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國九經的補充
接著治國九經的法則以后,又進一步申述細則。第一首先補充講說領導治國者本身修身的內養和外用。
“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解題讀來非常簡潔,統歸起來,只有兩句話八個字,“齊明盛服,非禮不動”而已。事實上,這兩句話的內涵,并不簡單,卻有三個最重要的基本學養,怎樣才叫“齊明”?那是同于《大學》所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重點。也便是《中庸》開始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的中和學養境界的縮寫。所以首先需要了解這個“齊”字,在古文的讀法,就是“齋”字,也就是后世所謂“齋戒沐浴”,以及如世俗所謂“持齋”、“吃齋”的“齋”字。在這里所謂的“齋”,就是澄心靜慮,自凈其意,齋心自律的代號。如果再進一步嚴格地說,便是《周易·系辭》所說“洗心退藏于密”的圣境工夫。由于齋心自凈其意,才使心境清明,達到明智照耀的功用。換言之,這便等于唐代禪宗神秀禪師所說的漸修要旨,“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的作用。如果再進一步,如禪宗六祖慧能大師所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境界,那就可超凡入圣了。這也就是《大學》所謂修身,先由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到達的內明之學的標的。如果由這樣去了解,可算是真正讀懂了“齊明盛服”一句的“齊明”兩個字的內涵了。
二是“盛服”,便是儒家一貫注重禮儀外相之學的要求,所謂人之所以為人,必須要有嚴謹的衣冠來莊嚴他的外相,這樣才能表示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動物的模樣。所以必須要“正其衣冠,肅其瞻視”。在我們上古以來,儒道本未分家的文化中,對于人與其他的動物,本來也是一視同仁,并不自大而自尊自傲,故稱人類叫作“裸蟲”。換言之,人是裸體無毛的大動物,與其他的毛蟲之類,只有形相的不同而已。但因為人類有了思想文化,因此就大不同于其他一切的生物了。所以人文文化的開始,首先便形成了人的衣冠,不但可以御寒避熱,并且可以裝飾自己而建立起人類的尊嚴。因此,從上古時代有了文化文明的開始,便以軒轅黃帝時代制作衣裳,作為劃時代的代表,從此以后,經歷四五千年之間,每一個歷史朝代,都自有他的“衣冠文物”表示本朝本代的象征。并不像現代人的大方,反而以同于印度上古時期的裸形外道為美觀。所以孔子在對答魯哀公問政的頭條答案,便反復重申內養的“齊明”,外形的“盛服”,便是領導國家者自我修身的要務。
三是“非禮不動”的重要了。我們需要知道,在這里所講“禮”字,并非是單指禮貌、禮節的儀禮。“禮”字,是整體人文文化,全部內涵的一個代名詞。例如我們平常所謂的四書、五經中《禮記》這一部書名,事實上,它所包含的分別內容,便有三部要典,統稱“三禮”。大體來說,《周禮》是搜羅周朝文化和政治體制的內容,也可以說是周朝的政治哲學或憲政哲學思想的資料。《儀禮》,包括周朝繼承傳統文化的社會哲學,和人類社會生活次序的規范等等。《禮記》,那是匯集中國傳統文化整體的大叢典,內容非常廣泛,例如我們現在所講的《中庸》和《大學》,以及《禮運篇》中的大同思想,只不過是其中的幾篇論文而已。其余就可想而知,不是那樣的簡單了。因此,在這里所講的“非禮不動”一句話,內涵非常廣泛。但也可把它濃縮來講,禮者理也。那么,所謂的“非禮不動”,就是指對一切政務、對一切事物等等的措施和舉動,凡是不合理的,在“邏輯”論理上,沒有經過如下文所講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作為,絕對不可輕舉妄動。這便是秉國之鈞者,以及擔任各階層的主管老板們,需要知道內明外用修身之學的重點了。
