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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與王道士

在敦煌時,我常去莫高窟,久而久之,便認識了一位畫家,他給自己起了個古怪的名字:莫高山人。

常書鴻,1943年3月來到莫高窟,在條件極其艱苦的境遇下建立了“敦煌藝術研究所”,并開展了對敦煌藝術的初級保護、考察、研究等工作。圖為常書鴻先生與夫人

1971年,我首次來莫高窟。在藏經洞前,常書鴻夫人講,王道士請了個抄經人,此人愛剔牙,每剔畢,將牙簽插入身后的墻壁中。久之,墻壁剝落出一個洞,就是我們看到的藏經洞。

畫家聽罷我的回憶說:這個洞是如何發現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稀世珍寶的洞穴被發現了。發現這個洞穴的王道士也成了歷史上眾說不一的人物。

余秋雨先生在《道士塔》一文中寫道:“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余先生繼續寫道:“他從外國冒險家手里接過極少的錢財,讓他們把難以數計的敦煌文物一箱箱運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只能一次次從外國博物館買回敦煌文物的微縮膠卷,嘆氣一聲,走到放大機前。”文章道:“這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悲劇,王道士是這出悲劇中錯步向前的小丑。”

敦煌藝術研究院兩位年輕的專家趙生良和張艷梅,在其專著《莫高窟》一書中,對王道士其人及藏經洞被劫均作了詳細的描述。

王圓祿,湖北麻城人,當過幾年兵。退役后便做了道士,不久來到敦煌,以測字算命為主,香火興盛。不知不覺中,他成了莫高窟的住持。他開始對佛表現得十分虔誠,化緣或做道場得來的錢,他總是小心地攢起來,不時請人來打掃洞穴的積沙、修補塑像。

王道士,本名圓祿,道號法真,約光緒二十年(1897年)遠游至敦煌莫高窟。圖為當年的王道士

后來,藏經洞被發現了。王道士把洞中的經卷選了幾件送給縣太爺,想得點賞賜。但縣太爺往旁邊一放,再沒過問。

這一年是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中國。第二年,清政府被迫簽訂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在這個不幸的時代,藏經洞自然面臨著不幸。1907年,探險家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來到敦煌。

膽小怕事的王道士,并不理會這個藍眼睛絡腮胡子的外國人,他始終不讓斯坦因接近藏經洞。斯坦因只好請他的翻譯蔣孝琬商量對策。蔣師爺找到王道士,說斯先生準備提供一筆慷慨捐款,王道士不由眼睛一亮。但當蔣師爺提出要買一些卷子時,王道士卻顯得那么“猶豫不安”。斯坦因感到僅用金錢無法打動王道士,聽說王道士異常崇拜玄奘,他便再次向蔣師爺面授機宜。這位蔣師爺又到王道士那里海闊天空地神聊:“你知道這外國人的來歷嗎?他可是我聽到見到的最真誠的佛教徒啊……”接著,他吹起斯坦因如何崇拜玄奘,如何不畏艱險,千里迢迢從印度追隨玄奘足跡而來,并背負有把玄奘帶來的佛經重新帶回印度的使命。王道士將信將疑,到藏經洞順手取出一些經卷,準備拿給斯坦因看看。真是巧了!這幾卷經卷竟都是玄奘翻譯的經卷,此乃天意啊!于是,王道士虔誠地讓斯坦因走進了藏經洞……

圖為作者拜謁道士塔

斯坦因精心挑選出24箱經卷和5箱繪畫、刺繡等工藝品離開了敦煌。王道士得到了40塊馬蹄銀。

斯坦因之舉轟動了整個歐洲,中國卻木然視之,王道士的膽子也隨之放大了。法國人希伯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精心選出學術價值極高的寫卷6000卷,僅以500兩銀子成交。

繼之,日本人、俄國人相繼而來,又劫去不少經卷。由于國內學者強烈呼吁,清政府于1910年下令,將敦煌藝術全部運到北京。經卷沿途被地方官員竊取不少,到京后又被大官僚柯震彝、李盛澤竊走許多,并將較長的卷子剪開以充數。最后,敦煌經卷到京師圖書館時,僅剩8000多卷,且大多已是斷卷殘篇了……

