將改組的國民政府時,張不僅表示拒絕,而且勸告蔣不要忙于改組政府,應馬上著手恢復與中共的和談。
顯然,相對于當時的國民黨,張東蓀明顯地對中共抱有更多好感。這一方面源于他對蘇聯式社會主義經濟效力的熱切向往,另一方面也因為他這個時候越來越深信中共會按照毛澤東所宣稱的那樣,大力推行他最為歡迎的經濟上社會主義、政治上民主自由的新民主主義,不會搞蘇式的無產階級專政。因此,在1947年以施存統為代表的一批中間人士極力鼓吹中間階層和中間黨派團結起來,使第三勢力具有左右國共兩黨的“舉足輕重的地位”的時候,最先提出“中間性的政治路線”的張東蓀,卻堅持中間派應該要在國共之間起調和作用,而不應試圖成為左右政治的力量的觀點。他公開發表文章肯定和稱贊中共的政治誠意和新民主主義的政策。他說:共產黨固然黨性太強,不適宜于民主政治,“不過共產黨確有一點較國民黨為優,就是它對于它的主張尚有誠心。它既宣布改取新民主主義,則它在民主國家便不復仍為一個障礙了。我們不必疑心它的新民主主義,它是說說即算數的。反之,國民黨卻因為言行始終不一致,不能喚起人的信任。例如,國民黨口口聲聲主張以政治方式解決共產黨問題,而其實在心理與行為上始終沒有拋棄武力解決的辦法”。
對于美國、國民黨以及社會上一些人擔心共產黨終究是馬克思主義者,最后必會拿出它的共產革命來這一點,張東蓀也為之辯護說:共產革命再快也是五六十年以后的事情了?!拔辶暌院蟮闹袊巧趺礃幼?,誰亦不能預測。亦許到那時候,中國的人民個個有飯吃,生活水準完全提高。在一個家給戶足的社會,加以中國人有愛好平和與篤守中庸的天性,而謂那時仍必掀起社會革命,恐怕太忽略了客觀條件。共產主義者如果忠實于馬克斯,必是一個客觀主義者??陀^條件不具備而想革命,這是主觀主義。何以必知五六十年以后這些客觀條件即能具備,恐怕共產黨并沒有把握。因此,我主張我們對于這種未來革命論實在不必認真,尤其不應該害怕?!?/p>
他并且以蘇聯為例,說:“請問現在的蘇聯究竟是向左呢還是向右?在前二十年以先,誰能猜得出蘇聯今天的狀態?總之,五六十年以后的社會革命是決于從今天起的經濟措施。倘使在土地與工商業上都能用含有社會主義精神的政策,則大概可以說將來革命的避免是極有可能性的。所以我認為共產黨沒有絲毫可怕的地方?!痹谒磥恚灰軌蛲苿又袊⑵鹫嬲穆摵险?,就足以創造出和平建設的機會,同時也足以使中共這種革命黨最終轉變為普通的政黨。他據此批評說,中國今天無法實現聯合政府的關鍵問題是美國的政策存在著嚴重的問題。本來國民黨就是實現聯合政府的最大阻力,美國仍舊總是“意圖加強國民黨、消納共產黨,而形成一個統一的中國以親美”。如此只能造成國民黨無所顧忌地使用武力,使共產黨難以再回談判桌前來。
基于這樣一種觀點和傾向,張東蓀明顯地更看好中共,因而每每會為中共著想。1947年3月中共中央所在地陜北延安被國民黨軍占領后,張東蓀甚至專門給毛澤東去信表示關切。之后,他亦不止一次地通過相關渠道希望了解到中共中央的政策方針。不難想見,毛澤東對張東蓀的這些做法和觀點會抱有相當的好感。
1948年4月,中共中央決定籌備召開新政協會議,準備成立聯合政府,毛澤東首先想到的邀請對象就有張東蓀。還在正式發出給各民主黨派領導人的邀請信之前,毛澤東就專門給北平市委書記劉仁寫了一封信,說明:“去年張東蓀、符定一兩先生有信給我,我本想回信給他們,又怕落入敵手,妨礙他們的安全。今年張東蓀先生又想和我們聯絡,現在請你經過妥善辦法告訴張符兩先生,我很感謝他們的來信,他們及平津各位文化界民主戰士的一切愛國民主活動,我們是熱烈同情的。此外請經妥人告訴張、符兩先生,我黨準備邀請他們兩位及許德珩、吳晗、曾昭掄及其他民主人士來解放區開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的代表會議討論:(甲)關于召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的問題;(乙)關于加強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的合作及綱領政策問題。我黨中央認為各民主黨派及重要人民團體(例如學生聯合會)的代表會商此項問題的時機業已成熟,但須征求他們的意見,即他們是否亦認為時機業已成熟及是否愿意自己或派代表來解放區開會?!泵珴蓶|還特別叮囑劉仁:“上述各點請首先告知張東蓀先生,并和他商量應告知和應邀請的是些什么人?!?img alt=" 《毛澤東關于請張東蓀等民主人士來解放區開代表會議事給劉仁的信》,1948年4月27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7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143—14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29AA3/74948633039109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42748-vgu3b8wXdekK5SWy3GnST6Km8gl4BXFw-0-ad6a0be043c4041c77dce040f49a73a6">
據此,中共中央于5月2日發出明確指示,進一步正式邀請李濟深、馮玉祥、何香凝、張東蓀等“來解放區開會”。
5月底,中共中央準備成立華北人民政府時,毛澤東又想到張東蓀。他去電劉少奇、周恩來等稱:“請考慮將張東蓀、吳晗、許德珩及某教授(四教授)盡快從平津接出來。如果他們能出來,又得他們同意,則將他們選為華北行政機構的委員,并有一二人任部長,一二人任副部長,似甚有益。”
雙方之間的頻繁互動和中共在軍事上的節節勝利,也大大推動了張東蓀對中共的理解和政治觀點上的左傾。1948年7月,一向以主張改良、要求民主、反對專制政治著稱的張東蓀接連發表文章,破天荒地開始公開表示出贊同革命甚至理解專政的態度來了。他宣稱:“須知歷史上所有革命期前都有平和改革的嘗試,只是因為不能成功,所以才迫得不能不走革命的路,并不是開始即主張革命?!薄耙粋€國家的政治到了非革命不可的時候也就只有革命這一條路?!彼踔谅暦Q:“歷史上所有民主的實現沒有不是由于流血所換的。不流血的革命只是革命的例外,而不是常軌?!敝劣诟锩欠袷褂帽┝Γ欠袷褂脽o產階級專政,乃由革命的實際境況決定。他說,因為這些“乃是出于事實上不得已的要求。如果評論其是否民主,那便是把事實的不得已變為理論上應當與否的問題了”。
由上可知,早在平津被圍,和談之事發生之前,張東蓀和中共已經走得很近,因而受到了中共中央的高度重視,在事實上成為了中共重要的統戰對象,被內定為新政權的尊貴客人,毛澤東早就計劃要賦予其相當的地位和權利了。1949年新中國建國伊始張東蓀即進入中央政府,榮任政府委員等職務,實為水到渠成,和毛澤東要褒獎他在和平解放北平問題上的貢獻沒有多少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