第二補充領導治國者怎樣小心做到“選賢與能”、“重德尊賢”等行為上的風采。如說:“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這也只有兩句話,去掉一個中介的“而”字,便也只有八個字,“去讒、遠色、賤貨、貴德”四個要點。一是不要輕易聽信左右前后內外重重包圍者的讒言。二是不要貪圖男女之間的美色,亂搞性的關系,致使自己落于“玩人喪德”的陷阱之中。三是不要因為私欲愛好而貪圖財貨,落于“玩物喪志”的深坑之中。四是需要尊重有高尚人品的道德之士。但要真正了解這四個要點,對于齊家治國之道的重大關系,那就需要引用三千年來的許多歷史故事來印證,恐怕又要變成專題論著的一本大書,我現在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多作說明。
其實,在本文兩句話中,把男女關系的色欲、讒言、好貨三個問題連在一起,等于就是一個中心有三角交叉的關系,那是很有道理的。但我只想對這三個要點,扼要地說明幾句。第一,什么叫正言和讒言,實在很難下一個正確的定義。有時正言若反,有時反言若正,除非是聽話的人,自己具有高度明辨的慧力,心如明鏡,著手心頭便判別得很清楚。無論圣人與小人,要對某一對象和某一件事來講,有時候,或多或少,難免總有一點吹牛拍馬的語氣。只要本人身居高位要津,或當上老板的時候,自己要頭腦清醒就好了。所以我常常提醒大家,清朝乾隆時代孫嘉淦《三習一弊疏》的奏折,最為重要,需要認真一讀。那是一篇很有實質性的名文,無論是上至帝王,下及政府官員或工商業社會的任何一個小主管、小老板,都應該引為警惕的教誡。除此以外,以我個人幾十年的閱歷來講,從讀歷史,和親眼看到二十世紀以來,現代史上幾番風雨的經驗來講,最可怕的讒言,就是高呼萬歲和高喊偉大,以及群眾爆發鼓掌歡呼的聲音。我曾經每對這種情景,便心有戚戚焉地冒出一句詩說:“誤盡蒼生是此聲。”這也是非讒言的最大讒言,應當明白。再說有關讒言的問題,只要明白古人幾句名言,可以舉一而反三,自當少犯錯誤了。如說:“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配合閱歷與經驗,就可了然于胸,運用之妙,自在一心了。
其次,是“色”字,不應該只把它從男性的本位上出發,好像是專對女色來講。例如清代名儒史學家趙甌北,他題梓澤園(石崇的金谷園)的詩說:“美人絕色原妖物,亂世多財是禍根。”的確是兩句名言的詩。如果把它拿來解釋好色和好貨兩個方面,只要有這兩句詩就可說完了。但也未必盡然,男人好女色,女人亦好男色,色字它所代表的禍害是欲愛過分所發生的毛病,問題并不出在漂亮美麗的色相上面。我們縮小范圍,只拿唐代兩三個歷史故事來說,唐太宗并非不好女色,但沒有出大問題。武則天也好男色,但她和唐太宗一樣處理得當,并沒有因男色而妨礙政治,也沒有因好男色在政治上出大問題。唐明皇容易聽讒言,又好玩,又好色。但他在開元政治時期,并沒有因這些毛病出大問題。唐明皇的問題,是出在晚年,正當男人的更年期以后,精力衰退,頭腦不清,智慧、勇氣,都落在昏沉的階段,因此由明君而變成昏君,所以便出了大問題,從此而使唐朝的氣數,也便一落千丈。
至于說男女之間,長得漂亮的便叫色,那也不盡然。古人把女人所愛好的漂亮男性叫作“面首”,這個用詞很有道理。漂亮,只是頭面的好看而已。無論男女,真正的好色,不只是愛好“面首”的漂亮,而是愛上對象的某一特點或特性,這正如一般俗話所說:“牌打一張,色中一點。”你只要仔細觀察社會上所發生的事實,有時候,一個對象是比較丑陋的人,反被漂亮的所喜愛,并不是漂亮的人便會專愛漂亮的對象。“色”字,可說是男女之間,專對某一點愛好的代名稱而已。例如唐明皇先后最愛的兩個人,一個是梅妃,一個是楊玉環,如果根據歷史資料來說,梅妃比楊貴妃清麗漂亮得多了。可是梅妃清麗而有文才,性情比較嚴謹,比不上楊貴妃的浪漫,來得適合于唐明皇的性格。但不管如何,都不能把一個人的成功和失敗,專門推過到女人的身上去。更不能照駱賓王討武曌(武則天)的檄文所說:“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這就是武則天或某一女人的大罪過。用手遮住嘴巴一笑,是女性偶爾為之的天然動作,說的不一定專是讒言啊!