回憶藏經洞往昔,令人感到那段歷史的沉重與無奈。畫家指著洞外的大廳對我說:“王道士發現了藏經洞后,便修建了這個大廳。”

這是一個仿漢代的古廟宇建筑,比藏經洞大好幾倍。1971年我來時看到大廳四壁也有壁畫,不過是“文革”那代人畫的。畫有敦煌人民與國外竊賊、國內貪官污吏不懈斗爭,奮起保衛國寶文物的歷史,以顯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

“文革”期間的壁畫顏色比不了一千多年前的顏色,已斑駁脫落,色彩全無,面目蕩然。其實,這些壁畫若保存下來,也算一景,起碼是“文革”遺跡。

畫家指著廳外一棵枝葉蔽天的老楊樹說:“發現藏經洞那年,王道士便種下了這棵樹。我們敦煌人管這種樹叫‘鬼拍掌’,刮起風來,它呼啦啦的響。”

我問:“他種這樹是啥意思,想留名嗎?”

“想留名,他就該去樹碑立傳。你去看看,莫高窟這么多壁畫、雕塑,歷朝歷代,春秋代序,有幾人留名?”畫家對我的分析不滿,不過,他又坦誠地說,“想留名是當代人的觀念。”

那年,他和幾位畫家一起修復唐代三十多米最高坐佛的右手掌時,他往胚胎里塞進一根一尺多長的鋼管,管子里放了十張紙條,每張紙條上都寫有年月日和他的大名:李開福。

我問:“為何沒放照片?”

他笑笑說:“沒想到。”

他指著“鬼拍掌”身后的楊樹的一個小院落說:“當年王道士就住在這兒,現在正在修建,不讓進。”他說,世界佛學大會要在這里召開,所以這里都要推倒重建,可建得再好,失去了原貌,還有什么價值……

他把我領進一個初唐時的322窟,這也是他現在工作的地方。洞窟燈光大亮,鐵架支撐的一條長木板上,散發著各色顏料的清香,洞中直立一張畫板,他正在臨摹右側上,一幅半米寬一米長的壁畫。他臨摹得惟妙惟肖,連那斑駁著千年滄桑的色彩之變,他都如相機般彩照在他的畫紙上。他說,他無法想象這幅畫當年是如何色彩斑斕,可它的價值已不在當初,而在當下。如我想按當初去畫,這幅畫就不值錢了……

我知道,1985年,他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三年來,臨摹過這樣的大幅壁畫8幅,小點的50幅。他本想臨摹100幅到北京中國美術館辦個敦煌藝術臨摹展,可他沒錢,每月800多的工資,連買顏料的錢都不夠。他無奈地說:“真沒辦法,只好賣畫,賣給外國人,人家給的錢多。我和王道士一樣,得養家糊口呀……”

他悄悄告訴我,說他白天在洞窟里畫畫記下比例,調好顏色,拍好照片,晚上回家比照著再畫一張。“好歹作畫和你們寫書一樣,沒有時間限制,白天干公家的,晚上干自己的,雙管齊下。”

我問他:“你在家畫的那幅賣給外國人能賣多少錢?”他告訴我的天文數字,是我在柴達木干三十年也攢不下的數。我驚愕。

走出洞窟,來到道士塔前,我問他:“你對王道士的是非功過如何評說?”

“他有什么非?他有什么過?更不是歷史罪人!他得的那些錢,沒貪污一分錢,他得養活這里一百多口子人,還得保護這些洞。那些拿走這里經卷,并把它們流失的貪官污吏,才是真正的歷史罪人!”

晚霞余暉中的道士塔漸行漸遠于金燦燦的沙礫中,千秋功罪,任誰評說,于他,并無緊要了。他沒什么文化,并不計名利,況已作古百年有余了。他把生命永遠留在了莫高窟。他的圓寂塔,與那棵“鬼拍掌”、“藏經洞”被永遠地連結在了歷史的坐標上,那是歷史的特定之鏈……

畫家站在道士塔前,一陣風沙襲來,他那黧黑的臉顯得很漠然。但我看得出來,他對王道士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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