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忍不住的“關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增訂版)作者名: 楊奎松本章字數: 3918字更新時間: 2019-01-04 23:02:25
四、去了西柏坡之后
戴書沒有講到張東蓀在中共中央進北平前思想上發生的轉變,和張對中共寄予了怎樣的期望。但書中像其他講述張東蓀與中共關系的著作文章一樣,特別提到了張東蓀1949年1月去中共中央當時所在的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村見到毛澤東后的“失望”。那么,張東蓀是不是因為一次見毛談話失望,就改變了對共產黨的期望呢?情況也沒有那么簡單。
迄今為止,我們所能看到的1949年初毛澤東在西柏坡發出的信函電文中,張東蓀幾乎是唯一一位被毛澤東單獨點名邀請去訪問的民主人士。這封電文發自1949年1月9日凌晨2時,毛以中央軍委名義在指示平津前總林彪、聶榮臻與傅作義談判策略時,特別說明,陪同傅作義談判代表出城來做談判見證人的張東蓀,“即可派車送他來中央所在地,并派人妥為照料”。
由于毛澤東電到時,傅作義代表周北峰與張東蓀已經開始動身返北平城里復命,故張未能單獨前往西柏坡村。但是,張東蓀回北平燕京大學后,得知此消息后,馬上決定放下一切,接受邀請。他并且推薦了同為民盟支部骨干的費孝通,同時從另外渠道受到邀請的還有張東蓀在燕大的同事嚴景耀、雷潔瓊夫婦。以張東蓀為首,他們四人一道在北平地下黨的安排下去了西柏坡村。
在當時形勢下,眼看國民黨搖搖欲墜,共產黨馬上就要占領北平,進而取得全中國,凡是對未來共產黨多少寄予希望,或想要了解中國政治未來走向,貢獻一二想法的知識分子,無不渴望得到這樣一種機會。對共產黨一直并無太多了解和好感的《觀察》雜志主編儲安平,當時正住在費孝通家里,事后才知道這件事。他對因不了解情況錯失了這一機會也懊悔不已,后來幾度責怪費“怎么不叫上他”? 一同去西柏坡,一同面謁毛澤東和見識中共的一切,他們四人的感受和心態看上去卻不太相同。
雷潔瓊的回憶充滿了崇敬和幸福的感受。她說:
1949年1月中旬,我和嚴景耀以及費孝通、張東蓀一行四人從解放了的北平西郊出發前往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記得那是日暮時分,我們有幸和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任弼時、鄧穎超等同志共進晚餐。當時,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周恩來將我們四個逐一介紹給毛澤東,毛澤東當時五十幾歲,穿著一件軍大衣,身材魁梧高大,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他和我們親切握手問好。他的湖南口音很重,但說起話來風趣幽默,平易近人,我們那種拘謹的心情一下子就驅散了。飯后,我們隨毛主席走進他的辦公室,圍著書桌坐下,親切交談。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任弼時也參加了我們的談話。毛主席非常健談,談到了國內形勢、對民主黨派的希望和全國解放后的美好前景,一直談到凌晨二時。毛主席透徹地說明了將革命進行到底的道理,推心置腹地希望民主黨派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和中國共產黨采取一致的步調,真誠合作,不要半途拆伙,更不要建立“反對派”和“走中間路線”。毛主席的這番話講得生動形象,給人們以極大的教育和鼓舞。
費孝通的回憶透露出他內心充滿了震驚和感動。他說:“是張東蓀把我引到西柏坡的。我們四人由八名解放軍戰士護送,一路乘大卡車,途經石家莊,到了平山縣西柏坡村,當晚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任弼時等中共領導人就接見了我們?!彼拱椎刂v,一路的觀感和在西柏坡的談話,使他由衷地開始佩服共產黨。他寫道:
卡車在不平的公路上駛去,和我們同一方向,遠遠近近,行進著的是一個個,一叢叢,一行行,綿延不斷的隊伍。迎面而來的是一車車老鄉趕著的糧隊……這成千成萬的人,無數的動作,交織配合成了一個鐵流,一股無比的力量……經過百年來革命斗爭鍛煉的人們……依靠了這一片黃土,終于把具有飛機、大炮的敵人趕走,這只是這股深厚潛伏著的力量的一個考驗,就是這個力量同樣會把中國建設成為一個在現代世界中先進的國家,當我看到和接觸到這個力量時,我怎能不低頭呢?
