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關于孟子的研究,上次把《公孫丑》這一篇,大概講完了,現在開始《滕文公》這一篇。
我在前面已經講過,孟子這一生,想推行中國上古儒家所標榜的王道精神,他離開家鄉,先后與梁惠王、齊宣王、齊愍王見過、談過,但話不投機,文不對題。那時的孟子,可以說是很寂寞的,就準備回故鄉講學了。
孟子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戰國的初期。所謂戰國,是指那時的全中國,由周朝分封諸侯建國開始,到了東周的時候,諸侯互相吞并,都是以武力逞強、稱霸。到孟子的階段,差不多形成了七個強國,北面是齊國、燕國,南面是楚國,西北有韓國、趙國、魏國、秦國。另外的魯國是文化古國,還算得上大國,但孟子的家鄉鄒國和滕文公的滕國,都是魯國邊上的小國,太小了,所謂的戰國,就是這么一個局面。
這個時候的中國文化,有所謂“諸子百家”,都是為了救世救人,各家有各家的思想,我們現在通常講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是這個階段。換句話說,這是中國傳統文化非常混亂,同時也是思想非常開明的階段。當時各國,每個都想自己富國強兵、稱霸諸侯,對于王道的道德政治、王道精神,幾乎沒有人肯聽。其實大家都知道,但都做不到,認為不可能富國。所以講,孔子生在春秋,孟子生在戰國,是兩個時代,但都經歷過亂象中的生活,三四百年都是這樣。所以他們的學說,他們的教化,能夠成為后人的萬世師表,但在當時是很不容易,很困難的。
為了了解這些,我們來讀《滕文公》。《孟子》一共分七篇,《滕文公》上下兩章是其中的一篇。
剛才講到,滕國是個小國,在鄒、魯之間。孔子的家鄉是魯國,孟子的家鄉是鄒國,兩國背后是齊國。《孟子》這里記錄的滕國,方圓不過百里,等于我們現在的一個縣那么大。只有縣那么大,為什么稱為“國”呢?這就是現代人讀書需要知道的,在講孔子、孟子的書時,我已說過很多次了。當時講的國家,不是現在幾千年后,我們所說“國”的觀念。在春秋、戰國,或者說,從周朝以來七八百年,乃至過去所講的“國”,另外有一個名字叫做“邦”,后來喜歡通稱為“國”。其實,邦與國,是地方政治單位的名稱。現代人讀古書,如果把孟子到齊國、滕國,看成是到歐洲的法國、德國去,或者把諸侯的國,看成是中國、美國、印度這樣一個國家,那觀念就完全錯了。
滕國的滕文公,為什么稱為“公”呢?只有大概了解周朝分封的體制,你才懂得滕國和滕文公是什么關系。譬如現在一般人讀古書,中國歷史根本不懂,不管他是一個什么學問,自己本國的古書、歷史,根本沒有好好讀過。一提封建,都曉得周朝是封建制度。我聽了好笑,你懂什么叫“封建”?換句話說,你們亂講“封建”,我開玩笑說你們是“瘋見”,根本不懂。
那么,周代是怎么一個封建呢?從這一篇《滕文公》,倒退回去七八百年以前,周武王率領八百諸侯,等于帶著八百個國家,討伐商朝最后的暴君紂王(商紂),推翻了他的政權,建立了周朝。周朝的建國,走上一個新的時代,叫“分封建國”,把整個中國,分成很多個小國,差不多有一千個國家,現在資料太少、太散了,不夠研究。
那么,當時的分封機制是什么呢?就是把華夏民族(華夏是個代號,就如現在講的中華民族)各個宗族聯合起來,統一建立一個中央政府,叫做“周”,把統治全國的領袖叫做“天子”。天子這個名稱不詳細解釋了,簡單講,從中國古代宗教性的說法,代表替天行道。
周朝建立中央政府以外,也把全國其他的各個宗法社會團結在一起,這個叫“家”。譬如,在山西某個地方都是姓李的,或者在河南某個地方都是姓王的;李家有李家的傳統宗法,王家有王家的傳統宗法,陳家有陳家的……中國的姓很多,每一個祖先傳下來,聚族而居,形成宗法社會。所以,古代宗法社會的治理,叫做“齊家”。周朝把每一個大大小小的宗法社會,根據領導(政權)的力量,以及土地、人民的數量這三個條件,分封成一個國家,這就叫諸侯。