我講了這許多閑話,是看大家聽講《中庸》太過嚴肅了,也太累了,所以故意扯出這些笑話使大家開心。話說回來,愛聽講小話,愛聽別人打小報告,以及好色,都是做領導者最容易犯錯的大毛病,你看當代美國總統的問題,也不是出在這種事上嗎?如果依據學術問題來講,愛好偏聽小話和好色的習氣,都是精神不正常,是心理行為醫學上的大問題,細說難盡。只是提起大家要做研究的注意而已。
至于有關好貨這個問題,需要明白,古人所謂的好貨,不但只對愛好財富而言,同時包括愛好玩弄任何物質的東西,都叫作好貨。例如古人常說“女人好貨”這樣的話,那是說女性們比較偏向愛好漂亮名貴的裝飾品,如衣物、鉆石、珠寶,等等,便叫好貨。有關男性好貨,在我們的歷史上,便有好幾個皇帝非常愛好聚斂財富的事例。其他如宋徽宗的愛好玩弄奇石和字畫,也都屬于好貨之例。
在抗日戰爭的后期,當時國民政府的主席是林森先生,也許現代的中年以下的人,根本就不知道現代史上有這樣一號人物,但我們當時都習慣尊稱他的表字叫林子超先生。他是一個品德清高,淡泊寡欲的人。我在峨眉山大坪寺閉關的時期,他也正在大坪寺下面的洪椿坪寺院中避暑,他雖身居一國之尊,帶來的隨從,只有幾個人而已。也許負責保護他的任務,便是山下有一連看守故宮博物院的憲兵吧!有一天,當家師父特別來對我說:林主席在洪椿坪,聽說這里有你這樣一個人在閉關,他很想上山找你談禪。我聽了便說:這一定是傅常(真吾)先生漏了嘴,他上山來看我以后,下山便經過洪椿坪,可能因此被林主席知道了。大坪寺的山路太險,絕對不可以要主席上山找我這個閑人。當家師父說:洪椿坪的當家師父說,主席喜歡吃素、寫字、靜坐,公事很少。有時候有空,還幫忙小和尚擦香爐。小和尚說主席擦的香爐都發亮,比誰都擦得好。我便對當家師說:你們不知道,林主席多年來只是單身一人,并無家眷,而且他還是修白骨禪觀的行者呢!當家師聽了大為詫異。
過了幾天,我便接到傅真吾先生的信,說是由參軍長呂超先生的轉告,他想上山和我談禪。傅真吾認為不如我破例去一次洪椿坪看他,免得山上路險,怕發生意外。因此,托當家師與洪椿坪方面連絡,特別約定時間去看他。其實,早在六年前,我在杭州讀書的時候,因為一件事,曾經寫過信給他,當然他不會記得。瀟灑清秀的子超先生,經常愛穿一件長衫,戴一副金邊眼鏡,留著胡須,慈容可掬。我們一見面,他便注目微笑看著我說:你知道袁子才歸隱小倉山房時,有人送他一首詠呂巖的詩么?我說:主席是說“十年橐筆走神京,一遇鍾離蓋便傾。未必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這一首詩么?他聽了以后,便自拈須微笑說:你好記性。我說:這是主席責我逃禪入山吧!他就端起茶杯說:請喝茶。我也不再說什么。喝過茶后,談了一些山上景物和其他的事,我順便看到他桌上有幾張字畫,還有一堆別人求他書法的宣紙,就不知不覺多看了幾眼。他便說:你也欣賞字畫?我說:對書法,有興趣,沒有下過工夫。畫嘛?更不會,只是愛好而已。他說:玩物喪志,不會更好。我接著說:家父曾經對我說過,根本不懂字畫古董的是俗人;拼命收藏字畫古董的是癡人。他聽了回頭看我一笑說:令尊講得好。你看壁上這幾張宋人的字畫,能分別出真假嗎?我說:外行,不敢妄語。