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那個背影
穿紅戴綠的媒婆
我三歲那年,父母親在一次沉船事故中不幸喪生。哥哥與我相依為命。日子雖然過得艱辛,卻因了哥哥的關愛,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沒想到,十二歲那年,一場礦難又奪走了我唯一的親人,哥哥也撇下了我。那時候,嫂子剛剛嫁到我家。
沒過多久,就有人給嫂子說媒,對方是一個死了老婆的屠夫,家境不錯,人也結實。嫂子問了一句,“帶著康明行嗎?”那個穿紅戴綠的媒婆便再也沒有登門。此后,又有幾家相繼來說媒,嫂子始終只有一個要求,帶著康明可以,不然就不行。
嫂子是殷實人家的女兒,當初嫁給大哥時,遭到了家人的竭力反對,甚至要和她斷絕關系,可是嫂子仍然嫁了過來,她看重的是大哥的人品。
大哥去世后,嫂子沒少受娘家人的奚落,逼她早日改嫁,她那蠻橫的弟弟甚至揚言要燒了我們的房子。嫂子還是那句話,“改嫁可以,必須帶上康明。”盡管嫂子美麗賢慧,但誰家又愿意她拖著個累贅嫁過去?她的家人氣得直跺腳,再也很少來往。
嫂子在一家毛巾廠上班,一個月才一百多塊,有時廠里效益不好,還用積壓的劣質毛巾充作工資。那時,我正念初中,每個月至少得用三四十塊。嫂子從來不等我開口要錢,總是主動問我,“明明,沒錢用了吧?”一邊說一邊把錢往我衣袋里塞,“省著點花,但該花的時候不能省,正長身體,多打點飯吃?!?
我有一個專用筆記本,上面記載著嫂子每次給我的錢,日期和數目都一清二楚。我想,等我長大掙錢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嫂子的養育之恩。
中考之前,我對嫂子說,“嫂子,我報考了中專,可以早一點出來工作?!鄙┳右宦?,憤怒地看著我,“你怎么能這樣,你將來要考大學的。不行,得給我改過來?!钡诙欤┳硬挥煞终f地拉著我去找老師,硬是將志愿改了過來。
我順利地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嫂子得知消息,做了豐盛的晚餐慶賀,“明明,好好讀書,給嫂子爭口氣?!鄙┳诱f得很輕松,我聽得很沉重。
第二天,嫂子是紅腫著眼睛回來的。我問她怎么了?嫂子沙啞地說了聲,沒事兒,剛才讓沙子撞進眼睛里了。說完趕緊去打水洗臉。第三天她弟弟過來嘲諷她我才知道,嫂子為了給我籌集學費,去向娘家借錢,被娘家人趕了出來。
看著嫂子還有些浮腫的眼睛,我說,“嫂子,我不念書了,現在文憑也不那么重要,很多工廠對學歷沒什么要求……”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嫂子一巴掌打了過來,“不讀也得讀,難道像你哥一樣去挖煤呀!”嫂子朝我大聲吼道。嫂子一直是個溫和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發火。
那段時間,嫂子總是回來很晚,每次回來都拎著一個大編織袋,疲憊不堪。我問她袋子里裝的什么,嫂子始終不給我看。有一天晚上到同學家取書,遠遠的看見路燈下蹲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面前鋪著一塊白布,上面擺滿了鞋襪、針頭線腦什么的。是嫂子。
我沒有走過去“揭穿”嫂子。我遠遠的看著她時而躬著身和別人討價還價,時而把零碎的錢理了又理。昏暗的燈光下,嫂子的眼睛里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十一點半,嫂子才提著編織袋回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臉疲憊,卻綻滿笑容??匆娢易谧狼皽貢哌^來摸摸我的頭,“明明,餓了吧?嫂子做飯給你吃?!蔽冶硨χc點頭,不讓她看見我眼里盈滿的淚。
那天晚上,嫂子暈倒在了廚房里。我聽見轟隆一聲之后沖進廚房,她側躺在地上,臉色蒼白。我趕緊將她背往醫院。
醫生說嫂子是因為營養不良引起貧血,加上勞累過度才導致暈厥。我要在醫院照顧她,被嫂子轟了出來,“快回家溫習功課,就要開學了,高一是很關鍵的一年?!?
