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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1)

以往所謂紅學研究之所以總是流于膚淺甚至庸俗,我以為一個根本原因在于:貴族精神作為閱讀前提的嚴重闕如。在一部題為《豹》的意大利影片中,一位行將就木的公爵沉痛地感嘆,豹子(貴族)消失以后的世界,將為走狗和綿羊所替代。這種感嘆幾可令人聯想起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著中對歷史命運的領悟。在文化的鼎盛時期,人們感受到的是豹的強勁和豹的高貴;及至其衰落,則是一片狗的粗鄙和羊的平庸。如果可以把人類的基本處境劃分出生存創造審美三個層面的話,那么與此相應,在其生存層面上呈現的是走狗和綿羊的世界,在其創造層面上體現的是進取性極強的豹的世界,而在其審美層面上展現的則是具有崇高意味的豹的精神世界。如果說歌德的《浮士德》講述的是一個創造的世界,或曰豹的世界,那么曹雪芹的《紅樓夢》呈現的則是一個審美的世界,或曰貴族的精神世界;而那個以所謂紅學為標記的《紅樓夢》的閱讀歷史所隸屬的恰好是很不幸的生存的世界,亦即走狗和綿羊的世界。或者是走狗的居心,或者是綿羊的道德,閱讀前提的這種低賤決定了人們對《紅樓夢》的先天性誤讀。也許這本身就是歷史,這本身就意味著命運;但這樣的命運一旦獲得揭示,那么這種不幸的閱讀歷史就應該結束。作為《紅樓夢》的閱讀前提,人們要摒棄的不僅是走狗的動機和綿羊的道德判斷,而且還包括豹子的進取。也即是說,只有當讀者具備了對豹的精神的領略,或者說具備了貴族的審美的精神素質,才能真正進入《紅樓夢》所展現的世界。

這樣的閱讀前提顯然與歷史截然相悖,因為無論就《紅樓夢》的問世還是其被閱讀的背景而言,人們所看到的都是走狗和綿羊的歷史。且不說豹的精神,即便是有關豹子本身的時代,也成了遙遠的歷史回憶。春秋戰國幾乎作為一場最后的創造性的博弈,給整個文化留下了一個輝煌的高潮性終結。周秦以降,歷史與其說是創造性的,不如說是延續性的。漢不如周秦,唐不如漢魏,宋明又不如唐,如此等等;文化氣脈一代比一代衰微,歷史精神一朝比一朝灰暗,以至于儒家學說竟然作為一種綿羊的道德主宰了整個文化的歷程。而所謂綿羊道德,不是旨在創造,而是張揚功名,表彰忠臣節婦。在此,道德楷模如同墳地里的墓碑一樣,比比皆是。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按照這樣的邏輯,有了關公、岳飛,諸如此類典型;有了雷鋒、王杰,諸如此類典型。在這樣的歷史上,王權與宗教是同一的,暴力和道德是互補的,順民和痞子是同構的。

在走狗和綿羊的歷史結構中,社會形態是奴隸性的。奴役者和被奴役者構成其基本成分,而奴役和順從則是人際間的關系原則。就奴役者而言,成功與失敗乃是奴役技巧和運氣好壞的問題;就被奴役者而言,順民和痞子的區別則在于順從不順從,或者聽話不聽話。生存是這種社會所遵行的最高原則,而競爭則是根本不存在的,因為沒有競爭所必須具備的平等前提,就好比賽跑沒有起跑線一樣。本著這種生存原則,對奴役者而言是盡可能滿足其物質欲望,對被奴役者而言則是只要活下去就行。對生命中的欲望成分和物質追求的滿足,構成整個社會成員的基本信仰;如果說這種社會也有宗教意識的話,那么無非是生存愿望的凝聚和物質欲望的渴求,諸如金錢至上、唯物主義、恭喜發財、保佑得子,等等。人們燒香磕頭不是因為精神需要,而是出于物質動機。宗教意識在這種社會里完全墮落為物的迷信。與這種唯物主義宗教相應的,則是綿羊的道德準則。聽話和服從,是這種綿羊道德的核心。當年孔子定下的具有貴族氣息的仁義禮智信,在這種道德社會中被全然曲解成馴順和監視,馴順是被奴役者之于奴役者的道德準則,監視是被奴役者之間的督察規則。也即是說,一方面是聽話;一方面是互相揭發,構成這種社會道德的明暗部分。公開宣揚和灌輸的是聽話,暗地里提倡和鼓勵的是揭發。聽話者將揭發看作理所當然的義務,揭發者促使聽話者更聽話,聽話者所基于的是綿羊本性,揭發者則緣自狗的忠誠。根據這樣的道德準則和社會形態,人們可以在《紅樓夢》中看到其生動的預告,我指的是襲人形象。