主席說:這所有的字畫,大半以上,都是贗品(假貨)。我只愛好欣賞,并不收藏。凡是字畫,能夠做到以假亂真,便是高手,而且需要比真的還要高明才行。況且,掛在我們這里,大概別人也不好明說是贗品,彼此心照不宣,會心一笑,豈不妙哉!我聽了便說:這是獅子一滴乳,迸散十斛驢乳的話,非你老不足以語此。他聽了,掀髯一笑。再談了一陣,我就以日已遲暮,山上不好走為由,立即告辭。他送到三門說:山中半日,大非易事啊!他在抗日戰爭勝利以前逝世,但我始終還記得他清華絕俗的風姿,和藹慈祥的笑容,淡泊如頭陀的生活和作風。這是我親自見過一位國家最高領導人“遠色”和“不好貨”的風格。
至于怎樣是貴德而勸賢,這在“四書”、“五經”上,已經說得太多,而且也流傳了兩三千年,只要大家能細心去研讀,自然就可融會貫通,不必再加細講,不然,就說來話長,反為累贅了。
第三“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這已在前面說過,是對古代宗法社會大家族血緣關系的親親之義,也便是上文“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的發揮。但很遺憾,在秦漢以后,被所有家天下的封建帝制,私心自用,作為非同姓不封王的借口,完全失去“親我親而及人之親”,和“民胞物與”的博愛平等的真義。如果撇開帝王專制政體的善惡是非不講,只取對親族之間兄弟的友愛來說,比較起來,東漢光武帝劉秀,和他的兒子漢明帝劉莊,都是善于處理父子兄弟之間的事例。其次,便是唐明皇在開元時期,還能做到與兄弟等大被同床的一幕,也可算是千古以來的美談了。
第四“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這是指領導者在選任賢能的大臣和干部以后,需要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所謂“官盛任使”的意義,是說選拔大臣,事先需要慎重遴選他的才德學養。既然認為此人必定可以擔任某一職責,委之以重任,那就要使他在擔負責任的時候,不要加以干預,不要使他不能發揮才能,不得施展抱負。不然,就可能使他功敗垂成,或變成勞而無功的結果。有關對大臣或重臣任使不專,最后鑄成大錯,造成嚴重的后果,在歷史上事故不少。最明顯的事例,便是明朝末期,對于經略遼東的熊廷弼,以及督師薊遼的袁崇煥,不但是任使不專,反因聽信小人的陷害而妄加殺害。大家只要多讀歷史就知道,在這里,便不多說了。
第五“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這是指對任用一般公務員干部的原則。所謂“忠信”,可以說有上對下和下對上的兩重內涵。凡是一般任職公務人員的干部,對恪守職務和上級的正確指令,必須要有責任感而做到盡忠盡信。但在上級,也必須對下級干部要有忠誠的信任感才行。除此以外,更要緊是“重祿”。這是指對任用一般公務人員的干部,必須要有足以養家活口而有余的待遇和補給,才能造成“養廉”,使人能夠做到廉潔自律的功效。如果是要求人人節操如圣賢,用之如牛馬,防之如盜賊,那便如俗話所說:又要馬兒會跑,又要馬兒不吃草,行嗎?!