嫂子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臉色仍然蒼白。但她照常上班,晚上依然拎著那只編織袋去擺地攤。我實在忍不住,跑過去一把將編織袋奪了下來。嫂子似乎知道我發現了她的秘密,微笑著對我說,“明明,還差一點,再掙些就夠了。”說完輕柔地從我手里拿過編織袋,斜著肩膀走進夜色。
靠嫂子每晚幾塊幾毛地掙,是遠遠不夠支付學費的。嫂子向廠里哀求著預支了三個月的工資,還是差一點,她又去血站賣血。嫂子本來就貧血,抽到300cc的時候,護士實在看不下去,才自作主張地拔了針頭。這些嫂子都不曾說,是后來那位護士——我同學的姐姐說的。
嫂子親自把我送到學校,辦理了入學手續,又到宿舍給我鋪床疊被,忙里忙外。她走后,有同學說,“你媽對你真好!”我心里涌過一絲酸楚,“那不是我媽,是我嫂子?!蓖瑢W們吁噓不已,有人竊語,“這么老的嫂子?”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家離學校很遠,每個月我才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嫂子都會準備豐盛的飯菜招待我。臨走還做好多的菜,裝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告訴我哪些要先吃,哪些可以后吃。每次都是看著客車走遠,嫂子才放下揮動的手。而每次回家,都發現嫂子又比上次蒼老了許多。
發現她頭上竟然有了白發時,我念高二。為了供我上學,嫂子不光在外面擺地攤,還到紙箱廠聯系了糊紙盒的業務,收攤回來或者遇上雨天不能外出擺地攤,她就坐在燈下糊紙盒。糊一個紙盒四分錢,材料是紙箱廠提供的。那次回家,看見她在燈光下一絲不茍地糊著,我說,“嫂子,我來幫你糊吧!”嫂子抬起頭望了我一眼,額頭上的皺紋像冬天的老樹皮一樣,一褶一褶的。失去光澤的黑發間,赫然有幾根銀絲參差著,那么醒目,像幾把尖刀,鋒利地插在我的心上。嫂子笑了笑,“不用了,你去溫書吧,明年就高三了,加緊沖刺,給我爭口氣?!蔽沂箘诺攸c頭,轉過身,眼淚像潮水一樣洶涌。嫂子,您才二十六歲啊!
想起嫂子剛嫁給大哥的時候,是那么年輕,光滑的臉上白里透紅,一頭烏黑的秀發挽起,就像電視里、掛歷上的明星。我跑進屋里,趴在桌上任憑自己的眼淚撲簌簌直落??尥辏移疵乜磿?、解題,我告訴自己即使不為自己,也要為嫂子好好讀書。
我以全縣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嫂子買了很大的一卷鞭炮,長長的一溜鋪在地上,像條紅色的火龍。嫂子點燃一支香,遞給我,“明明,你去點鞭吧!”我接過香,就像接過嫂子所有的期盼和祝福。噼哩叭啦的鞭炮聲引來了四鄉八鄰的人們。
那天,嫂子的爹娘還有弟弟也來了,站在人群中。嫂子看見他們,走了過去,撲在她母親肩上,失聲痛哭。晚上,五個人圍著一張桌吃飯。她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說,“康明,你真該好好讀書?!?
我挨個敬了嫂子的家人,真誠地感謝他們給了我一個好嫂子。最后敬的是嫂子,她站起身,笑著說,“明明,一家人,就不要跟我客氣了!”
大學里的生活和學習比在高中輕松得多,每年我都以優異的成績獲得學校的助學金。而且,還有許多課余時間去打工,半工半讀,基本不需要家里的錢。嫂子卻仍然每個月寄錢給我,要我吃飽穿暖,注意身體。某一天我對著那個記載著嫂子每次給錢的筆記本時,突然恨起自己來。嫂子給予我的,豈是一個筆記本可以記載?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將筆記本撕得粉碎。
大三沒念完,我就被中關村的一家IT公司特招了。我將消息電告嫂子時,她激動不已,在電話那頭哽咽著,“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嫂子也不用為你操心了。康英也可以安息了。”
我突然迸出一句話來,“嫂子,等我畢業了,回來娶你!”嫂子聽完,在那邊撲哧笑出了聲,“明明,你說什么混帳話呢!將來好好工作,爭取給嫂子討個北京弟媳?!蔽揖髲姷卣f,“不,我要娶你?!鄙┳訏鞌嗔穗娫?。
終于畢業了,我拿著公司預付的薪水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時,嫂子已經備好了飯菜,只等我回來。飯桌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匆娢一貋?,嫂子說,“康明,快叫張大哥。嫂子以后就去跟他過了?!蹦莻€男人站起來,和我握手,一邊嘖嘖地說,“真不簡單,大學生呢!”我和他只握了兩秒鐘,就跑到房間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在心里問,“嫂子,為什么,為什么不給我照顧你的機會?”
