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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奧勃朗斯基家里一片混亂。妻子知道丈夫同原先的法籍家庭女教師有曖昧關系,就向丈夫聲明,她不能再同他生活在一起了。這種局面已持續了三天。面對這樣的局面,不僅夫妻兩人,而且一家老少,個個都感到很痛苦。大家都覺得,他們兩個這樣生活在一起沒有意思,就算是隨便哪家客店里萍水相逢的旅客吧,他們的關系也要比奧勃朗斯基夫妻更融洽些。妻子一直關在自己房里,丈夫離家已有三天。孩子們像野小鬼一樣在房子里到處亂跑;英籍家庭女教師跟女管家吵了嘴,寫信請朋友替她另找工作;廚子昨天午餐時走掉了;廚娘和車夫也都辭職不干了。

吵架后的第三天,斯吉邦·阿爾卡迪奇·奧勃朗斯基公爵(社交界都叫他小名斯基華)照例在早晨八點鐘醒來,但不是在妻子的臥室里,而是在書房的皮沙發上。他那保養得很好的肥胖身子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抱著個枕頭使勁貼住面頰,仿佛還想睡一大覺。但他突然一骨碌爬起來,坐在沙發上,睜開眼睛。

“嗯,嗯,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回想著剛才的夢,“嗯,這是怎么一回事?對了,阿拉平在達姆斯塔特[4]請客;不,不是達姆斯塔特,是美國的什么地方。對了,達姆斯塔特就在美國。對了,阿拉平在玻璃做的桌子上請客,大家唱意大利歌兒《我的寶貝》[5]。不,不是唱《我的寶貝》,是唱更好聽的曲子;還有些玲瓏的水晶玻璃瓶,可這些酒瓶原來都是女人。”

奧勃朗斯基高興得眼睛閃閃發亮。他想得出神,臉上浮著微笑。“對,真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還有許多妙事,可惜一醒來就忘記,連印象都模糊了。”他看到厚窗簾邊上漏進來的一線陽光,就快樂地從沙發上掛下雙腿,用腳去探找妻子親手繡上花的那雙金色皮拖鞋(去年的生日禮物),并且按照九年來的老習慣,不等起床,就伸手去摸掛在臥室老地方的那件晨衣。這時他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睡在妻子的臥室里,而是睡在書房里,以及怎么會睡在這里。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皺起眉頭。

“啊呀呀,啊呀呀!真糟糕!”他一想到家里出的事,就嘆起氣來。他的腦子里又浮現出他同妻子吵架的詳情細節,想到他那走投無路的處境,以及他一手造成、最使他苦惱的事端。

“唉!她不原諒我,她不肯原諒我。最糟的是什么事都怪我,都怪我,可我又沒有錯。全部悲劇就在這里,啊呀呀!”他回想著這場爭吵中最使他痛苦的情景,頹喪地嘆著氣。

最不痛快的是他剛從劇場回來的那個情景。當時他興沖沖地拿著一個大梨子要給妻子吃,可是她不在客廳里。奇怪的是書房里也找不到她,最后他到了臥室,才發現她手里拿著那封使真相大白的該死的信。

她,這個永遠忙忙碌碌、心事重重、被他認為頭腦簡單的陶麗,手里拿著信,一動不動地坐著,臉上帶著驚訝、絕望和憤怒的神色瞧著他。

“這是什么?這是什么?”她指著信問道。

每次想到這個情景,奧勃朗斯基感到最難堪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回答妻子時的那副蠢相。

他當時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干了丑事突然被揭發了。在他的過錯暴露以后,他站在妻子面前的那副模樣,實在太別扭了。他既不感到委屈,也不否認,也不辯解,也不討饒,甚至裝得滿不在乎——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臉上竟不由自主地(奧勃朗斯基愛好生理學,認為這是“延髓反射作用”),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現出那種他平時常有的敦厚而愚憨的微笑。

他因這樣的憨笑不能饒恕自己。陶麗一看見他這種笑容,就像被針扎了一下,渾身打了個哆嗦。她按捺不住怒氣,嘴里吐出一連串尖刻的話,奔出房間。從此她就不愿再見他了。

“都怪我笑得太傻了。”奧勃朗斯基想。

“但有什么辦法呢?有什么辦法呢?”他絕望地問自己,可是答不上來。

奧勃朗斯基對待自己是誠實的。他不能欺騙自己,不能裝作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悔恨。他今年三十四歲,是個多情的美男子;他的妻子比他只小一歲,卻已是五個活著、兩個死去的孩子的母親。現在他不再愛她了,這一層他并不后悔。他后悔的是沒有把那件事瞞過妻子。不過,他感覺到自己處境的為難,也替妻子、孩子和自己難過。他要是早知道這件事會讓妻子如此傷心,也許會竭力把這罪孽瞞住,不讓她知道。這個問題他從沒認真考慮過,只模模糊糊地感到妻子早已知道他對她不忠實,不過裝作沒看見罷了。他甚至認為,她已經年老色衰,失去風姿,毫無魅力,純粹成了個賢妻良母,理應對他寬宏大量,不計較什么。誰知正好相反。

