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能不講利
了解了孟子這句話的真正涵義所在,于是我們就可認識孟子,并不是那么迂腐的了。他并沒有否定利的價值。他只是擴大了利的內涵,擴大了利的效用。如果孟子完全否定利的觀念的存在,那么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試看幾千年來中國文化的整個體系,甚至古今中外的整個文化體系,沒有不講利的。人類文化思想包涵了政治、經濟、軍事、教育,乃至于人生的藝術、生活……沒有一樣不求有利的。如不求有利,又何必去學?做學問也是為了求利,讀書認字,不外是為了獲得生活上的方便或是自求適意。即使出家學道,為了成仙成佛,也還是在求利。小孩學講話,以方便表達自己的意見,當然也是一種求利。仁義也是利,道德也是利,這些是廣義的、長遠的利,是大利。不是狹義的金錢財富的利,也不只是權利的利。
再從我們中國文化中,大家公推為五經之首的《易經》中去看。《易經》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卦爻詞,以及上下系傳等,談“利”的地方有一百八十四處;而說“不利”的,則有二十八處。但不管利與不利,都不外以“利”為中心在討論。《易經》思想最主要的中心作用,便是“利用安身”四個字。所以《易經》也是講利,而且告訴我們趨吉避兇,也就是如何求得有利于我。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道德因果律,也是告訴人們以積善的因,可以得到余慶的果。相反的,積不善因,便得余殃之果。所以,積善是“利用安身”最有利的行為。
如果探討孔孟思想的文化源頭,絕對離不開《易經》。所以說假如孟子完全否定了“利”的價值,那么《易經》等等我國的所有傳統文化,也被孟子否定了。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由此,我們研究孟子,首先就要對義利之辨的“利”字,具有正確的認識。
同時,我們還可以提出兩點來作反證:
第一,韓非子說:“輿人欲人富貴,棺人欲人死喪。人不貴則輿不用,人不死則棺不買。非有仁賊,利在其中。”他說,棺材店老板希望別人死,并不是心壞,并不是不義;汽車廠老板希望大家發財,也并不是心好,并不是好義。兩種不同的心理,都是為了自己的生意好,多賺些錢,都是生意人本分的想法。
韓非子的這段話,等于為“利”字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或者是人,或者是物,或者是事,當某一時間、某一空間中,能夠產生“利用安身”的功能效果,那么它就具有“利用安身”的價值;也就是在當用、該用、要用、可用、適用、值得用的條件下,那么對這人、或事、或物來說,就構成了價值;也就是對這人、或事、或物的利。
第二,《易經》中卜筮方面所顯示的,可歸納為“吉、兇、悔、吝”四種現象。實際上就只有吉兇兩端。吉是好的;兇是很壞;而悔為煩惱;吝是困難。簡單說,悔、吝也就是小兇。天下人、事、物,都不外吉與兇兩端。吉、兇怎么來的?《易經·系傳》上說:“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凡是一動,就會發生或吉、或兇、或悔、或吝的結果;不是吉就是兇,不是兇就是吉。有了這種理解,就知道利與不利之間的辨別,須要從動用之間而分。
由這里引申出來,可知孟子對梁惠王說的仁義,就是大利。因為在戰國時代,國與國之間,都在互相征伐的動亂之中。如果有一個國家,真的以仁義作為治國的最高原則,運用在內政外交上,那么最后的勝利,就必定是屬于這個行仁由義的國家。
玩弄仁義的權智
漢代桓譚《新論》說:“三皇以道治,五帝以德化,三王由仁義,五霸用權智。”指出上古時代的三皇,是以道治天下,這是最高的無為而為的境界。到了后來五帝的時代,以德來治天下,這已經差了一層——有為而為了,但是仍然是非常高超的政治。等而下之三王用仁義,五霸用權智,可以說是每況愈下。
又《長短經》的《反經》第十三說:
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跡,茍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術。故仁者,所以博施于物,亦所以生偏私。義者,所以立節行,亦所以成華偽。
這是道家思想的論點。這里指出,仁義的確是一種好德行;但是這德行用久了,便走了樣,變成人們用來爭權利的一種工具。由此就可以了解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和莊子說的那些話。