作為晴雯形象的反面,襲人形象的象征意味在于對以往歷史的揭示和對未來世界的預告。她凝聚了一個生存社會的全部道德,概括了一部走狗和綿羊歷史的全部黑暗。她對賈寶玉的規勸和對林黛玉的告發,與其說是出于一種自身利益的考慮,不如說是源自綿羊之于貴族的恐懼和反感。作為一只典型的綿羊,襲人的所作所為是樸素的自然的合乎其心理邏輯的,因為這基于綿羊的本能。她本能地向王夫人告密,本能地向薛寶釵效忠,本能地向賈寶玉進言,本能地對林黛玉反感,如此等等。如果說,大觀園的女兒世界是對昔日的貴族時代的追憶和對歷史回光返照式的眷顧的話,那么大觀園中這只唯一的綿羊所意味和暗示著的則正好是失落了貴族精神的歷史和社會道德。在此值得順便指出的是,當這種綿羊道德變成一種生存的游戲規則時,這種道德的末日也就來臨了。也即是說,聽話和揭發在人們心目中不再作為樸素的本能和神圣的準則,而只不過是一種達到生存目的的有效手段和互相殘殺的人際關系武器時,這種道德在襲人那里的堅定性也就被自然瓦解了。

在論說《紅樓夢》所揭示的走狗綿羊歷史時,必須提及的還有與襲人形象對稱的奴役者形象王夫人。這個女人雖然身為貴族,但卻沒有絲毫貴族的文化氣息和審美精神。她是走狗綿羊歷史的另一種概括。在老太太面前,她扮演的是孝順的媳婦;在其丈夫跟前她所遵行的是傳統的婦德;而面對那個大觀園世界,她則既具備狗的兇殘又善于使用綿羊的道德。王道和霸道在這個女人身上有著如此完美的結合,以至于人們在她那里讀到的只有那樣的歷史而沒有絲毫女人的意味。從她不屈不撓的念佛和對女孩子尤其是美麗出眾的女孩子的嫉恨和歹毒,人們完全可以揣度她和她那個迂腐的男人在一起時的性生活的貧困。這種貧困導致她在對被奴役者施虐時的放縱和無法節制。她幾乎集中了一部奴役和被奴役的歷史的全部陰柔和全部暴虐,從而以一個柔軟而猙獰的形象不聲不響地站在大觀園世界的對立面。

作為與大觀園世界對立的走狗綿羊世界的另一個極其重要的象征性形象便是薛寶釵。這個少女介于王夫人和花襲人之間,既沒有達到極端的偽善和暴虐如王夫人,也不致于落入極端的可憐和順從如花襲人,從而得以將綿羊道德本身推向極端。并且像王夫人和花襲人一樣,把生存作為其生活信念和最高原則。所謂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之類的權術原則,在薛寶釵手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同樣,后人所謂和風細雨式的政治思想工作方式,在這個少女那里也已經有了十分經典的示范。她不僅以此獲得了賈府中所有高層領導人員的信任,而且也同樣征服了賈府中所有渾渾噩噩的人民群眾,甚至連她的天敵林黛玉也被她的一番談心談得暈頭轉向。除了那個鶴立雞群般的貴族少婦王熙鳳,幾乎沒有人能夠洞悉她的真實面目。這個形象在綿羊道德上的完美無缺,致使一代一代的閱讀者都為之走火入魔,傾心不已,從而掉入這個溫柔的陷阱而不能自拔。在一個走狗和綿羊的世界里,沒有文化的被奴役者扮演的是襲人角色,有文化的則學習薛寶釵,而一旦大權在握,則效法王夫人。這三個形象構成了一部完整的生存歷史,既蘊含著史前的愚昧,又具有末日的平庸。而且十分不幸的是,這部歷史又正好與《紅樓夢》的閱讀歷程全然同構,我指的是王國維、胡適以后的紅學以越來越紅的形象步入走狗和綿羊的粗俗。