“唉,真糟糕!啊呀,真糟糕!”奧勃朗斯基一直唉聲嘆氣,一籌莫展。“沒出這件事以前,一切都多么如意,我們的日子過得多美!她有了幾個孩子,感到心滿意足,十分幸福。我也從不干涉她的事,讓她隨意照顧孩子,料理家務。說真的,糟就糟在那個女人原是我們的家庭教師。真糟糕!勾搭自己家里的家庭教師的確有點兒庸俗,下流。可她是個多么迷人的家庭教師啊!(他清晰地想起了羅蘭小姐那雙調皮的黑眼睛和她的笑靨。)不過她在我們家的時候,我還沒有放肆過。現在最糟糕的是她已經……真像有意跟我過不去似的!啊呀呀!究竟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在生活中遇到各種最復雜、最棘手的問題時,他通常解決的辦法就是:過一天算一天,拋棄煩惱忘記愁。他現在也別無他法。但此刻他可不能靠睡眠來忘掉煩惱,至少不到夜里辦不到,因此也就不能重溫有酒瓶女人唱歌的美夢,只好渾渾噩噩地混日子。

“往后瞧著辦吧!”奧勃朗斯基自言自語。他站起來穿上一件藍綢里子的灰色晨衣,拉起腰帶打了個結。他挺起寬闊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照例邁開那雙輕靈地支撐著他那肥胖身子的八字腳,精神抖擻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使勁搖了搖鈴。他的貼身老仆馬特維應聲而來,手里拿著衣服、靴子和一封電報。理發師手拿理發用具也跟著馬特維走進來。

“衙門里有沒有來公文?”他接過電報,在鏡子前坐下來,問。

“在桌上哪。”馬特維回答道。他疑惑而又同情地瞅了老爺一眼,等了不多一會兒,又露出調皮的微笑補了一句,“馬車行老板派人來過了。”

奧勃朗斯基什么也沒回答,只在鏡子里瞧了瞧馬特維。從鏡子里相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們彼此是很了解的。奧勃朗斯基的眼神仿佛在問:“你何必說這話呢?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馬特維雙手插在上裝口袋里,伸出一只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忠心耿耿地對主人默默看了一眼。

“我叫他下個禮拜天再來,這以前別再來打擾您,來也是白搭。”——這句話他顯然是預先想好的。

奧勃朗斯基懂得,馬特維想說說笑話,逗人家注意。他拆開電報,看了一遍,猜測著電報里常有的幾個譯錯的字,頓時容光煥發。

“馬特維,我妹妹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明天就要到了。”他做了個手勢,要理發師那只光潤的胖手停一下,說道。理發師正在他那又長又鬈的絡腮胡子中剃出一條粉紅色的紋路來。

“贊美上帝!”馬特維回答了一聲,表示他像老爺一樣懂得她這次來訪的重大意義,就是說,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奧勃朗斯基的愛妹來訪,也許能使兄嫂言歸于好。

“就她一個,還是同姑爺一起來?”馬特維接著問。

奧勃朗斯基不好回答,因為理發師正在剃他的上唇,他就豎起一只手指。馬特維對著鏡子點點頭。

“一個人。給她收拾樓上的房間吧?”

“你去報告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她會吩咐的。”

“報告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嗎?”馬特維疑惑不解地問。

“對,去向她報告。噢,你把電報拿去給她看,她會吩咐的。”

馬特維心里明白:“您這是要我去試探一下。”但嘴里卻說:“是,老爺。”

當馬特維手里拿著電報,穿著咔嚓咔嚓響的長靴慢吞吞地回到房里時,奧勃朗斯基已經梳洗完畢,正要穿衣服。理發師已經走了。

“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要我向您回稟,她要走了。她說,‘他——就是說您——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馬特維眼睛里含著笑意說,接著雙手插進口袋里,歪著腦袋打量主人。

奧勃朗斯基不做聲。隨后他那漂亮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呃?馬特維!”他搖搖頭說。

“不要緊,老爺,會解決的。”馬特維說。

“會解決嗎?”

