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盲窗(3)
書名: 去往第九王國(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作者名: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本章字數: 4623字更新時間: 2017-05-22 11:21:16
起初,我不過是拉開揮來揮去的架勢抵抗,更像是一個快要溺死的人四處抓來抓去的樣子。盡管如此,這家伙也不向一旁躲閃,相反卻把自己的臉伸過來挑釁。面孔貼得如此之近,也許就像在一個墜落的夢境里,接近撞點了。我順手抓上去,這可不僅僅是抵抗的一種反射,而且也是態度的表現,承認,人人都期待已久的表白:我跟這家伙平分秋色。由于我動起手了,我終于承認是一個比自己的敵人還要更為兇惡得多的敵人。說實在的,在接觸到別人的唾液和鼻涕時,我有一種雙重感覺,既暴力,又冤屈,這種感覺我永遠都不想再經歷。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勝利的面具:“對你來說,再也沒有任何退路了!”于是,我就一腳踹到他屁股上,用盡渾身的力量!他沒有還手,只是忍受著,扮演出一副不可動搖的怪相。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從這天起,在所有人眼里,可以說我成了“打他的人”。他現在就有理由和權利,永遠不再讓我安寧。我們迄今暗自較勁的敵意變成了一場戰爭,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斗出個名堂來,可是這樣不會有任何別的結果,只有我們倆共下地獄。后來有一次,他父親發現我打他兒子,就直奔過來,把我們拉開,將我推倒在地上,用他在牛圈干活的鞋子(吼著尖細的嗓門,連連不斷地詛咒我這,詛咒我那,而我父親平常只是在詛咒滑坡、雷電大火、冰雹和破壞房屋和地板的害蟲時才這樣無以復加地一吐為快)在我身上踩來踩去。這事讓我感到幸運——再說是我確實懂得的獨一無二的幸運,不僅在當時,而且在十多年之后依然如此。
遭受了這次虐待后,我的話就多起來了,并且能夠向母親(是的,她)敘述那個敵人了。每次敘述都是用一個命令句開始:“你聽著!”用另一個命令句結束:“你可要管一管啊!”母親成為行動者,在家里向來如此:她說干就干起來了。她借口神父和老師勸說她,就領著這個十二歲的兒子去參加寄宿學校的招生考試了。
在考完試回來的路上,我們在克拉根福特誤了開往布萊堡的最后一趟火車。我們走到城外,站在通往家鄉的大街上,四面一片漆黑,天下著雨,我也顧不上被雨淋得濕透了。過了一陣子,有一輛車停下來,這車駛往南斯拉夫,去德拉瓦山谷,馬里博爾或馬堡[1]的司機讓我們上了車。車里沒有后座,我們就坐在車后面的廂板上。這時,母親用斯洛文尼亞語向這男人說了我們的目的地,于是這男人就開始試圖與她聊起天來。然而,他發現除了那些應付問候的套話和幾首民歌歌詞外,她對這門語言幾乎一竅不通,便也一聲不吭了。這次坐在汽車后面鐵皮廂板上無聲無息的夜間之行給我留下了一幅與母親融為一體的畫面,一再顯現出作用和效果,至少在接下來寄宿學校的歲月里如此。為了這次行程,母親專門讓人理了波浪式發型,終于有一天不戴頭巾了。盡管五十歲的身軀顯得十分臃腫,可一道道的亮光時而掠過時,我覺得她的面目好年輕。她蜷曲著兩腿坐在那里,手提包擱在身旁。雨點打在車窗玻璃外面,歪歪斜斜地流去。坐在遮雨的車廂里面,每到拐彎時,不知什么工具、裝著釘子的包、空桶都朝著我們滑來。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心靈深處感受到某種不可遏制的東西,激情澎湃的東西——似乎就像信心一樣。母親的幫助使我上了道,對我來說是一條正道。之前和之后,我確實沒有少否定過這個女人。在我的眼里,她是那樣的陌生——就連一句合她心意的話,我幾乎都難以張口。然而,在1952年這個夏日的雨夜,我突然覺得,有一個母親,當她的兒子,這是天經地義的。在這個時刻,她也不再是那個農家女人,那個鄉巴農婦,那個牛圈女仆,或者那個常去做禮拜的女信徒了;她常常打扮成這般樣子穿梭在村子里。她露出了潛藏在深處的東西:她不是家庭婦女,而更是一個女管家;她不是一個土里土氣的人,而更是一個精通世故的人;她不是一個觀望者,而更是一個行動者。
