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開宗明義(5)
- 原本大學微言(全集)
- 南懷瑾
- 3040字
- 2017-07-11 09:35:14
我們借用了佛學這個比例來說明《大學》的“大學之道”。那么,“明明德”是自覺,“親民”是覺他。“止于至善”便是覺行圓滿而得道成圣了!這樣一來,恰恰如道家的列子所說:“東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是不是如此呢!大家再去想想看,再做研究吧!
了解了前面所講的理念之后,就可以明白這四句綱要的下文,所謂“知、止、定、靜、安、慮、得”七個層次的學問修養次序,完全是銜接上文四句的注腳。不然,讀了半天《大學》,好像在看教條式的條文,連貫不起來。就如說,“知止而后有定”到最后一句的“慮而后能得”,它究竟得個什么呢?
如果我們照前面所講的理念,那就可以明白:“慮而后能得”,便是得到“明德”之目的了。不然,這個“明明德”,也不知道從怎樣明起?當然,既能達到“明德”的境地,那就真能達成“大學之道”這個道的境界了。
這樣便可了解從漢魏以后,儒家、佛(釋)家、道家,把各自修行的成果,都用中國傳統文化的習慣用語,統統叫做“得道”。其實,“得道”這個名稱,也就是從《大學》“慮而后能得”這個理念而來的。由此演變,到了唐、宋以后,佛家的禪宗普及流行,大致標榜禪以“明心見性”而得道。道家也相隨而來,標榜以“修心煉性”而得道。儒家的理學家們,當然不甘落后,也自標榜以“存心養性”而得道。你們看看,曾子這一句“慮而后能得”的內涵,是多么雋永有味啊!
同時,禪宗把得道叫“開悟”,真正開悟了才是明白佛學的理念,也有叫做“明覺”的說法,這“明覺”或“覺明”,與“明德”和“得道”,都只在名詞的表達現象上,依稀恍惚,僅有輕云薄霧,忽隱忽現的界別而已。解脫了這些名相的束縛,就知道它們并無多大差別了。
十一、朱晦翁昧改《大學》
講到這里,本來就要接著研究由“知止”到“慮而后能得”這一段的求證學問。但是,從南宋以來,因程朱章句之學對中國文化七八百年來的影響太大了,我們也不能不加重視,先來探討。這樣也是對先輩學者的尊敬態度,不能隨隨便便就一律抹殺。現在且看朱子(熹)的章句:
程子曰:親當作新。
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明,明之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
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
止者,必至于是而不遷之意。
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言明明德、新民,皆當止于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
此三者,大學之綱領也。
大家不要小看了這一段文字,它的思想,后來影響元、明、清三代六七百年,使漢唐以來的中國文化發展受到障礙。嚴重地說,中華民族國家的積弱成性,也是由此種因。民國初期的五四運動,大喊打倒孔家店,實在不是胡鬧。其實,孔家老店,倒還貨真價實,只是從南宋以后,這一班宋儒理學家們,加入了孔家店,喧賓奪主,改變了孔家店原來的產品,摻入的冒牌貨太多。尤其以程朱之說,最為明顯。
“親民”改作“新民”
先說朱子冒用其師程頤的意見,非常大膽地將古文《大學》首列的“在親民”一句,硬要說:“程子曰:親當作新。”這真叫做造反有理,這不是明明白白涂改文書,等于秦檜加在岳飛身上的判決——“莫須有”嗎?
因為把“親民”的“親”,當做“新”字來解釋,他可非常有力地把后文“茍日新,日日新”來證明自己涂改有理。因此,他便可以大談靜坐觀心,暢論心性微言妙論的教化,認為人人如此,才是學問,才能革新改過,才算是個新人(民)。
豈不知下文由格物、致知,到誠意、正心、修身的個人學養成就以后,跟著而來的齊家、治國、平天下都不正是真實做到親民的學問嗎?如果要人們天天換做“新民”,豈不就要隨時變更政策,常常要來一次什么大革命嗎?所以這個思想,后遺的流毒太大了!
擅自改編《大學》次序
朱子不但如此,又將古文《大學》的文章,運用他自己的觀點,重新改編次序,分為十章。因此,在南宋以后的《大學》、《中庸》,便有“右一章”、“右十章”的注釋。當我在童年時候,一般同學們讀書讀得疲勞了,便大喊:啊喲!我現在又讀到“發昏”第一章啊!