第六“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這是從古到今,諸子百家學說,大都是主張怎樣在財政稅收上,需要做到輕稅、薄稅的要求。如果強調一點來說,幾乎一部二十六史,便是一部財經稅收興衰恩怨的舊賬簿。它和人類戰爭史一樣,幾乎很少看到在百年之內,絕對不會發生民怨的情形。希望專門研究財政、經濟、稅務的專家學者,能夠提出一個百年大計的長治久安的財稅之道,然后再來講民主、自由和大同之治,那便可說是雖不中,不遠矣。
第七“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這是古代對于百工技藝工業管理的原則。但在講解這句話之先,必須知道古人對“既”字,是讀作廄,便包括有如現代的廠房或工作坊,甚之,可以說如工廠的意思。“廩”也包含有食祿和工資的意義。所以他說到獎勵百工技術發展的管理方法,必須要做到管理周密,每天每月,必要測試他的進步和業績,并且給予服務和權利之間公平對等的待遇,才能勸使工業上的發展。如照現在看來,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已經首先提出工商業管理學上的大原則和大道理。只可惜從秦、漢以后,一般冒稱尊儒尊孔的帝王,和自認從儒學出身的大臣們,一直沒有真正實行他的思想學說而已,那是多么的冤枉,多么的遺憾啊!
第八“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這一項柔遠人的理念,我們在前面已經扼要地講過。它的重點作用,是因春秋、戰國的時期,各國諸侯之間,如要圖強稱霸,必須要爭取引進外來的奇才異能之士,成為己用。但對于引進外來的人才,也必須要有測試和甄別,如果真是高明之士,無論是外來或本有的,就必要嘉善(獎勵),加以任用。倘使是徒有虛名,不符實際的,也便要以尊重自己本有的人才為主,應當自矜自尊,不必太過自卑。否則,便如俗話所說認為“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那也未必盡然,外來的和尚,有時念的經,并不見得比自己的好過多少啊!
第九“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懷諸侯則天下畏之”一節的補充,所謂“繼絕世,舉廢國”,以及“治亂持危”的理念,這是中國文化,對于國際世界和平共存的傳統信念。從西(公)元前二三五七年唐堯以前開始,已達四五千年而相仍不變。如果要正確研究,必須從《尚書·堯典》,和《春秋·公羊傳》、《論語·堯曰篇》等資料來作說明,才較明白。但在上古史上,真能實施這個政治理念的,唯有周朝建國之初,實行分封諸侯,“興滅繼絕”的作為,最為明顯。
例如《尚書》首篇所列的《虞書·堯典》記載唐堯的王道政治,便說“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論語·堯曰篇》則說周初“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春秋·公羊傳》僖公十七年,記載齊桓公的霸業,也說“桓公嘗有繼絕存亡之功”云云,這都是說明興滅繼絕,治亂持危,是中國傳統文化王道或霸道治國平天下的目標。并非如秦漢以后假借仁義,實行家天下帝王體制的霸業,以誅滅九族,趕盡殺絕為能事。
在東西方人類歷史上,最明顯的史實,便是周朝建國的初期,他領導了固有的八百諸侯,革了殷紂危亂政權的使命,重新分配諸侯的治地,組成一千多國的聯邦政體,由諸侯各自為政,分治其國,只是拱奉周朝,作為中央政府的共主。但中央共主的周朝治地,也不過是“邦畿千里”而已。至于各國諸侯的治地,大的不過百里,小的不過數十里。這就是周制“治亂持危”以后的約略情況。至于歷史記載周初“大封建諸侯于天下”的事,便說:“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封紂(王)子武庚為殷侯,使管叔、蔡叔、霍叔監殷。”
