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3)
-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毛姆短篇小說全集1)
- (英)毛姆
- 4986字
- 2017-06-08 16:41:10
“這位是我的老朋友貝特曼·亨特。我跟你提過他。”愛德華說,本來微笑就沒離開過他的臉,此時笑得更燦爛了。
“很高興見到你,亨特先生。我以前認識你的父親。”
這個陌生人朝貝特曼伸出手,握手時既有力又和善。直到此時愛德華才介紹他。
“這位是阿諾德·杰克遜先生。”
貝特曼臉一下煞白,連手都冷了。這就是那個造假者,那個罪犯,這就是伊莎貝爾的那個舅舅。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覺得很困惑,但又竭力不想被看出來。阿諾德·杰克遜看著他,眼神閃動。
“我敢說這個名字你一定很不陌生吧。”
貝特曼不知該承認還是否認,而讓他更為尷尬的是杰克遜和愛德華似乎覺得這個情形十分有趣。這島上他只想躲著這一個人,卻非得要他倆這樣見一面,這本來就已經夠糟,更何況還發現自己正在被戲弄。不過他這一結論似乎下得太早,因為只聽得杰克遜沒有遲疑地接著說道:
“我知道你和朗斯塔夫一家關系很好。瑪麗·朗斯塔夫是我的妹妹。”
現在貝特曼又在揣摩阿諾德·杰克遜是否以為他沒有聽說過芝加哥歷史上最駭人聽聞的丑事。不過杰克遜把手擱在愛德華的肩膀上。
“我可沒法坐,泰迪[12],”他說,“我太忙了。不過你們兩個小伙子晚上過來一起吃飯吧。”
“沒問題。”愛德華說。
“謝謝你的熱情,杰克遜先生,”貝特曼冷冷地回復道,“但我在這里待的時間不長,我的船明天就走了。請原諒我不能來拜訪了。”
“別瞎說,我讓你吃一頓這里地道的大餐,我妻子做得一手好菜。泰迪會帶你過來的。你們早點來,還能欣賞個日落。要是需要的話,你們可以在我那兒過夜。”
“我們一定會來的,”愛德華說,“有船到的那一晚,酒店里總是鬧得人神共憤,在你那小屋里我們都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我可不能隨便放你走,亨特先生,”杰克遜說話還是和善至極,“芝加哥和瑪麗的事情,你得事無巨細一樣一樣跟我說說。”
直到他點了點頭走開了,貝特曼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塔希提這里,我們可不接受別人的拒絕,”愛德華笑道,“再者說,去了你能吃到這島上最美味的飯菜。”
“他說他的妻子會做菜是什么意思,我碰巧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內瓦啊。”
“做妻子的這距離似乎遠了點吧?”愛德華說。“而且他也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她了。我猜他說的,是另一個妻子吧。”
有好一會兒貝特曼沉默著;一臉的嚴肅。抬頭的時候他看見愛德華的眼神里似乎都是笑意,他的臉色又暗了一下。
“阿諾德·杰克遜是個無恥的混蛋。”他說。
“你這話怕是一點沒錯。”愛德華微笑著回答。
“我想不出來任何一個正派的人為什么要和他打交道。”
“可能我不是一個正派的人吧。”
“你和他經常見面嗎,愛德華?”
“是,見了不少。他認我做他的侄子了。”
貝特曼往前探出身子,銳利的眼神盯著愛德華。
“你喜歡他?”
“非常喜歡。”
“可難道你不知道嗎,他是一個被判了刑的造假犯啊?每個人都知道的啊!他就應該為所有文明社會所不容。”
愛德華看著一個煙圈從自己的雪茄升起,隱入寧謐、芬芳的空氣中。
“我知道他大概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終于說道,“我也無法為自己開脫,說他為過去的錯事悔罪,就有原諒他的借口了。他是個騙子,是個虛偽的人。這點誰也沒法否認。可我也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更有意思的伙伴。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是他教給我的。”
“他教給你什么了?”貝特曼難以置信地喊起來。
“如何活著。”
貝特曼爆發出一陣嘲諷的笑聲。
“這位師傅可真了不起。你現在丟掉了飛黃騰達的機會,靠在一個廉價小商鋪站柜臺來謀生,也是因為他的教導吧?”
“認識他的人都會贊嘆他的個性,”愛德華說,還是微笑著沒有被惹惱,“或許你今天晚上去了也會同意的。”
“要是你說的是晚上那頓飯,我是不會去的。沒有什么原因能誘使我踏進那個人的家里。”
“貝特曼,你就當是給我一個面子吧。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我這個小請求你不會拒絕吧?”