老子曾說,道德頹落,才有禮義之說。莊子也經常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當時老子對于仁義禮樂的道德觀念批評得很厲害。莊子也曾說:“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因為在春秋戰國時代,各國諸侯的征伐口號,大體上也都是標榜仁義,而實際上并不是真行仁義,只是利用仁義的美名,以達到爭權奪利之目的。所以莊子說仁義只是先王所留下的一幢臨時寓所,一幢別墅,并不是自己久遠安身的家,只可以偶爾住一住,不可以長久住下去。意思就是說,仁義這種道德觀念,只可以在道德極其衰微的時候,偶爾用一下,不可以長久地使用。如果長久用下去,就會被壞人利用仁義之名,作為政治上爭權奪利之實了。
孟子思想被夾纏不清
綜合上面這些分析,來看孟子對梁惠王所說的關于義利之辨的話,試作一個結論。
第一,孟子一開始就對梁惠王說,你何必去貪求這種眼前短暫的近利、小利呢?你應該提倡仁義的道德觀念,推行仁義的道德政治,才是你長遠的大利。因為孟子的中心思想,是想實行中國傳統文化的仁義道德之治,所以他對梁惠王就這樣直接地提出來,不保留,不婉曲,不虛飾,這態度本身就是一種不問利害的道德行為。
同樣是孟子的這個意思——勸梁惠王行仁義政治的意思,假如換了當時另外一些游說之士,例如蘇秦、張儀這一班所謂縱橫家的謀略之士來說,那么他們就絕對不會像孟子那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去拂逆梁惠王的意思。這一班人,一定會拐另一個彎,婉轉地對梁惠王說:“我有一個使你得到最大利益的長遠之計,你梁惠王想不想聽?”這樣先賣一個關子,吊梁惠王的胃口。等梁惠王很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的時候,他才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天下是如何混亂,道德淪喪,人人都在渴望仁義。你不妨如何利用仁義,如何以仁義為口實,頒布一些政令,那么天下的人民都到你魏國來了。你有這許多人民,領土也會增加,國家富強,自然就完成你的霸業了,等等,迎合梁惠王的心理,誘導他聽從他們的說辭,慢慢實行仁義的政治。當然,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為了自己有進身之階。
第二,無論東方或西方,任何一種文化、一種學術思想,都是以求利為原則。如果不是為了求利,不能獲利的,這種文化、這種思想,就不會有價值。
從哲學的觀點看,一切生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離苦得樂”。饑餓是苦,吃飽了則得樂。疾病是苦,醫好了則樂。天氣太熱則苦,到樹蔭下乘涼,或到有冷氣的房子里,全身清涼則樂。一切生物的一切行為動態,目的都在“離苦得樂”,也就是我們中國文化《易經》上的“利用安身”,也就是現代觀念想辦法在我們活著時,活得更好。像設法利用太陽能,凈化空氣,防止水源的污染,目的都是使我們好好地活著,這些都是《易經》中所說的“利用安身”。所以任何文化,任何學說思想,如不能求利,沒有利用價值,則終必被淘汰。
即如宗教家們的修道,也是為利。修道的人,看起來似乎與人無爭。實際上出世修道的宗教家,是世界上最講究先求自利的人,他拋棄世間一切去修道,修道為了使自己升天或成佛,這也是為了自己。雖然說自利而后利他,那也只是擴充層次上的差別,其唯利而圖是一樣的。為了升天成仙之利而修道,這也是為了利。
自從孟子講仁義,強調了義利之辨以后,影響到后世的重視義利之辨,而漸漸地,后世的義利之辨,又與自私無私之別,混為一談,以為“義”與“無私”同義,“利”與“自私”不殊。因此漢唐以來,儒家的義利之辨,大多混淆了私與無私之別,兩者分不開來。所以談義利之辨時,往往在邏輯上就會夾纏不清,而使我們現在的一些人仍然弄不清楚,乃至于產生“儒家思想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錯覺。
因為后世受此影響,每談義利之辨,就成了談有私與無私之辨。遂進一步牽涉到中國文化思想的中心,乃至牽涉到人類文化的中心,尤其是政治行為的中心——公與私之辨的問題。
以我們春秋戰國的歷史文化來說,關于公與私之辨,有兩派極端相反的思想。一為墨子,一為楊子。其實他們都由道家的思想脫胎演變而來。
墨子講“義”,但是墨子講的,和孟子講的,雖然同為一個“義”,卻有不同的觀念,含義上是有所差異的。墨子講的義,是主張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從頭頂到腳底,都可以放棄自己而去為別人謀利,是徹頭徹尾的犧牲自我,以利別人。
而楊子——楊朱的思想,則與墨子絕對相反,他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但并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卻該全部給我。他是主張天下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為自己的利益著想,假如能做到這樣,又是另外一種社會形態了。