其中所謂神農、黃帝、堯、舜、禹的后代,在周朝以前的歷史上,都是早已滅亡了的先朝,但他卻秉著“興滅繼絕”的政治倫理道德,重新找出這些先朝的后代,加以封建為諸侯,有的一直隨周朝七百余年而并存,最后滅亡,統一于秦政。因此在《中庸》下篇,便特別提出孔子的政治哲學理念,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就是這個意思。
從人類歷史的觀點來講,這種“興滅繼絕,治亂持危”的政治理念和事實,你仔細去檢讀埃及、希臘、印度的上古歷史文化,早在西(公)元前一一二二年以前,絕對沒有出現過這種高尚的人文思想理念,只有以強權征服鄰邦,便是公理的史實。至于后世國際的帝國主義思想,以強占鄰國主權,奴役落后地區人民,為理所當然的事。到了現代國際,自夸以自由、民主、人權的先進文明國家,強迫瓜分其他國家為東西劃界,或南北劃線,予智自雄,藉此攫取別人的資源財貨為己用,卻以國際霸主自居,不明真正的王霸之道,甚為可嘆。
如果從中國秦漢以后的歷史來講,那些歷代家天下的帝王制度,如唐、宋、元、明、清,朝代政體變革各有異同,但都遵守傳統儒家之教,歷來對待周邊藩屬的國土,如朝鮮、琉球、越南、緬甸、泰國,甚之日本等等,仍然還是秉承“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的精神傳統。每逢這些藩屬國家中有內亂,也只是因應他的懇求,不得已而派兵弭亂,等到平定以后,便班師回朝,從來不想留駐重兵,占據鄰邦的土地或資源財富。只要他們過一個時期,來朝進貢而已。但對來朝進貢的藩屬和鄰邦的其他國家,仍然是依照“厚往而薄來”的古訓,做的是賠本生意,并沒有占到便宜。因為傳統文化的教育,認為這樣才是處理國際而懷諸侯的美德,這也是過去歷史上無可否認的事實。希望后之來者,必須要有鑒古知今的學識,才能對待將來啊!
接著下一句,便是“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這便是孔子答哀公問政全篇的總結語。但這里所謂“所以行之者一也”的“一”字原則,照宋儒朱子的注解,認為便是一于“誠意”。可能他是從下文接著專講誠意的誠字所啟發。因此,便連帶上文“知、仁、勇三者”, “所以行之者一也”也統統都歸到一個“誠意”的中心,便把《中庸》全文的主旨,就一概圈定在誠學之中而已,這就未免失于以偏概全之嫌了。后世的儒家學者們,并不完全同意,早有異議。其實,在這里所講為天下國家的九經,連接他上下貫通的文字體例,從孔子答哀公問政開始,便說明“為政在人”是其重點。所謂“人存政舉,人亡政息”,這是確定的要點所在。因為“為政在人”,所以提出為天下國家有九經的第一重心,就是為政的領導者,先能修身正己,然后才可正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所以行之者一也”一句的內涵,豈不是指反身而誠,事在人為,如此而已嗎?這樣理解,便與《大學》的“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的主旨一貫,完全吻合了。接著這一段以后,再加說明上至帝王將相,下及任何一個人,要想立身處世,成功立業,必須先要知道有一共通的法則,那就是有關言語、行為,和對事對人的大原則之道了。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講到這里,我們首先需要了解“豫”、“跲”兩個字的含義。“豫”字,包含有從容優裕,和事先要有備無患的意義。“跲”字,有并足難行的意義。至于“困”字和“疚”字的意義,大家都知道,不必另作解釋。“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這是說凡是做人處世,事先必須要有周詳的準備,所以到了行事的時候,便可優游自在,順理成章,雖然遭遇到紛擾變動,也不驚不亂,因此可以建功立業。如果事先沒有豫備周詳,冒昧從事,就會得到勞而無功,或功敗垂成而作廢了。這不但是處世的首先原則,就以做人來講,一個人從幼小接受教育開始,直到后來一生,也必須隨時隨地要學而時習之,才能有成。因此,可知一切教育學問,也都是為了“豫則立,不豫則廢”的作用。其次“言前定則不跲”,便是教誡我們開口講話的修養,尤其是對在位從政當權的人來講,不可信口開河,隨便亂說。