愛德華的語氣里有些東西是貝特曼以前沒有聽到過的;那種溫和的話語特別有說服力。
“要是你這么說,愛德華,那我也只能去了。”他微笑著應允了。
貝特曼轉念一想,盡可能多了解一點阿諾德·杰克遜也好。很明顯愛德華對他很是服氣,要戰勝這一點,最好還是先弄明白敵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越和愛德華聊天,貝特曼越發感受到這個朋友和以前不同了。貝特曼個性使然,行事向來謹慎,他決定先把情況探探清楚再觸及此行的真正目的。他開始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說了說自己的旅程,從中收獲了些什么,談起了芝加哥的政局,還提到了他們共同的朋友,回憶了一下大學的同窗時光。
最后愛德華說他得回去上班了,提議五點的時候接貝特曼一起乘馬車到杰克遜家去。
“順便提一句,我還以為這就是你住的酒店,”貝特曼和愛德華一起走出花園的時候說道,“聽他們說,這是島上唯一能住的酒店了。”
“不是,”愛德華笑道,“這酒店對我來說太奢華了。我在城外面租了一個房間,便宜又干凈。”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住在芝加哥的時候首要考慮的可不是這兩點。”
“芝加哥!”
“我不知道你這一聲是什么意思,愛德華。這可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城市。”
“我知道。”愛德華說。
貝特曼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但愛德華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心里是什么想法。
“那你準備什么時候回去?”
“我自己也常常在想。”愛德華微笑著說道。
這個回答,以及回答時的神態,都讓貝特曼不知該作何想,但他還沒來得及要愛德華做出解釋,后者朝一輛開過的汽車上一個混血兒招了招手。
“載我們一程,查理。”他喊道。
汽車在他面前幾碼外停了下來,他朝貝特曼點點頭,就跑了上去。貝特曼立在那兒,腦中是一堆讓他困惑的紛繁印象,等他慢慢梳理。
愛德華坐著一輛吱呀作響的馬車來找他了,拉車的是匹老母馬。他們走的那條路在海邊,道路兩側都是椰樹和香草的種植園。時不時會看到一棵高大的芒果樹,茂盛的綠葉間藏著黃的、紅的、紫的果子。時不時他們還會瞥見潟湖湛藍、光潔的湖光,湖面上點綴小小的島嶼,上面長著高高的棕櫚樹,顯得頗為雅致。阿諾德·杰克遜的家在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條小徑通上去,他們就解下馬具,把老馬系在旁邊一棵樹上,馬車留在路邊。在貝特曼看來,這未免也太隨便了一些。他們上山走近屋子的時候,一個當地婦人出來迎接他們。她歲數不算年輕了,長得高挑、秀美,和愛德華熱情地握了握手。他引見貝特曼道:
“拉維納,這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們是來吃晚飯的。”
“好啊,”她笑了聲,“阿諾德還沒回來。”
“那我們去游個泳,給我們拿兩條紗籠[13]吧。”
那女子點頭又回到了房子里。
“那是誰?”貝特曼問。
“噢,那是拉維納,阿諾德的妻子。”
貝特曼抿了抿嘴唇,但什么都沒有說。轉眼間那女子拿了一個包裹回來,給了愛德華。哥倆順著一條很陡的山路往下,到了海灘邊的一個椰樹林中。他們脫下衣褲,愛德華教給他的朋友怎樣把一塊大紅的棉布圍成一條像模像樣的游泳褲。很快他們就在溫暖的淺水里游開了。愛德華興致極高,又笑又叫,還唱起歌來,看上去就像個十五歲的孩子。貝特曼從來沒見他這么歡樂過。完了之后他們躺在海灘上抽煙,空氣那么清澈,愛德華那種無憂無慮太過迷人,貝特曼不禁有些吃驚。
“你似乎覺得生活無比的美好啊。”他說。
“我的確這么覺得。”
他們聽見輕輕的腳步聲,轉頭看見阿諾德·杰克遜正朝他們走來。
“我就想下來接你們兩個小伙子回家,”他說,“亨特先生,這泳游得還算開心吧?”
“很開心。”貝特曼說。
阿諾德·杰克遜已經脫掉了那身整潔的白帆布服,赤腳走路,全身上下也只胯上圍著一條紗籠。他皮膚都曬成了深棕色,再加上長長的白色鬈發和不茍言笑的臉,和紗籠搭配起來實在不像現實中的人物,但他自己卻似乎毫不在意。
“如果你們愿意,我們就回家了。”杰克遜說。
“好,我就先穿上衣服。”貝特曼說。
“怎么,泰迪,沒有給你朋友帶一條紗籠嗎?”
“我猜他還是愿意穿自己的衣服。”愛德華微笑著說。
“的確如此。”貝特曼嚴肅地答道,他穿襯衫的時候看著愛德華綁好了腰布準備出發了。
他問愛德華:“那條路我看像是有不少石塊啊,你不覺得沒鞋子會硌腳嗎?”