沒過多久,嫂子和那個姓張的男人就結了婚。我去了,喝了很多酒。嫂子也喝了不少,隱約聽見她對別人說,“看,這就是我弟弟康明,名牌學校的大學生呢!在北京工作。”言語之間充滿了自豪。
后來,因為工作繁忙,我不能時常回家,只將每個月的工資大半寄給嫂子,可每次嫂子都如數退回。她說,“明明,嫂子老都老了,又不花費什么,倒是你,該攢點錢成家立業才對。”還時不時給我寄來家鄉的土特產,說,“明明,好好工作,早些成家立業,等嫂子老了的時候,就到你那里去住些日子,也去看看首都北京,到時可別不認得老嫂子??!”
我的眼淚就像洪水一樣泛濫開來,我親親的嫂子,弟弟怎么可能忘記您?!
父愛,一首我沒有讀懂的詩。
這是她最后的機會
我的青春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從楊逸遠正式離開我和媽媽那一天算起吧。楊逸遠是我的父親,只是自從記事起,我從來沒有喊過他。我想,我對楊逸遠全部的情感,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一個源于血緣和基因、植在血與骨頭里的字—恨。
楊逸遠在我讀小學時與他的初戀情人重逢,從此他就沒有在夜里回過這個家了。
那是個寒冬的夜晚,我已經睡下了。模糊中聽見敲門聲,然后是媽媽與誰在客廳說話的聲音。我本能地警醒,躡手躡腳地從臥室門背后往外看,居然是楊逸遠。
楊逸遠說:“求你了。”
媽媽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已經有幾年你都沒提過離婚的事,怎么又突然提起?你和我說實話,也許我會考慮?!?
這次輪到楊逸遠沉默了,空氣沉重得凝固了一般,終于他長長嘆息:“她懷孕了,她已經快40歲了,這是她最后的機會?!?
一周后,晚飯時媽媽突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我說:“我和你爸爸離婚了。這樣也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大人了,是這個家的男人。”
我沒有如媽媽所愿變成她期待的堅強成熟模樣,恰恰相反,我由一個公認的乖孩子突然間變成了叛逆少年。厭倦學習,厭倦回家,甚至厭倦有思想。唯一還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玩網絡游戲。那年我讀高一,15歲。
在媽媽眼里,原先的我懂禮貌,懂事,幫她做家務,認真學習,這簡直就是她賴以活下去的全部依靠與希望。可現在呢?
媽媽哭著追問我:“你到底怎么了?”我想了想回答她:“沒什么,青春期吧?!?
死也改變不了的事情
楊逸遠聽說了我的事。離婚后,他由每月上門送生活費變成了直接往銀行卡里存錢,我明確地告訴過媽媽,我不想再見到“那個人”。
所以,當我在學校大門口看見楊逸遠凝重地注視我時,我滿臉冷漠,視而不見地從他面前走過。楊逸遠常常來,但沒有主動開口說話,我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他的表情在發生著變化。由開始做長者狀想訓斥教育我,變成了憤怒,后來是焦躁不安,再到后來就變成了壓抑著的悲涼。
大爆發的時刻來了。那天高一期末考試成績單出來了,媽媽被學校通知建議我留級。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做好了思想準備,坐在客廳里等媽媽從學校回來后大哭一場,大罵一次,甚至動手打我。
推門進來的卻是楊逸遠。第一句話居然是那么耳熟:“求你了?!?
我把玩著他的表情:“大教授的兒子被要求留級,覺得面子丟光了吧?!?