《紅樓夢》所展示的那種人類處境的第二個層面,是以王熙鳳和探春為象征的創造世界,遺憾的只是,她們實在生不逢時,所以作者痛心疾首地告訴人們,一個是以“凡鳥偏從末世來”,一個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王熙鳳的精明強干尤其是在奴役者和被奴役者、王夫人之類的庸人專制和美麗柔弱的大觀園世界之間的巧妙周旋,足以令人聯想到《飄》(Gone with the Wind)中的思嘉麗。同樣的個性,同樣的好強,同樣的鋒芒畢露,同樣的利己主義,同樣的不擇手段,同樣的不信上帝不信來世只相信此時此刻的現實爭奪和當下創造;不同的只是,與思嘉麗適逢其時相反,王熙鳳正好降生在行將沒落的世界,致使她的所有創造性努力都不過是辦泥家家式的兒戲,徒然地消耗在處于海市蜃樓幻覺中的歷史沙漠里。饒有意味的是,作者不是在小說中的任何一個男人身上而恰恰是在這個少婦身上傾注了如此強勁的創造精神,從而作為一種對豹的時代的飄忽不定的追憶。這種追憶雖然不無惆悵,但卻歷歷在目。王熙鳳不僅具有豹的敏捷和行走如風,而且具有豹的尖銳和洞若觀火;無論誰的言行心計,全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即便深藏不露如薛寶釵者,其城府也被她一眼見底。相反,對一些舉止不凡的出眾丫鬟如鴛鴦晴雯者,她則抱有為她所獨有的敬意和賞識。在整個死氣沉沉的深宅大院內,王熙鳳形象一反蕓蕓眾生的庸庸碌碌,顯示出驚人的勃勃生機。她毫不留情地打擊甚至消滅任何對她構成威脅的敵手,哪怕是忠厚善良但又軟弱無能的尤二姐也不例外。她也肆無忌憚地積攢自己的私房錢財,并且同樣肆無忌憚地與小叔子同車共行,與青年公子打情罵俏,將綿羊道德踩在腳底下。正因如此的出類拔萃,她在小說中的出場亮相才被寫得那么地先聲奪人,氣勢非凡,如同豹子出林,給整個世界平添一股生氣,陡增一道亮色。相形之下,思嘉麗雖然鴻運在身,吉星高照,但在氣概和聲勢上比之王熙鳳,畢竟有些見拙。

似乎是對王熙鳳虎虎生氣的一種襯托,讀者可以在探春形象上看到另一種豹的敏銳和兇猛。探春是在眾姐妹中唯一一個具有王熙鳳氣質的強者,也是唯一一個敢于與王熙鳳公開抗衡的貴族小姐。只是她的遺憾不僅在于生于末世,而且在于連成為王熙鳳的機會都沒得到。相比于作為賈府總理的王熙鳳,探春只是在王熙鳳生病期間行使過一陣代總理的職權。但即便是出任這一臨時的權位,她也施展了一番興利除弊的身手,并且同樣地不把綿羊道德放在眼里;不僅冒犯王熙鳳那樣的權貴,而且抵制親生母親的無理取鬧,義正詞嚴,不避親,不讓人,其風度一如中國歷史上那些著名的賢相清官。

然而,在那樣一個末日世界里,《紅樓夢》出示王熙鳳和探春那樣的貴族形象雖然聲勢奪人,但終究哀歌唱挽。人們在此讀到的只不過是創造能力,而沒有任何創造結果。創造者本身的才能似乎全都具備,但她們失落的卻是一個創造的時代。她們的時代既沒有浮士德時代那樣的明快節奏,也沒有思嘉麗社會的青春氣息。這種歷史性的悲哀就好比兇猛的豹子雖然威武高貴,但她們生存的前提——森林——卻已經消失了。在此,所謂森林,象征著一種平民社會。

在人類歷史上,使具有貴族意味或者說文化意味精神意味的歷史進取成為可能的,既不是走狗綿羊的奴隸社會,也不是只剩下豹的審美精神的貴族社會,而恰好就是以等價交換為原則的平民社會。這種等價交換不僅是商品經濟的流通尺度,同樣也是人際關系的平等準則,它使競爭有了必須具備的起跑線。就此而言,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與其說是一幕喜劇,不如說是一出悲劇。它以對貴族風度的審美踐踏了商業社會的原則,這種不公平表明,作者在面對歷史的時候,寧愿選擇美學,而不愿贊揚進取以求與歷史同步。相比之下,《飄》似乎在審美和歷史的天平上比較持平,那部小說雖然也感慨南方貴族的隨風而去,落花流水,但它同樣正視北方社會所代表的歷史潮流,并且讓一位南方貴族小姐扮演浮士德式的角色。在此,思嘉麗的貴族意味與其說在于昔日的榮耀,不如說在于重建家園、振興經濟的驕傲。南方的榮耀也許不無審美價值,但北方的進取卻是實實在在的歷史精神。正是這種歷史精神而不是那樣的榮耀構成了以后的美國社會,一個典型的平民社會,一塊典型的自由國土;創造,而不是生存,成為這個社會的最高原則。人性的全部高貴都在人們的創造活動中體現出來,而不在于玩弄昔日的家族風度。只要具備豹的精神和豹的意志,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貴族。

由此可見,“貴族”一詞,在我這里并不是意指身份,而是強調精神,并且與人性相關。它有時訴諸創造的意志,有時訴諸歷史的靈魂。它在其本質上與其說是進取的,不如說是審美的。尤其是當它全然以靈魂的形象體現出來時,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清澈晶瑩的藝術世界,而這正是一部《紅樓夢》所敘述的主體形象,大觀園里的少男少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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