這便是由南宋以后到清末民初,讀書人為考功名,不得不永遠墨守成規,以程朱“章句”之學為準則。但當朱子在世的當時,當權派提出反對程朱之學的大有人在。只可惜他們在歷史上的“政治品格”太差,不但在當時起不了作用,就在后世,大家也絕口不提他們。你說是誰,就是南宋的秦檜(反對程頤)、韓侂胄(反對朱熹)。他們指摘程朱是偽學,要求禁止。如果排除了歷史上奸臣的罪名,就學術而言學術,恐怕也未可厚非。
倘使在北宋時期,有如歐陽修、司馬光、蘇東坡等在位,恐怕朱子之說,必遭批駁。當時,如王安石的經學造詣,未必不及朱熹,甚至宋神宗明令規定考試經義,都以王安石的注解為標準,結果也遭到反對。所以,王安石的注解,在后世便不流傳。
以此為例,朱子豈非是時代的幸運者?這正如曾國藩晚年所說:“不信書,信運氣。”宋、元以后,程朱之學大行其道,并非朱子自己,實為當政的領導者——帝王們,想靠它牢籠天下之士,為其所用,并且要乖乖聽話,不敢違背先儒,更不敢違背君父,如此而已。
一字之差的故事
講到這里,忽然想起一個禪宗的公案(故事),頗有類同之處,不妨講給大家輕松一下。在盛唐的時期,禪宗大行其道。百丈禪師在江西的百丈山,開堂說法,座下學僧聽眾不下千人。在聽眾中,有一個白發老翁,天天都來,而且都是最后離開。長期如此,引起百丈禪師的注意。有一天,百丈說法完畢,大家都散去,這個老翁還沒有走。百丈禪師就特別過來問他,你為什么每次都遲遲不忍去,應該是別有問題吧?
老翁聽了就說:“我正有一個重大的疑問,請師代我解脫。”百丈就說:“你問吧!”老翁說:“我在五百生以前,也是一個講佛法的法師。有人問我:‘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我就答他說:‘不落因果。’因此果報,墮落變成野狐的身命,不得解脫。請問大師,我究竟錯在哪里?”
百丈禪師聽完了,便說:“你再問我吧!”那老翁就照舊重復原句向百丈禪師請教。百丈就很嚴肅地大聲回答說:“不昧因果。”這個老翁聽了這話,就很高興,跪下來拜謝說:“我得解脫了!明天,請老和尚(指百丈禪師)慈悲,到后山山洞里,為我火化這個身體。但希望您老人家不要把我當作異類(畜生),請你還是把我當五百生以前一樣,用一個出家人的禮儀,燒化我吧!”
百丈禪師點頭答應了。第二天,百丈告示大眾,穿起正式僧服的袈裟,到后山燒化一位亡僧。大家聽了很奇怪,因為近日內,并沒有出家同學死亡,怎么老和尚要大家去送一位亡僧呢!結果,到了后山,在一個山洞里,百丈拖出一只死去的狐貍,身體如剛生的小牛那樣大,百丈親自舉火,依出家人的禮法燒化了它。
這就是后世相傳,對一般亂講禪道的人,叫做“野狐禪”的來歷。我講這一個故事,不是對朱子的侮辱。明明曾子所著《大學》原文是“親民”,為什么一定要改為“新民”?假如曾子有知,豈不笑他胡鬧嗎?如果朱子說,這“親民”的“親”字,還包含有“做一個新民”的意義,或說“親者,義亦如新”即可,這就無可厚非了!用不著硬改原文啊!其實,明儒理學家王陽明,也已發現朱子太過分了,他也不同意改“親民”做“新民”。
十二、“明明德”要“明”什么
接著,朱子解釋“明德”,他的奇言妙論就出來了。
在這里我們先要了解,從朱子的老師二程夫子(程頤、程顥兩弟兄)開始,被后世所稱謂理學家的理學,是宋代中期以后突然崛起的學術思想,在中國的哲學思想史上,形成為宋儒學術的大系。
宋儒理學興起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