我們要知道,周朝的分封是蠻平等的。至于“不是同姓不封王”,這是秦漢以后家天下的制度。譬如,漢朝劉邦當了皇帝,封王的必須是劉家的子孫,別家不行。周朝不是這樣,周朝是尊重每個宗法社會,你有土地、人民、領導的能力(政權),就算一個國家,封為一個諸侯。周朝把幾千年來,軒轅皇帝以后,堯、舜、禹這些帝王的后代,乃至各個宗法社會的后代找出來,看他們在哪里,還有多少人。還有萬把人的,好,也算一個國家。這也就是春秋時孔子說的“興滅國,繼絕世”,把過去斷了、滅了的,都找出來封。譬如,魯國是周公的后代,齊國是姜太公的后代。因為姜太公功勞最大,所以土地面積上齊國比魯國大。當時山東、膠東這一帶,都屬于齊國,魯國是在濟南這一帶;其他像宋,是殷朝的后代;楚是南方的國家,很大,長江以南都是楚,當時文化還沒開發。照這樣看來,周天子并不是只封給自家的后代,周文王姓“姬”,后來的“周”姓,也是他的后代。我們現在講滕文公,滕國在魯國的南面,更小哦!是封給周文王第十四個兒子叔繡的,滕文公就是姬叔繡的后代。至于周朝建立諸侯,具體是多少個,究竟是一千多,還是八百,現在很難考據確定。
這樣分封很多諸侯國,但是精神的領袖只有一個,就是中央政府,周朝周天子。諸侯國的交通、文字、文化等等,并沒有像后世那么完全統一哦!是各自管理,但是也相通的。換一句話說,周朝的分封建國,不是什么西方由奴隸社會這樣過來的封建。拿現在西方文化的觀念講,它是一個“聯邦組織”,各個諸侯聯合,尊奉中央周天子,這就是周朝分封諸侯大概的形態。可以說,周朝分封是很平等的,所以,孔孟之道推崇堯、舜、禹的公天下是第一,其次呢,周朝是比較民主、公平的聯邦政治。
這個問題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書經》(《尚書》)是中國公家的歷史文告,是最初累積的資料所留下來的。里面記錄了帝堯時代建國開始的文告,第一篇叫《堯典》,里頭有兩句話:“平章百姓”、“協和萬邦”。你看,中國過去那么多個國家,“平章”意指百姓都平等,“協和萬邦”是大家都和諧相處地活在這個天地之間,這是非常民主的。周朝分封諸侯,八百也好,一千也好,它開始的這個封建政治體制(政體),的確做到了“平章百姓”、“協和萬邦”的精神。不是像大家誤解的,以為封建是亂七八糟、專用奴隸,這根本是自己書都沒有讀通,自己的文化都沒有搞清楚。
那么,平章百姓很和諧,可是分封諸侯有沒有個制度呢?有。周以前,堯、舜、禹三代是禪讓的公天下,那三代是稱“帝”。所以,周朝這八百年來,周天子都稱“王”,不稱“帝”。周天子這個王的下面,做諸侯領袖的都有爵位,周朝大概的爵位分五等,公、侯、伯、子、男。當時諸侯稱“公”的比較多,像齊桓公、晉文公等等。滕文公的祖先,是文王的兒子,也稱“公”,爵位蠻高的。爵位,可以講是代表宗法社會一個級別的觀念,爵位很高,但分封的土地并不太大,因為這是兩回事。
這些諸侯國,各國有各國的政治體制,但也大同小異。譬如說滕國這里,相當于現在一個縣那么大,當時,幫助諸侯輔政,在中央政府做官的,都叫做大夫,分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三等。所有的公務員叫做士卒。有的士卒是文武兼備的;有時候是分開的,士專管文,卒專管武。政府辦的學校教育,周代叫庠,商代叫序,夏代叫校,是教這些公務員(士卒)的,并不是現代辦學的觀念。
這些諸侯的后代呢,王公的孩子,有地位的,叫做“公子”,像我們現在對高干子弟也稱“公子”。對那些分封過諸侯的,稱為“世家”,世家公子就是這么來的。不像我們現代,叫人世家公子,好像笑人家高干子弟,吊兒郎當、沒有出息似的,不是一個意思。
這里我們又岔過來講一句,宋朝天下大亂,《水滸傳》里梁山泊一百零八個好漢煽動造反,有一首白話詩,講關于世家公子的:“烈日炎炎似火燒”,那么熱的天;“野田禾稻半枯焦”,農村里頭好久沒有下雨,田地里種的稻子、麥子,一半給太陽曬死了;“農夫心內如湯煮”,農民痛苦,心里頭的煎熬,像烈火煮湯一樣;“公子王孫把扇搖”,而那些公子王孫們,只會搖扇涼快呢。我們引用這首詩,不是講《水滸傳》,是講公子王孫,公子的子弟們就稱“王孫”。講這一段,使你們知道,稱為世家、公子、王孫,是怎么個來源,這是幾千年文化禮貌上的稱謂。