楊逸遠拳頭握緊了,額頭上青筋凸起。我可不怕他,我已經和他差不多高,雖然單薄了點,但我自信力氣不會輸給他。
楊逸遠握著的手居然慢慢松開了。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在你眼里我怎么不堪都不要緊,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女人自始至終都在愛我,她們愛我是因為我優秀。我的無能只在于我沒能處理好和她們兩人的關系。但是你看看你,你連我的一半都沒有,你考得上我當年考上的大學嗎?將來會有女孩子愛你嗎?所以,現在不是你不想認我當父親,而是我根本都不想認你這個兒子?!?
他摔門而去。我的狂亂青春期莫名其妙地提前結束。
兩年后,我以高出分數線20多分的成績考入楊逸遠的母校。報到那天,楊逸遠來了。
不等他張嘴,我冷冷地開口了,那是我考慮了幾天專門說給他聽的話:“不要表功,不要說我是因為受了你的激將法才好好學習,終于考上大學的。你錯了。我考上大學是為了長大到跟你沒關系。我18歲了,從今天開始,我和媽媽都不再需要你一分錢,我會自己掙學費和生活費。請你以后不要來打擾我們。”
楊逸遠痛苦地閉了閉眼睛,留下一個存折走了,背影蹣跚,腳步散亂。
我撕掉了存折。
大學期間,我申請了助學貸款,努力學習爭取獎學金,課余還打了兩份工。我的狀態只能用“拼命”一詞來形容,雖然十分勞累但我沒有后悔。
然而,我的身體卻日漸不適。那都是些說不出口的癥狀:比如自我感覺尿頻尿急,但到廁所卻又沒有了便意;沒有女朋友,卻時時覺得身體發虛,全身尤其是兩腿無力;我坐立不安,居然跟楊逸遠當年一樣膝蓋和手腳震顫,無法自控。
媽媽帶我上醫院檢查。看看四周,腎病??粕儆形疫@樣年輕的小伙子,我幾乎羞愧得想要逃出醫院了。我躲在醫院外花園草地上,媽媽拿著結果出來了,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我的心緊了又緊,她說:“還好,不是身體器官的問題。醫生說,大概是心理疾病導致的植物神經功能障礙。不過,你爸爸說,心理疾病導致的問題更難治愈?!?
我一聽就冒火:“我生病你告訴那個人干什么?”
媽媽的嘴哆嗦了幾下,卻沒說出來。
不過,我很快就明白媽媽的苦心了,因為找心理醫生治療實在是件太過昂貴的事情,一小時200元。
好在給我治療的這位博士挺可親的,他很快就確診了我的病情—焦慮癥,并因焦慮情緒導致尿頻、尿急、虛脫等諸多軀體化癥狀。他說,病的起源與你和父親的關系有關,焦慮很多時候緣于負疚、自責等負面情緒。
我的腦海里驀然出現了楊逸遠留給我的那個背影。
態度感到內疚
如果那位心理學博士說的是正確的話,他的意思是我的身體疾病緣于心理焦慮,而我的焦慮情緒是因為潛意識里我因為自己對楊逸遠的態度感到內疚。如果能夠消除這種虧欠感,焦慮會消失,身體也會健康起來。
沒想到,我很快就面臨一個可以徹底消除我愧疚感的機會。楊逸遠病了。而且不是小病,是尿毒癥,根治的方法只有一種—換腎。
誰捐腎給他?他,孤家寡人一個。據說他的初戀情人,不,應該稱他現在的妻子倒是情愿,可惜配型不成功。
這個消息是媽媽告訴我的,我敏感地盯著她的眼睛看:“媽,你也準備去給他捐腎?”
媽媽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目光海一樣深不可測,我看不清。我的心一疼,脫口而出:“你別,你應該恨他才對呀。就算要捐,也應該是我去?!?
媽媽的眼睛里閃過驚喜:“是嗎?你愿意去嗎?”