至于張東蓀的感受,戴書引述的是張東蓀后人的回憶,稱張東蓀從西柏坡回來后,用了“非常失望”四個字。說是“話不投機”,毛澤東大談梁啟超,并說將來在外交上要“一邊倒”。由此演繹出來的對話很多,但多半屬于文學創作,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張東蓀對中共中央明顯的親蘇態度和準備站在蘇聯一邊的政策立場,頗難接受。
張東蓀對西柏坡談話到底有怎樣的感受,當然不能僅僅依靠張家后人的回憶來做根據。好在,今天我們還可以從當年民盟北平臨時委員會執委,實為中共黨員的李世濂和李炳泰兩人的密報中有所了解。兩人的密報稱:張東蓀從西柏坡回來后,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張原來很熱心盟務”,把北平民盟支部看成自己的小集團,經營十分上心。但是,這次回來后,突然就不再關心盟務了。他們二人了解的情況如出一轍:張出城參加傅作義與中共談判時,在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部所在地——薊縣八里莊見到北平地下黨負責人劉仁,兩人進行了深入的交談。在談話中張東蓀意外地了解到,他幾年來苦心經營的這個北平民盟組織,“盟員中許多都是我們同志”。這個消息讓張大受刺激,“自此感到失望、消極”,甚至“不滿”。因此,從西柏坡回到北平后,幾乎再不過問民盟支部的事情,更“不參加盟務活動”了。
那么,對于西柏坡之行以及與毛澤東談話,張東蓀有何看法呢?他們二人在與張東蓀的談話中都感覺到,提到與毛澤東談話時,張還是會流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但他對談話的內容并不滿意。當然,他沒有用“失望”之類的說法,而是講:這次去西柏坡和與毛澤東交談“并沒有解決什么問題”。
“沒有解決什么問題”的說法,顯示出張東蓀去西柏坡確實是抱有某種幻想,想要闡述他的某些政策主張,并影響中共中央,或與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取得某些共識的。結果未能如愿。但是,另一方面的情況顯示,張東蓀心情大變的主因還不是同毛澤東在西柏坡話不投機,而是在赴西柏坡之前就受了很大刺激。因此,他從西柏坡回來后情緒不高,表現出來的主要也不是反感毛的談話內容,反而是對民盟的工作一下子沒有了興趣。
2月下旬,各方民主人士紛紛抵達北平,有記者“問張關于民盟前途問題,張東蓀連說不談、不談、不談”,態度也變得很不耐煩。
因為情緒低迷,張東蓀甚至對一些重大政治活動也不熱心了。2月25日,從東北來的大批民主人士乘火車抵達北平,作為民盟華北地區最主要領導人,他應邀與中共駐北平領導人林彪、羅榮桓、薄一波、葉劍英、彭真及在北平的民主人士一同去車站歡迎。他這一天不得不前往陪同。次日再開歡迎大會,中共及各民主人士又都全體出席,只有張東蓀一人借故沒有前往參加,十分引人注目。有人當面問到張為何變得如此消沉,他要么托辭說是家里有人生病離不開,要么說是自己太太不贊成他過多參加政治活動。但北平民盟內部的中共黨員對他的解釋頗不以為然。他們認為,直接原因是張發現他辛苦經營的組織完全不在他的控制影響之下,因而心灰意懶;根本原因是張發現他和共產黨“思想不一致”。西柏坡回來后,他更清楚地意識到了這種情況,因而“認為在中共領導下沒前途”。
這段時間里,張東蓀自然也參加甚至領銜了一些公開的擁護或響應中共政策的集體聲明之類,但沒有一件是他起草或主動提議的。一連幾個月,他在政治方面最主動的一件事情,就是出面為民社黨革新派爭取參加政協會議的代表資格。
3月19日,張東蓀突然致函民盟負責人沈鈞儒、章伯鈞、馬敘倫,幫民社黨革新派講起話來。他解釋說,因為與民社黨革新派的友誼關系,曾力促其成,并被聘為顧問?!敖衤劚说扔袇⒓诱f之要求,在弟個人亦認為彼等多年奮斗,應有一席地位?!?img alt=" 《(民盟)工作匯報》,1949年3月31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29AA3/74948633039109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01598-XwDI9YGPMEQoFLJCVvhL1auZmjLbBISX-0-1460f6813a31ec2a6dffcf809d1c6e91">
民主社會黨革新派是1947年夏從張君勱的民主社會黨中分裂出來的,張東蓀雖然公開宣告退出了張君勱領導的民社黨,但對以自己為中心結成政治勢力一直十分用心,因此他對革新派造反公開表示同情。他已宣布退出了民社黨,卻以顧問身份出席了該派舉行的大會。大會選舉他進入主席團并推舉他為中常委,他也以默許的方式表示認可。因為張東蓀一直對影響該派抱以希望,這次民社黨革新派派代表汪世銘、盧廣聲2月下旬來到北平,希望通過民盟取得參加新政協的資格,
張東蓀一改近三個月不參加盟務的做法,親自出面向民盟領導人說情爭取,清楚地顯示他對影響該派抱以希望。
但是,張東蓀的努力沒有取得任何效果。民盟領導人多數對民社黨革新派這時出現在北平表示反感,負責考察鑒別各民主黨派及政協代表資格的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李維漢在與民盟負責人商談后,親自出面與汪世銘談話,表明了中共中央的觀點。他告訴汪,中共和民盟均認為民社黨革新派內部嚴重不純,人員情況復雜,不適宜以政黨身份派遣代表參加政協。他建議該黨領導人沙彥楷、汪世銘解散該黨,以個人身份參加新政協,同時將組織中真正進步者引入民盟。最終,沙彥楷、汪世銘接受了李維漢的建議,解散了這一組織。該派部分成員隨后加入了民盟。這種結果,不難想象對張東蓀一定會再度造成某種刺激。
從西柏坡回來后,旁人所見唯一能夠讓張東蓀在精神上感到某種滿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和他一起談論年初參與和平解放北平的事情,他自信此舉成功“保全人民古物”,意義非凡。為此,他不僅多次和朋友詩詞唱和,還專門自題條幅,記述下參與此事的經過,聲稱自己生平一輩子學問,也“不抵此一行也”,故他精心做成題記,要“留示子孫”。此亦足見他對自己在政治上的能力與貢獻頗多自得之處。
接連幾個月情緒低迷后,張東蓀于1949年4月解放軍渡江占領南京后輾轉托人給燕京大學老校長、美國大使司徒雷登帶去一封信,心灰意冷地發了一通牢騷,但由此也清楚地透露出一段時間以來其心緒苦悶之所在。
據司徒雷登向美國國務卿轉述說:張東蓀是民盟領導人之一,很受中共重視,幾度見到過中共高層領導人周恩來,了解到了中共的真實政策,結果令他痛苦得大失所望。因為他發現,中國共產黨并沒有把關注點轉到國家民族的和平建設上來,它與克里姆林宮極為默契,還在謀求世界革命。為此,他們力圖消滅在華的一切西方勢力,以便為下一場戰爭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