還有一個問題大家都想知道,周朝的經濟制度有所謂的“井田制度”,什么叫“井田制度”?這是個大問題。周朝是農業立國,由天子、地方諸侯,到全體人民的生活,都是以農業經濟為基礎。在這樣情況下,就創立了“井田制度”。周朝所有的土地農田都是公有的,不是哪個人私有的。我們看到井田,千萬不要以為是一百畝或幾十畝農田,在中央打個井。不要搞錯了,井田是個單位代號,是以井為單位,全體人民合作共耕、共有的分配制度。如果拿后世來講,周朝的井田制度,是農業合作社的公有制度。為什么叫井?它把田地劃成縱橫阡陌,像個“井”字一樣,還可以水利灌溉。舉個例子說,假定百畝田地給多少人分耕,其中百分之多少的收成,抽出來作為給天子、諸侯,或者給為人民辦事的公家的費用;其余的給農民分配。至于具體如何分配,后世數據不多,很難考據確定。
那么,這幾段零零碎碎的話提出來,是你們研究《滕文公》這篇首先必須了解的,然后你們讀書、研究起來就方便了。
根據《孟子》本書的著述,第一篇《梁惠王》,分上下兩章。第二篇《公孫丑》,也分上下兩章。在這四章書中,大部分屬于孟子自傳式的記載。那時孟子正游于齊、梁(魏)之間,想以中國傳統文化王道思想的學術,說動當時強國諸侯,如齊宣王、梁惠王,希望他們能夠撥亂世而返于正道,推行真正的王道仁政,以救斯民斯世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是孟子的目的。
不過,孟子和生在春秋末期的孔子,路線稍有不同,雖然他是絕對服膺孔子的傳承,但因時移世易,不得不適變以求其成為可行之道。在孔子的當時,還希望諸侯之間的強國霸主,能夠尊崇中央天子的周室以施行仁政,恢復周朝文化的王道精神和仁政制度。
而到了戰國時期的孟子,所謂中央天子的周室,已經形存而實亡,等于虛有其表而已。所以是不是還要尊崇周室以行王道的問題,可以說已經不是當時世局的主要關鍵了。這個時候的重要問題,是如何推行王道仁政,如何救世救民。至于誰來推行,誰來主政,能夠真心做到的諸侯,他便功同湯武了。雖說孟子絕對不會說出“即可取周室而代之”的話,但事實上,這是歷史時代的趨勢,的確需要開展新的面貌,重寫新的史頁了。
可惜的是,孟子游說不成,學說不能實行,他的心情也正像隋末的王通、五代的陳摶一樣。陳摶有詩說:
十年蹤跡走紅塵 回首青山入夢頻
紫綬縱榮爭及睡 朱門雖富不如貧
愁聞劍戟扶危主 悶聽笙歌聒醉人
攜取舊書歸舊隱 野花啼鳥一般春
陳摶由此而卷鋪蓋,收拾行李回家,死守善道,在性天風月中自尋其樂趣了。
在中國文化先圣先賢的遺產中,一直認定《孟子》七篇是“經書”,這個觀念應該是對的吧!它的確是千古以來大經大法的經學。但為了使現代人,以至后代的人更容易接受這種大經大法的大道理,我們也不妨用最輕松的比喻來說明,雖然稍有不敬之嫌,事實上也正為了尊敬經學而來推廣它。因此我們曾經再三說過,《孟子》以上的四章中有些內容,就好比是《浮生六記》中的“宦情記游”一樣。
從滕文公開始,才是孟子的“學問記辯”。
少年的煩惱——滕文公
從本篇開始,研究的方式也需要變更,才比較容易說明它的內容和道理。我們現在便采用了劇本式的對白來說明內文。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
你看這些內容,我們小的時候都要背的。那時候,老師告訴我們,把《孟子》《莊子》背熟,文章會寫得好。你看古文,我們中國文化的方塊字,把言語和文字脫開,幾千年的事就這樣記下來,使我們能了解幾千年前的歷史,沒有阻礙。這是中國文字的特別。
“滕文公為世子”,這個時候,滕文公的父親滕定公還健在,所以滕文公還不是諸侯,還沒有接“公”之位。這一篇稱《滕文公》,是以他就位后的稱呼,父親死了,兒子就“公”位。我們說就位,不說登位,是因為天子稱登位,諸侯只是就位。
當時,滕文公是以世子的身份,派出去到楚國,到長江以南訪問。滕國在濟南隔壁,過了徐州,再過長江到南京這一帶,都是楚國的地帶了。“將之楚”,這個“將”,是準備的意思;“之”字,在古文里是到的意思,準備要到楚國去。不是從海路走,是從內陸經過宋國的邊境,大概是安徽這一帶。孟子這時候正好在宋國,滕世子聽說孟子在這里,機會難得,趕快去見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