是的,是驚喜。我的心情極其復雜,媽媽到現在還愛著那個負心的男人,甚至超過心疼與她相依為命的兒子。
手術前,躺在另一張手術床上的楊逸遠就在我身邊,他輕聲地喚我“兒子”,聲音是老人般的哽咽。我的心一時酸痛得不行,眼睛脹得疼,但我忍住了,將頭轉向另一邊,沒有看他。
我告訴自己,我是在還債,哪吒一樣地將骨與血都還給這個給了我骨與血的男人。從此,我將輕松了,自由了,解脫了。
博士的心理分析的確非常精準,手術后,雖然我失去了一個腎,卻明顯感覺自己身體好起來了,那些困擾我的癥狀得到了緩解甚至消失了。當然,這與我沒有住校,每天住在家里由媽媽調養我的身體有關。另外,博士開的治療焦慮的藥我也在繼續吃。
畢業這年,我順利地應聘到一家合資企業工作。工作第一天,單位組織新人體檢。
B超間,醫生沉吟了一會兒問我:“你做過腎移植手術?”
我“嗯”了一聲。醫生笑了笑:“看來你病情恢復得很好,抗排斥藥物也不需要吃太多,移植到你身上的這個腎與你的身體機能非常協調,應該是血緣關系的供腎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醫院的。
回到家里,我打開媽媽藏在床頭的皮箱,里面是一大沓藥瓶標簽,原來每次媽媽都將抗排斥藥的商標撕下,換上抗焦慮的藥物商標。我還發現了一張手術協議書,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卻關系到兩年前我的那次手術。
協議書上說明,楊逸遠自愿提供自己的一個健康腎供給—他的兒子。下面是他的簽名,我的名字卻是由媽媽代簽的。
突然就淚流滿面。
那一天,我正好22歲。
母愛平衡線
一
她生在農村,年輕時心高氣傲,一心想嫁出去,嫁到有寬寬馬路的鎮子上去,但終沒有如愿,依舊嫁在了村里。男人是個獨子,家里條件還算不錯。
但是獨子也有獨子的不好。第二年,她生了個女兒。在當時的農村,尤其是在這種只有獨子的家庭里,她的身份一下子掉下來,不得不開始低眉順眼地做人。
所以,她對這個女兒,并不是十分疼愛。從女兒呱呱墜地開始,她就覺得,自己的所有不順利都是女兒帶來的。公公婆婆整日指桑罵槐,她只得逆來順受。似乎是出于天性,女兒好像自小就能覺察出家人不喜歡自己,所以一直都很乖,夜里也很少啼哭。3個月大的時候,女兒會笑了,是那種很純真的笑,但她也并沒覺得有多么高興。
女兒兩歲時,男人同她商量著,再要一個孩子吧。她同意了。但是,當時政策很緊,像他們這種家庭也只能要一個孩子。于是,村里人給他們出主意,說是給女兒上報一個什么病,就說夭折了,這樣就可以拿到指標,再生一個。
一切辦妥后,他們將女兒送到一個遠房親戚那里養著。第二年,她果然如愿生了個兒子,在家里的地位也馬上提了上去,就連說話聲都粗了不少。她對兒子疼愛有加,生怕凍著餓著。一家人都圍著她和兒子轉,這讓她心里覺得十分自豪。
兒子1歲大的時候,上了戶口,他們便商議著將女兒接回來。那天,女兒怯怯地躲在親戚身后,她微笑著喊女兒的名字,看著她蓬頭垢面的小臉慢慢探出來,心里涌上一絲內疚,想,回去要好好對待女兒,多補償孩子一些。
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忙碌替代。女兒一開始有些怯生,知道父母要看弟弟,就在爺爺奶奶屋里支了一張小小的床。漸漸熟悉了一些,女兒依舊像小時候那樣乖巧,不說話,懂事早。那個時候,丈夫出外打工,她經熟人介紹,到附近一家磚場干活。有一次,磚場有事,她回家很晚,回到家時卻不見了6歲的女兒。問及公婆,老兩口一臉不屑,這個孩子,別看平時不說話,其實野得很,常常跑出去就不見人影,不知道又跑到哪兒玩去了。
她也沒在意,但過了很久,女兒還是沒有回來。她有些著急,打著手電出去找,卻見村口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女兒。她的火氣當時就不打一處來,家里兒子還在鬧著,這孩子卻到現在還不回家。
不由分說,她幾步跑上去,抓起女兒就是兩巴掌,嘴里說,讓你野,讓你野!