必須要事先謹慎思考,做到言而有信,能說必能行,說到必定做到。如果是說了不算數,或者隨便應付,或是自己說過的也就忘了,那就等于自己把右腳踩著左足,結果是寸步難行,走不通的。“事前定則不困”,這是說凡做任何一件事,事先必須知道有成功和失敗,優點和缺點,有正面必有反面等作用,然后確定計劃,防患未然。這樣才能在做事的時候,不會遭遇太多太大的困難。“行前定則不疚”,凡是一個人,有任何一種舉動,或是要做任何一件事,都叫作行為,尤其是對從政的或其他建功立業的,甚之,一個普通的人,對于生活衣食等平常行事,都需要事先有豫定的抉擇,盡量減少后悔,不要事后自有內疚。“道前定則不窮”,這里所說的“道”字,是指做人處世的法則、準則的“道”,也可以譬喻如開一條人行道路的道。那在事先必須要有久遠的準備和計劃,才不會使自己的前途,走到窮途末路,或水盡山窮而無法回頭的困境。總之,這里所說有關做人處世的言語、行為的道理,統統都是從“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這個原則所出發。“豫”字的意義,也就是《中庸》的“從容中道”, “君子而時中”的大機大用。先要能把握到“豫”字的學養,就可真能切入“知至而后意誠”修身的要妙了。因此,接著便有下文對誠意和修身的關鍵,提出反復辨正的理念。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本節原文的開始,又出現“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兩句,似乎是前文的重復,所以朱注便把上文兩句刪去,只取用在這一節里。但我們卻認為上文用這兩句的重點,是指由上對下尊賢之禮的說明。在本節里的次序,卻是由個人修養的本位說起,做到下學而上達,恰與上文有上下正反照應的作用。即使是千古以來的衍文,也并沒有差錯,不妨“多聞闕疑”,照舊可以理解得通。換言之,這是說普通一個人,不能做到下學而上達,不能得到在位者的知遇,就做不到施展平生學養與抱負,當然更無法由從政而治國利民了。但這也不能說完全是在上位者使野有遺賢的過錯,也應當自我反省,平常自己就沒有被朋友之間所信任揄揚。(上古所謂五倫之道的朋友,就是現在所說人際社會的意義相同。)為什么自己沒有被朋友(社會)所信任揄揚,那是自己平常對家庭父母親屬之間,并沒有做到合于人倫之道的孝順品行,所以便沒有得到朋友(社會)之間的贊許和稱譽。(須知在周秦之先,選擇士類,首重孝行。即如首先實行選舉取士的西漢武帝時期,也是秉承孔孟之教,以孝和廉,作為基本選拔賢才的標準。所以到了明清時代,把考取的舉人,稱作“孝廉”,便是這個意思。)那么一個人為什么做不到孝于父母,以及和順于家人的德行呢?這都由于不能反省觀察自己的本身行為,并沒有做到真正的至誠。為什么不能自身做到至誠,那是因為不明白怎樣才是“止于至善”的學養,所以就達不到“誠乎身”的境界了。
講到這里,我們已可明白了解《中庸》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是直指天人之際性命互通的基本原理,是從天道固然的天性,互通于人道的人性說起。然后表明學養到達“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中和境界,便是“內明”性天風月的第一義諦。然后依性起修,“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可以從事“外用”于治國平天下的功勛事業,這是《中庸》全文直指見性的前提,是從人道修心養性,返合于天性自然之道的德行。應該到此為止,是為《中庸》的“上論”。接著下文,是說明如何才能下學而上達,實證天人之際的大機大用,那就需要從反身而誠做起,才能達到復性境界的真正造詣,由這里開始,可說是《中庸》的“下論”。那么,所謂的誠至和至誠,它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這便是《中庸》闡說“至誠無息”,內明外用兼得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