在去往林肯山村的岔路口,司機讓我們下了車。我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母親挽著我的胳膊,直到她轉了一圈。雨停了。月光下,拜岑山脈呈現在平川的邊緣,一絲一毫都清晰可見,猶如一種圖像文字:一條條峽谷,一道道巖壁,分明的樹木線,一塊塊凹地,一座座山峰。“我們的山!”母親接著說,早在戰前,就在下邊沿著山勢的地方,像“我們的司機”現在一樣,我哥哥朝著相同的方向駛去了,向著東南越過邊界,去馬里博爾上農業學校了。
在寄宿學校度過的這五年是不值得敘述的。鄉愁、遭受壓抑、冷酷、集體坐牢,這些詞匯就足夠了。我們大家所謂孜孜追求的僧侶精神卻從來沒有使我獲得某種使命感。我也覺得幾乎沒有一個年輕人會有能力勝任。那些神秘的東西早就在鄉村教堂舉行的圣禮中傳播過了,如今在這里從早到晚都失去了任何吸引力。我從來沒有遇到一個主管神職人員會充當神父的職責。他們要么關在那暖和的私有屋子里深居簡出,一旦叫誰前去,那也僅僅是要警告你,威脅你,摸你的底——要么總是披著拖在地上的黑色教士長袍在樓里來回巡視,充當看守人和探子,形形色色,千差萬別。就是在圣壇前,每天做禮拜時,他們也不會承擔起曾經被授予的這個神父圣職,而是充當了秩序守護者的角色,履行著儀式的每個細節:當他們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手臂伸向蒼天站在那里時,就好像在傾聽著自己的背后發生了什么;然后當他們又回過頭來,仿佛要為所有的人賜福時,于是他們心里就只有一個抓住我的念頭。而鄉村的神父則完全兩樣:他剛剛還在我眼前把裝滿蘋果的箱子搬入地窖里,聽著廣播新聞,剪去耳邊的頭發——而現在就穿著莊重的禮服站在教堂里,不管膝蓋怎樣咔嚓作響,一心虔誠地屈膝在圣體前,完全忘卻了我們其余人的存在。然而,我們正是因為如此才走到一起來了。
與此相反,在學習時,我獨自感受了教會兵營里獨一無二的美妙交往。在獨自學習中,我掌握的每個字眼都先說出了我正確運用的每個簡單明了的表達形式;我能夠信手描繪的每個河道都先說出了當時催促著我要奔向的惟一目標:到外面去,生活在自由的天地里。要是你問我想像的“王國”是什么,我要說出的不會是一個確定的國家,而是“自由的王國”。
然而,我覺得,恰恰是人成了那個當時只有在學習中才隱約意識到的王國的化身。接著在寄宿學校的最后一年里,人卻成了我的大敵。這一次,不是我的同齡人,而是一個成年人;也不是一個神職人員,而是一個外來人,來自世俗世界,一個世俗的人,一個老師。他還很年輕,剛剛完成學業,住在那幢所謂的教師樓里。在方圓廣闊的范圍內,這幢樓連同寄宿學校的城堡和鑿進山坡的主教墓地一起,孤零零地坐落在偏僻而光突突的山丘上。平日,我對所有人來說都不那么起眼(就是在十多年之后,遇到當年的相識時,我總是聽到同樣的描述:“好靜,獨來獨往,專心致志。”這樣一說,我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他立刻就注意上我了。他講起課來,都是針對我來的,仿佛在專門給我一個人上課似的。此時此刻,他說起話來,沒有一點教訓人的口氣,更好像是他每講一句話,就要問問我,是否同意他這樣劃分材料的方式。真的,看他的樣子,好像我早就對這材料了如指掌,而他只是每每期待著我點點頭認可,他對其他人并沒有敘述什么不對的東西。有一次,當我真的糾正了他時,他非但沒有佯裝不理,反而興致勃勃地表明了他的熱忱,一個學生居然能夠強過老師:這樣的情形始終是他夢寐以求的。我一刻也沒有忘乎所以——完全是另外的心境:我覺得自己得到承認了。多年讓人視而不見之后,我終于被人注意到了,這恰恰就是一種覺醒。我在感情洋溢中覺醒了。有一陣子,一切都很美好:我那些同齡人,首先是那個年輕老師,我們走出了那個令人窒息的信仰地獄,走進了一個學習、研究和觀察世界的自由天地里,走進了一個我當時覺得很美妙的荒僻世界里。每天下課以后,我就不知不覺地陪著這位老師走到對面的教師樓前。當他周末驅車離去時,我的心就隨著一起飛到城里。在那兒,他無論做什么事情,無非都是為上課的日子在養精蓄銳。一旦他留在這里,教師樓上那間惟一亮燈的窗戶就在我的心底里點燃起一種永恒的光明,與昏暗的寄宿學校教堂圣壇旁那閃爍不定的小燭火迥然不同。