女兒“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怕你讓大灰狼給叼去了啊,爺爺說村外有狼,晚上出來……
原來,女兒是想在這里接她!想起方才那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夜色里張望,她心里一酸,緊緊抱住了女兒。
二
女兒9歲的時候,兒子6歲。那時,家里有些錢常放在抽屜里面。抽屜沒有鎖,大都是些應付日常柴米油鹽的零用錢。
但就在那天一早,她起身拿零錢去買醋的時候,發現少了兩元錢。這些錢她心里是有數的,她一直是個很仔細的人。
她把女兒叫到跟前,問女兒,女兒倔強地不說話,但臉卻紅了。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為累,所以脾氣火爆,一個巴掌就打過去,口里說,小小年紀,開始偷錢花了,長大了還得了!
丈夫知道后,也十分惱火,結結實實打了女兒一頓。但女兒自小倔強,打到底,也沒說出錢花到哪里去了。她心疼,不僅是為兩元錢,還有對孩子的失望。
丈夫心情不好,打完孩子就出去喝酒,她一個人坐在那里生悶氣。后來,婆婆進來說,小囡還沒有睡,你快讓她過來睡吧。
她怔住,孩子不是早就去睡了嗎?看看表,已經十點多了。冬天的夜里這么冷,女兒能去哪兒?急急忙忙找來手電,一路喊著找了去,最后,在村頭大水井那里找到了女兒。女兒一個人蹲在井邊,孤零零的,抬頭看到她也不說話,乖巧地站起身來,跟著她回去。她的心里就有些不忍,才多大點的孩子,何況,他們從來沒有好好疼過她。
回到家,女兒執意不進屋。她好說歹說,可女兒就是不肯進屋,站在那里,小聲但執著地說,我沒拿錢。
丈夫喝酒回來后正躺在炕上,她怕驚動了丈夫再打孩子,便小聲對女兒說,是媽媽不對,媽媽不好。女兒這時才“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錢是爺爺拿的,不讓我告訴你們,要不然他就不疼我了。
爺爺何時疼過這個孩子?都是圍著孫子轉。女兒小小的近乎卑微的愿望竟然就是讓爺爺疼疼她,所以才會忍受這份委屈。
這個時候,丈夫從炕上跳了起來。她急忙護住孩子,以為丈夫要打女兒。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光著腳跑過來,把她推到一邊,猛地抱住了孩子。男人是不會失聲痛哭的,這個喝了酒的男人,只會使勁地用頭蹭著那小人兒的肩,說,爹疼你,孩子,爹疼你。
她把臉轉向一邊,3年前女兒在村口接她時候那個小小的身影又出現在眼前,她淚流滿面。
三
女兒上初中的時候,第一次來例假,哭著跑回家。那天,正巧她在家里,看女兒哭著跑回來,心里一驚,問是怎么回事。12歲的孩子說不出話來,只是站在那里哭。她越是問,那張小臉越是哭得哽咽,邊哭邊說,媽,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更加奇怪,別胡說,到底是怎么了?
后來,她臨時用衛生紙做了柔軟的衛生巾,給女兒換上新內褲,將女兒抱在懷里。這個時候,那個臉已經哭花的小女孩安靜下來,羞著臉對著她傻傻地笑。
第一次,她發現女兒竟然這么可愛,比那個整天在外面惹事的渾小子可愛許多。她又是一陣內疚,為自己多年以來未曾發現的東西。自己真的愛女兒嗎?她忍不住想,在對兩個孩子的態度上,她是有些偏心的。
女兒去鎮上讀高中后,懂事了好多。那個時候,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一些婦科病長久困擾著她。女兒似乎體諒她的難處,每個周末回家都主動將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那個周末,女兒回家,手里拿了一個大信封。孩子紅著臉從信封里拿出一盒婦科千金片,說,媽,我在城里買了點藥,說是對你身體有好處。
畢竟還是小女孩,對婦科病難以啟齒,羞紅了臉,將信封放在桌上,低下頭吃飯。她顫抖著打開,一盒這樣的藥,要幾十元錢,她一個小女孩哪來這么多錢呢?