如果把墨子和楊子兩人的思想,作一番仔細的研究,那會怎樣呢?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下人、人人都自我犧牲,只圖利他人,這是做不到的。那么依楊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利益著想,絕對不為別人的利益犧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答案很明顯,那當然是不行。人類可真是奇妙的動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這個程度,卻也沒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類都這樣做。反之,要人人都大公無私,也難做到。如果依墨子的思想去做,人人都能大公無私,則天下共利,結果自然很好。或者依楊朱的思想去做,人人都只為自己,絕對不妨害別人,各守本位,不犯他人,也就是現代所說的,爭取自己個人的自由,也尊重他人的自由。倘使做到,那么也可天下太平。但這兩派的主張,事實上都做不到。
既然墨子和楊子兩種極端相反的主張都做不到,只有再看看儒家思想,這是中庸的。中庸不是調和論,是兼容并蓄而仲裁為適可而止的中道。孟子秉承了孔子的儒家思想(但不是秦漢以后變了樣的儒家思想),當然是崇奉了仁義之義,向梁惠王提出建議。同時,在提出建議時,也不采用當時縱橫家們為博取富貴權勢所慣用的游說態度。孟子雖懂得游說的辭令技巧,但卻不用,還是很嚴正地主張行仁義,極力宣揚仁義的美德,向梁惠王直說只有仁義最好。
我們不妨引用清人的兩句詩:“莫言利涉因風便,始信中流立足難。”正好作為孟子對梁惠王直言忠告的風格其難能可貴的定評。
或者說,所謂義利之辨的道理,就是孔子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大義之義。義理之義,義者,宜也之義,并非狹義廣義等的義利之義。其實,都是一樣,不管是什么偉大的義理,都是力行于義,才能有利于成其為君子,所以這也是利便是義,義便是利的真實道理。
由于義利之辨的文化思想發展下來,到了宋明以后,構成中國文化的商業道德,便有“貿易不欺三尺子,公平義取四方財”的說法。即使專事求利求財的商業行為,也要心存“不欺”和“公平”的義利之辨。可以說這是孔孟文化思想在商業道德上的教育成果。
玩物喪志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這段話,當然不是在同一天里,緊接著前面的一段話說下來的,應該是另一次見面時的談話。因為這一段談話,在梁惠王說話的語氣上,不像前一段那樣生硬疏遠,比較上情緒稍見好轉。根據司馬遷所寫的《孟子列傳》以及有關梁惠王的歷史資料看,梁惠王在初次接見孟子的時候,不可能有書中所記載的那么熱忱。史料上對孔孟的記載,孔子最失意倒霉的時候,是在陳絕糧那個階段。而孟子受困于齊梁之間,也正是他一生中,最不得意的時候。梁惠王如果一死,他只有收拾行李回家的份了。
這段文章,如果以現代的眼光,從字面上去讀,似乎并沒有什么重大的意義。上面記載說:這次孟子和梁惠王見面的時候,梁惠王正在王室的大園林中散心游覽。(用現代的語言或觀念來說,東方說是御花園,西方稱作皇家花園,或皇家私人的什么堡之類,是王室獨據以賞心悅目的地方,門禁森嚴,老百姓只能站得遠遠的,看到矗立的圍墻,進前不得,就是臣僚百官,也未必能隨便進去的。)
梁惠王站在一個大池沼上,抬頭看看在樹梢上棲息飛翔的鴻鳥、野雁,低頭看看園中安詳吃草的小鹿。從宮里出來,接觸到大自然的景象,心里覺得舒暢而快樂。于是再看看孟子,然后對孟子說:“喂!你們這些講究仁義道德的賢人先生們,是不是也喜歡這種園林風光?是不是也喜歡這些珍奇的飛禽走獸?”
這種語氣,這種問話,當然是話里有話,包含了許多近于令人難堪的意思。假如是現代,你我遇到這種場面,可能掉頭就走。可是在當時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上,不能如此。更何況孟子,自有他的抱負和立場,不能像我們今日這樣做。所以他還是答復了梁惠王。但從孟子的答話中,可以看出孟子的修養。
盡管梁惠王的問話中,包含了輕視的味道,而孟子的對答,還是持著鄭重的態度,還是很嚴肅的,他用單刀直入、似教訓非教訓的口吻告訴梁惠王說:
“一個賢者,是要等到天下太平,大家都享受到安樂的生活之后,才會去享受這種園林的樂趣。可是一個不賢的人,即使有了這樣的園林,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而且更不能永遠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