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欲的問題
現(xiàn)在我們已先解釋了“君子之道費(fèi)而隱”一句的前提,接著,便是孔子說的:“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如果只從文字來講,這幾句名言,孔子已經(jīng)說得最明白不過了,但為了現(xiàn)在青年同學(xué)們,只好再來解說清楚一點。這幾句的要點,只有兩個字:一是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的“知”字。二是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的“行”字。換言之,人們怎樣才能認(rèn)知天然自性的性命之道?怎樣修行才能證到天然自性的至道呢?
大家也知道,在《周易》的《序卦下篇》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才有父子、君臣、上下等人文社會的形成。所以人類世界形成了人群,開始都是由夫婦之間性的沖動、做愛,因而產(chǎn)生人類社會千萬億年生命上的許多麻煩。這里所指的人性沖動的愛和欲,是指狹義的微觀的性愛和性欲,不是指廣義的宏觀的愛和欲。因此,孔子在這里所說的“夫婦之愚”,是指人性發(fā)起欲愛的時候,是盲動的,是愚癡暗昧的情緒,自然會做出那種不肖的行動了。
可是人性愛欲的行為,是不是從最初、最基本的“天命之謂性”的本性而來的本能沖動呢?性行為的本能,本身有善惡的屬性嗎?有道的圣人,還會有這種行為嗎?如果說圣人沒有,或不可能有,那么,圣人都要絕后才對嘍!孔子和老子也有子孫后代,釋迦牟尼也有兒子呢!所以從這個問題開始,由先天本體自性的功能,而講到人的心理、生理、物理、生物、化學(xué)等道理,天啊!那可牽涉太廣了。但世界上所有著名宗教的教義,對性的問題都是否定的、厭惡的、戒除的。所有哲學(xué)道德的學(xué)問,對于性的問題,都是避免的,消極而隱晦,避重就輕而不談的。
例如道家的老子之教,是以清心寡欲為重點,并沒有必須絕情棄欲方為究竟的告誡。唯獨原始佛教的小乘佛學(xué),對于性愛,是絕對肯定的禁欲,認(rèn)為它是生死罪惡的根本癥結(jié),需要徹底的清凈,才能超出三界而證得涅槃的道諦。世界上的宗教和哲學(xué),對這個問題的研究,只有道家的南宗丹道學(xué)派,以及由印度傳入西藏的原始紅衣密教的“寧瑪”一系,持面對研究態(tài)度。可是如不是深通醫(yī)理、醫(yī)學(xué)和生物化學(xué)學(xué)理,很容易誤入歧途,非常嚴(yán)重。所以我們只是略作提示,不能在這個問題上詳做討論。現(xiàn)在回到孔子所說的本題,從“夫婦之愚”和“夫婦之不肖”來講。
其實,在《禮記》的《禮運(yùn)篇》中,孔子已經(jīng)講得很明白,如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舍禮何以哉?”這是說人生對于飲食男女的欲望,以及對于死亡貧苦的畏懼,都是從率性生起心念習(xí)氣的變化作用。厭惡與好美,也都是心的變化。可是心的作用藏在人的生命中,它是無形色可見的,自心不見自心。如果要想追尋根本的來源,除非真能徹底明心見性才行。孔子在《禮運(yùn)篇》中這一段話,直到八九百年后的公元三八五年之間,由于大乘佛經(jīng)精義進(jìn)入中國,鳩摩羅什法師翻譯的《維摩詰所說經(jīng)》的出現(xiàn),指出淫、怒、癡等煩惱即菩提,生死和涅槃的不二法門之后,對于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生命心性相關(guān)之說,在中國文化中即別開生面。跟著又有禪宗初祖達(dá)摩大師的來到,專門闡揚(yáng)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教外別傳宗旨,與中國固有傳統(tǒng)文化一拍即合,于是就大放其異彩了。
我們明白了這個原理以后,再回轉(zhuǎn)來研究《中庸》所引用孔子這一段話,“君子之道費(fèi)而隱”,夫婦之愚及不肖,可以與知而且能行。但是,如要追究這個最基本的飲食男女的欲望是從哪里來的話,雖圣人也有所不知與不能。這豈不是越弄越糊涂,說了等于白說嘛!那我們又何必學(xué)圣人,修成道又有什么用呢?
有關(guān)這個問題,在明末萬歷時代,有一位飽學(xué)的儒門居士,便問過當(dāng)時禪宗臨濟(jì)宗的一位大師——天童密云圓悟禪師。密云圓悟的答復(fù),真可算是千古絕唱,不同凡響。他說:“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凡夫若知,即是圣人。具足圣人法,圣人不知,圣人若知,即是凡夫。”換言之,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對于男女飲食,在他天生本來自性中,就具備了這個功用,所以當(dāng)他生起男女飲食的愛欲作用時,就自然知道要有男女飲食的行動了。但因他不能反照自知,不知道這個男女飲食的愛欲,只是天然本凈自性陰暗面的動影,所以,始終被這個后天習(xí)性的動影所左右,而不能自拔。如果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忽然能夠反照,見到了自己原來本凈的自性,他就立地成圣,便不再是凡夫了。所以說“凡夫若知,即是圣人”。相反的,一個明心見性的得道圣人,如果仍有自己是得道的圣人之念,那么,他仍是一個地道的凡夫。換言之,得道的圣人,只要還有我智我圣的圣智自雄一念存在,那么,這個圣人,不但是個凡夫,無疑的還是一個狂人。所以說“圣人若知,即是凡夫”。
由此就可以了解,真正得道的圣人,他與一個平凡的普通人相似。同樣的道理,在佛學(xué)中,觀自在菩薩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中也說:“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覺悟)薩埵(有情)。”只是孔子所說的,和觀自在菩薩所說的,言文名詞的表達(dá)各有不同,其理并不兩樣。所以孔子的一生,既不玩弄前知,更是絕口不談什么神通或奇特的功能;甚之,對于生與死的問題,也拒絕回答。如他與子路的對話,便說:“不知生,焉知死。”你連生從哪里來都不知道,還問什么死向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