當爹的卻停下手里的酒杯,放下筷子,拿過她手里的盒子……只說了一句“好孩子”,就說不下去,片刻,竟然擦了下眼睛,還怕她看出來,又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嘴里莫名其妙地說,喝多了。
但她仍不放心,跑到女兒房間里,問女兒錢是從哪里來的。這個高中生低著頭,我從菜錢里省下來的。
他們給孩子的錢原本就少,若是都從菜錢里省下來,那她要受多少委屈啊!她再也忍不住,但又不好意思當著孩子的面哭,就用手去摸那小小的臉。這張臉,承了她的血脈,像她的樣子,有她的傲氣、她的溫柔,還有她眼角間不經意的嫵媚……倒是女兒先哭了,邊哭邊說,媽,我不想讓你再受苦。
她反而笑了,說,傻孩子,媽不苦,媽有你才高興呢。
這句話,她本應在16年前就說出來的,但是她一直都沒有說。
四
女兒考上大學那天,全家人為女兒的學費發愁。公公婆婆說,要不然,別讓孩子去了,以后到底是別人家的人,再上也沒什么意思。但是她卻堅持著一定要讓女兒上學,并找遍了所有親戚,終于借到了第一年的學費。
其實,她心里不是沒有猶豫過,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起孩子了,不能再有什么對不起。
好在孩子爭氣,大學4年,除了第一年之外,沒要家里一分錢。
時間過得飛快,女兒畢業留在了省城。她開始操心女兒的婚事。終于,女兒打電話過來,說要結婚了,她卻覺得心里猛然間一空。盡管這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事情,但還是有點承受不起。
女兒的婚禮是在省城辦的,她自然要去。那天,她給女兒梳頭,一絲絲的梳過,女兒靜靜坐在那里,一臉幸福的表情。梳著梳著,她突然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滴在木梳上。這個孩子,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去疼過她,可她是那樣乖巧,一個人忍受了那么多那么多!
女兒看著鏡中的母親,對她說,媽,沒事的,結婚后我還是咱家的人啊。她突然從后面抱住女兒的肩,低低地說,孩子,媽是疼你弟多一些,對不起你。
女兒卻笑,你說什么呢?媽,要是沒有你,會有我的今天嗎?媽,其實你是個一碗水端得最平的人,我知道的。
她的哭泣便再也忍不住。每個母親,都想把一碗水端平,但是在歲月的起伏中,難免會有傾斜,會灑出一些水來啊。
女兒不再說話,只慢慢把她的眼淚一點點全部擦干,一直等到她沒有淚再流下來,才慢慢彎下身,伏在她的膝前,說,媽,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喜歡哪里有輕和重呢?
她的淚再一次流下,落滿了女兒盛妝的臉。
母愛有靈
我是個在哭方面有些怪異和異常的人。母親說,我生來就不愛哭,一哭大了就會犯病,手腳抽筋,口吐白沫,跟犯癲癇病似的,叫人害怕。我的哥哥姐姐哭,母親從來不會理睬。父親脾氣暴躁,經常把我的哥哥、姐姐打得哭聲動天。母親看見了,視而不見,有時還在一旁煽風點火,鼓勵父親打。只有我,母親是不準父親打的,打了也會及時替我解圍,像老母雞護小雞把我護在懷里,替我接打。有一次,母親不在家,父親把我打狠了,我哭得死去活來,舊病復發,抽筋,并引發休克,人中被掐青才緩過神來。母親回家知道后,拿起菜刀,把一張小桌子砍了個破,警告父親,如果再打我她就把我殺了(免得我再受罪的意思)。那個兇惡的樣子,讓父親都害怕。
因為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我從懂事起,一直在抑制自己哭,有淚總往肚里吞。印象中,我從17歲離開母親后,十幾二十年中好像從來沒有流過淚。有一次,看電影,是臺灣的《媽媽再愛我一次》,電影院里一片哭聲,左右四顧,只有我,臉上干干的,心里空空的,讓我很慚愧。后來我又看到一篇短文《男人也有水草一般的溫柔》,是歌頌一個男人的眼淚的,很是觸動我。我暗自決定以后有淚不吞了,哪怕哭大了,讓人看到我的秘密也不怕。于是,我又專門去看了那部臺灣電影,我想看自己流一次淚。不行,怎么鼓勵都沒用,心里使不上勁,沒感覺。我心里很難過,希望自己哭,讓淚水流走我的苦痛。但屢試屢敗,真的,我發現我已經不會流淚了,我的淚腺已經干涸了,死掉了,就像一個野人,不知不覺中身上已經失掉了諸多器官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