“會的,老爺。”

“你這樣想嗎?誰來了?”奧勃朗斯基聽見門外有女人衣服的窸窣聲,問道。

“是我,老爺。”回答的是一個女人堅定而愉快的聲音。接著老保姆馬特廖娜嚴厲的麻臉從門外探了進來。

“哦,什么事,馬特廖娜?”奧勃朗斯基迎著她走到門口,問道。

盡管奧勃朗斯基在妻子面前一無是處,他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但家里幾乎人人都站在他一邊,就連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的心腹,這個老保姆,也不例外。

“什么事啊?”他垂頭喪氣地問。

“您去一下吧,老爺,再去認個錯。也許上帝會賜恩的。她太受罪了,人家瞧著她都覺得可憐。再說家里鬧得顛三倒四的,也不是個辦法。老爺,您得可憐可憐孩子他們哪。去認個錯吧,老爺。有什么辦法呢!玩出事情來了……”

“她不肯同我見面呢……”

“您只要盡心盡力就行。上帝是仁慈的,老爺,您一定得禱告上帝,禱告上帝。”

“好的,你去吧。”奧勃朗斯基突然漲紅了臉說。“來,讓我換衣服!”他對馬特維說,隨即利索地脫下晨衣。

馬特維舉著那件洗凈熨挺的襯衫,好像舉著一具馬軛,吹吹上面看不見的灰塵,這才滿意地把它套在老爺強壯的身體上。

奧勃朗斯基穿好衣服,身上灑了香水,拉齊襯衫袖口,照例把香煙、皮夾子、火柴、系著雙重鏈子帶表墜的懷表分別放到幾個口袋里,然后又抖了抖手帕。盡管他在家庭生活中遭到了不幸,但覺得自己還是那么清潔健康,渾身芳香,精神抖擻。他微微抖動雙腿,走進餐廳。餐廳里已經給他準備好咖啡,咖啡杯旁邊擺著信件和公文。

他看了信件。有一封是那個想買他妻子林產的商人寫來的,他看了很不愉快。那座樹林非賣不可,但現在同妻子還沒有言歸于好,這件事就根本談不上。他感到最不愉快的是,這種金錢上的利害關系,竟會牽涉到當前他同妻子的和解問題。一想到他會受這種金錢關系的支配——為了出賣樹林而非同妻子講和不可,他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奧勃朗斯基看完信,把公文挪到面前,迅速地翻閱了兩件公事,用粗鉛筆做了記號,又把公文推開,開始喝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翻開油墨未干的晨報,看了起來。

奧勃朗斯基訂閱的是一張自由主義的報紙——不是極端自由主義,而是多數人贊成的那種自由主義。說實話,他對科學、藝術、政治都不感興趣,但卻始終支持大多數人和他們的報紙對各種問題的觀點,而且只有當大多數人改變觀點時,他才改變觀點,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不是他改變了觀點,而是觀點本身在他頭腦里不知不覺地起了變化。

奧勃朗斯基從不選擇政治派別和觀點,而是這些政治派別和觀點自動找上門來,就像他從不選擇帽子和上裝的式樣,在穿著上總是隨大流一樣。由于進出上流社會,再加上成年人思想活躍,他需要有政治觀點,就像需要帽子一樣。至于他選中自由派,而不像他周圍許多人那樣信奉保守派,那并不是因為他覺得自由主義比保守主義更有道理,而是因為自由主義更適合他的生活。自由派說俄國什么事都很糟。不錯,奧勃朗斯基負債累累,手頭總是很拮據。自由派說,婚姻制度陳舊,必須加以改革。不錯,家庭生活確實沒有給奧勃朗斯基帶來多少樂趣,還違反他的本性,強迫他說謊作假。自由派說——或者更確切些,暗示宗教只是對野蠻人的束縛。不錯,奧勃朗斯基即使做一個短禮拜也覺得兩腿酸痛。再說,他也無法理解,既然現實生活這樣快樂,那又何必用恐怖而玄妙的語言來談論來世呢?此外,奧勃朗斯基愛開玩笑,喜歡作弄作弄老實人。例如他說,若要夸耀祖宗的話,那就不應限于留利克[6]而把人類的老祖宗——猴子忘掉。就這樣,自由主義傾向在奧勃朗斯基身上扎了根,他愛讀他訂的報紙,就像飯后愛抽一支雪茄,因為讀報會使他頭腦里騰起一片輕霧。他讀了社論,社論里說,現在完全沒有必要叫囂什么激進主義有吞沒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險,叫囂什么政府必須采取措施鎮壓革命這一洪水猛獸,恰恰相反,“我們認為,危險不在于憑空捏造的革命這一洪水猛獸,而在于阻礙進步的因循守舊,”等等。他又讀了一篇論述財政問題的文章,文中提到邊沁和穆勒[7],并且諷刺了政府某部。憑著天生的機靈,他能識破各種各樣的諷刺文章是什么人策劃的,針對什么人的,出于什么動機。他覺得這種分析是一種樂趣。可是今天他沒有這樣的心情,因為想到了馬特廖娜的勸告和家里的風波。他還在報上看到,貝斯特伯爵已赴維斯巴登,以及根治白發、出售輕便馬車、某青年征婚等廣告,不過這些新聞廣告并沒像往常那樣使他覺得有點滑稽。

他看過報紙,喝了兩杯咖啡,吃好黃油面包,站起身來,拂掉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接著挺起胸膛,快樂地微微一笑。這并不是因為心里有什么愉快的事,而純粹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不過,這愉快的微笑立刻又勾起他的心事。他沉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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