“哦,我習慣了。”
“從城里回來換上紗籠很舒服,”杰克遜說,“要是你決定留在這兒,我強烈建議你也習慣這種打扮,紗籠是我見過最有道理的服飾了。涼快、方便,還很便宜。”
到家之后,杰克遜把他們帶到一個大房間里,墻壁是用石灰水粉刷的,屋頂的建筑結構也裸露著,貝特曼注意到桌子上擺了五副餐具。
“伊娃,來和泰迪的朋友見一面,然后給我們調杯雞尾酒。”
然后他把貝特曼領到靠近地面一扇長形的窗戶邊。
他做了一個夸張的手勢,說道:“你看窗外。好好瞧瞧。”
屋子往下是陡坡上高高低低的椰樹林,一路延伸到潟湖,暮色中湖面由深入淺,光彩柔和,像是鴿子的胸脯。稍遠些,沿著一條小溪,立著當地人的一簇小村落,沙洲旁橫著一條小船,構成清晰的剪影,船里面有幾個當地人在釣魚。而視線再放遠,是寧靜空闊的太平洋,二十英里之外是一個叫穆里爾的小島,像是詩人的遐思一般空蕩蕩地浮在那里,美到難以想象。貝特曼見到如此美景,站在那里甚至局促起來。
“這樣的景色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終于說道。
阿諾德·杰克遜站在旁邊,注視著前方,眼睛里有種如夢似幻的柔情。他瘦削的臉龐本就常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此時顯得更為深沉。貝特曼只掃了一眼,再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有著多么激蕩的內心世界。
“美,”阿諾德·杰克遜低聲說,“一個人極少有與美面對面的機會。仔細看看吧,亨特先生,你眼前的畫面怕是此生都不會再見到了,因為任何時刻都是稍縱即逝的,但回憶卻會留在你心里永不消退。此刻你觸碰了永恒。”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似乎吐露的都是最純粹、最不切實際的對美好的追求,貝特曼只能不斷提醒自己,這個說話的人是個罪犯,是個沒有人性的騙子。而愛德華此時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飛快地轉過頭去。
“亨特先生,這是我的女兒。”
貝特曼和她握了握手。她有一對光彩照人的黑眼睛,笑起來會顫動的紅唇;棕色的皮膚,烏黑的披肩鬈發。她只穿了一件粉色棉布的寬大女士罩袍,頭頂上戴著一個還散發花香的白色花環。她可愛迷人極了,簡直像波利尼西亞泉水中的仙子。
杰克遜的女兒有點害羞,但貝特曼相比也沒有大方多少,對他來說,這整個場面都讓他很尷尬,而看著這個精靈般的女子抓起一個調酒器嫻熟地調制起雞尾酒,更讓他難以放松下來。
“小姑娘,今天這兩杯往里加點勁。”杰克遜說。
她把酒倒入杯中,分別遞給三個人,臉上的笑容那么迷人。在調制雞尾酒這項精微的技藝上,貝特曼一直自詡是個高手,但嘗了一口手中的酒,他就驚訝地發現調得出色極了。杰克遜看到客人不由自主露出賞識的神色,驕傲地笑道:
“還不錯,對吧?這孩子是我自己教出來的,過去在芝加哥,我就說全城所有酒吧的調酒師沒有一個能和我相提并論的。在監獄里我無聊的時候,還靠在腦子里發明新的雞尾酒自娛自樂。不過說真格的,什么酒也比不上一杯干馬提尼。”
貝特曼好像穴位被戳中了一般,只覺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想不出怎么接話,正巧這時一個當地的小男孩端了一大碗湯進來,大家就都坐下準備吃飯了。剛剛那番話似乎是引發了阿諾德·杰克遜的一連串思緒,他開始回憶自己在監獄中的歲月。他聊得很自然,完全不帶怨憤,仿佛那只是國外某個大學中的經歷。這些話他大多是對著貝特曼說的。貝特曼一開始就覺得困惑,越聽越顯得不知所措了。他看到愛德華的目光一直盯著自己,其中還閃過一絲笑意,突然意識到杰克遜正在戲弄他,他的臉漲得通紅;也因為他覺得這場面太荒唐——又想不出來有什么好荒唐的——他又憤怒起來。阿諾德·杰克遜太厚顏無恥了——形容他沒有更合適的詞——而他的這種事不關己的派頭,不管是不是裝出來的,都讓貝特曼難以容忍。晚餐還在繼續。他們讓貝特曼吃各種古怪的菜肴,生魚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東西,要不是為了客氣,他無論如何是咽不下去的,但吃進嘴里之后他倒也驚訝這些食物居然都很美味。然后發生的事對貝特曼來說是那晚最難熬的經歷。他面前一直放著一個小小的花環,也只是為了找話說,他試探著提了一句。
“這是伊娃給你做的花環,”杰克遜說,“不過我猜她不好意思親手給你。”
貝特曼拿在手里,恭敬地說了一小段話感謝那個女孩。
“那你一定得戴上了。”她說,微笑著臉紅了一紅。
“我?這我可戴不了。”
“這是我們這里一個很有趣的小風俗。”阿諾德·杰克遜說。
杰克遜面前也有一個花環,他隨手就戴上了;愛德華也一樣。
“我是覺得我今天的穿著不合適。”貝特曼尷尬地說。
“你想要穿一條紗籠嗎?”伊娃很快接話道。“我立馬就可以給你找一條。”
“不用了,謝謝你。我這樣穿著還挺舒服。”
“伊娃,你示范給他這東西該怎樣戴。”愛德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