這期間,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成為一個老師——我永遠就想著當一個學生,比如說當一個這樣的老師的學生,他同時也是學生的學生。這樣的情形當然只有保持距離才會有可能,可這多么必要的距離,我們卻人為地喪失了,也許是我陶醉在覺醒的感情洋溢中,也許是他沉浸在發現的無比熱忱中。直到這個時候,他對于這樣的發現也只有做做夢罷了。不過也許會是這樣,時間久了,我無法忍受人家拿我當目標。這正好促使我要毀掉那個在他心目中描述的圖像,哪怕它也符合我心靈最深處的東西。我要逃開他的視野。我渴望著重新過上默默無聞的日子,就像此前的十六年一樣,躲在自己的書桌前,躲在那寬敞的藍色棚屋里,誰也不會對我有什么看法,更何況如此高的評價——可事到如今,我如此親密無間地被一個人了如指掌之后,甚至連那個當年常常在我心中作祟的雙影人都望塵莫及。到了這個地步,我覺得默默無聞才是真實的,才是美妙的。如果超過了一定的時刻,被當作楷模,甚至是奇跡,雖然面對的并不是別人,而是自身,這無論如何也是不可忍受的。我渴望著在重重矛盾中消失。有一次,我插問了一句,肯定又一次表明了我的“同步思考”,于是一種興高采烈,甚至激動不已的不尋常目光直沖我而來,我做出了一副極其難堪的怪相,只是要分散對我的注意力,卻刺傷了這位年輕老師。在這同一時刻,我感覺和他一樣。他目瞪口呆,然后離開教室,這節課再也沒有回來。除了我之外,誰也不知道他發生了什么:他覺得正好看到了我真實的面孔;我真誠的想法,對學習對象的熱愛,對他這個將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自己事業之中的人的好感,都是我偽裝起來的;我是個騙子,是個偽君子,是個背叛者。當其他人在熱烈地談論時,我卻一聲不吭地朝窗外望去。這位老師就站在下面樓前的場地上,背向樓。他一轉過身來,正好對著我,我看見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撅起的嘴唇,強硬得就像是鳥喙。這既讓我痛心,也使我愜意。我甚至在享受著,除了我自己以外,終于不用親近任何人了。
接著,那鳥喙只是撅得越來越尖了。然而,我現在面對的不是一個憎恨你的敵人,而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執行者。他一旦作出了判決,那就不可挽回了。再說那個放著書桌的棚屋并沒有表現為避難所。我再也學不下去了。這位老師每天向我表明,我要么一無所知,要么我所知道的,不是“所要求的”:我那所謂的知識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文不值的東西”,不是那“材料”;它不過是出自于我而已,以這種形式,沒有一個被大家共同認可的表達方式,對誰都沒有什么用處。我凝視著那棚屋,獨自與籠罩在心中的烏云為伍。在這棚屋里,那一個個符號、辨別、過渡、連接和組合的光明世界曾經呈現給我一片蔚藍的天空,又讓我興趣盎然。不可想像,這烏云會一散而去;它越來越沉重,四處彌漫開來,涌到口腔里,鉆進眼窩里,堵住了我的聲音,遮擋住我的目光。這些都是無聲無息地發生著:在教堂里,集體做禮拜時,我本來就只是動動嘴唇,而在學校里,因為這位老師同時是班主任,不久便不提問我了,更不用說關注我了。在這段日子里,我經歷了可謂失去語言的感受——不僅在其他人面前默默無聲了,而且面對自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發不出一個音了,做不出一個動作了。這樣的沉默在呼喚著力量;任何退讓都是不可想像的。可與那個小敵人不同,這力量是無法向外發泄的。這個大敵人,他沉甸甸地壓在你的心頭上,你的腹腔里,你的橫膈膜上,你的肺翼上,你的氣管上,你的喉頭上,你的軟腭上,堵塞了你的鼻孔和聽覺,那個被他包圍在中間的心臟,不再跳動了,不再搏動了,不再嗡嗡地響了,也不再輸送血液了,而是滴滴答答地響,刺耳,辛辣和兇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