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問題及其模式(二):神意 命運和美德(2)
- 馬基雅維里時刻:佛羅倫薩政治思想和大西洋共和主義傳統
- (英)J.G.A.波考克
- 4239字
- 2017-06-07 11:00:48
但是,基督徒繼續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做羅馬人:繼續做公民,密切關注著政治史中的事件,即他們所遇到的公共和軍事現象,并且一次次地向上帝詢問它們的意義。波愛修斯的《哲學的慰藉》當然是這類文學中的經典;這部西方歷史上讀者最多的著作之一,談到了本書所研究的很多關鍵主題,因此再對它做一分析仍是有益的。它的作者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已經完全基督教化,這可以交給數百年來它的基督教讀者去評判。波愛修斯是一個效力于哥特人國王的羅馬貴族,他丟了權力,被投入牢房,后來又被處死;他很可能是在獄中寫下這本書,抱怨比自己預想得更糟的命運,并要讓自己適應這種命運?!墩軐W的慰藉》不是政治哲學著作,但它是一個政治人的哲學。波愛修斯抱怨自己丟了權力,他認為自己一直在用它做好事,而濫用權力者卻對他施以不義的壓制。因此他是在給這樣一些人說話,他們感到——這種感覺與奧古斯丁的教義并不相違——人必須在“地上之國”行動,盡管他們必須不抱幻想地行動。書中的某些段落宣稱,古代倫理命令有美德的人這樣行動,使其成為別人表現美德的機會;他在那些段落中還指出,有一些美德除非表現在行動中,不然就會荒廢和衰敗。[44]但是,在政治中采取行動,會使人暴露在人類權力體系的不安全之中,進入一個易變和“境遇莫測”(peripeteia)的世界,它的歷史便是政治不安全的一種表現;對于我們的論題來說極為意味深長的是,波愛修斯為這種表現所起的名稱是“命運”。“命運”(Fortuna)這個拉丁詞大體上類似于希臘語中的“tyche”,是一個含義復雜的字眼;波愛修斯在用美德跟命運對抗時,采用了一種歷史久遠的話語傳統,但又把它置于基督教的背景之中。在共和國和帝國時代的羅馬元老院的精神氛圍中,[45]“命運”的含義是幸運而不是機緣:一個人可以是“幸運的”(felix或faustus),意思是同他的人格有關的某種因素使他能夠支配有利的環境;但是機緣的因素也是得到承認的,認為幸運是靠不住的,環境既不能預測也不能控制。成功的行動者的baraka、mana或charisma [46](用另一些文化中的詞匯),既是指能夠主宰好運氣的人格品質,也是指能夠有效而高貴地對付命運可能帶來的事物的品質;羅馬人給予這種復雜特點的名稱是“德性”(virtus)?!懊赖隆焙汀懊\”——轉化成英語是virtue和fortune——經常被當作一對反義詞,對抗惡劣命運的英勇果敢的品質變成了改變環境、使之對行動者有利的行動能力,從而也變成了能夠神秘地主宰好運氣的神授的“幸運”(felicitas)。這種對立時常用兩性關系的形象來表達:具有陽剛氣概的積極的智慧,力求主宰陰柔被動而又不可預測的事,后者以屈服作為對前者力量的獎賞,或以背叛來回應前者的軟弱。由此可見,與“男子氣概”(virility)有著詞源學關系的“德性”(virtus),表達著前者的多重含義;“vir”的意思是男子漢。
“德性”原來是,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表示一個政治和軍事統治階層的某種精神品質的概念,它逐漸變得類似于希臘語中的“arete”(優秀品質),并且有著與它一樣的概念發展史。“Arete”的“公民優秀品質”(受到其他公民尊敬并能產生對他們的領導力和權威的品質)的含義,經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加工,有了這樣的含義:唯一能夠使人獲得公共能力的優秀的道德品質,它沒有公共能力也能存在,并且能使之成為不必要;在柏拉圖思想的最高層次上,它能將生存和宇宙變得可以理解和令人滿意?!癆rete”和“virtus”后來又都有了這樣的含義:第一,使個人或團體能夠在公共環境中有效行動的能力;第二,塑造人格或它的要素的基本品質;第三,使人在城邦或世間成為其所應是的優秀品德。“美德”(virtue)及其在不同語言中的同義詞,便表達著這多重含義,直到“老西方人”思想的終結;在圍繞著馬基雅維里這個人物寫出來的任何一本書中,該詞都有著顯而易見的重要性。
波愛修斯的思想具有突出的柏拉圖主義和新柏拉圖主義的特點,這使他的基督教信仰的性質——假如不是其事實本身的話——引起了爭議;他將“德性”(virtus)與“命運”(fortuna)對立起來的做法,使“德性”一詞有了羅馬的、柏拉圖的和基督教的多種含義,并且將“命運”的含義和“德性—命運”的兩極對立留傳給了后來數百年中奧古斯丁一派的基督教。也就是說,他作為自己對話中的人物,抱怨[47]他身為元老所具有“德性”——它使他因為想做好事而投身于政治——讓他面對以“命運”作為其象征的權力斗爭的危險。但他這是神正論的而不是政治的抱怨;他不是為自己作為政治家的失敗找理由,而是探求上帝作為完美的美德,為何允許“德性”受到“命運”的蹂躪。奧古斯丁也許會簡單地回答說,人若是非要在墮落的城邦中行動,他就必須預先想到不義。在政治上更投入、思想上有更多柏拉圖傾向的波愛修斯,想找到一種視角,使他能夠理解天國為何允許地上之國的存在。但是當他用“命運”作為“現世”(saeculum)不安全的象征時,他提供了一種強有力的綜合語言,能夠在質疑羅馬的、政治的德性觀行動中使這種德性觀變得不朽。這時,一個慈愛的女性形象,即“哲學”,露面了,她對波愛修斯進行安慰。她要向他說透“命運”的含義,她要讓他理解歷史是上帝意圖的一部分,所以他所獲得的用來抵抗惡毒命運的德性,是哲學的和沉思的德性,而不是政治的和積極行動的德性;然而在雅典的傳統中,政治并沒有因為簡單地以沉思取代行動而消失。為了探討波愛修斯的問題,我們必須找出這個對他的思想至關重要的形象中的某種意蘊。
首先,命運是政治生活環境中的不安全因素。她的象征符號是轉輪,人們被它帶到權力和名聲的高位,又突然因他們無法預測和控制的變化而被拋下。投身于“地上之國”的事務使我們追求權力,因而也要面對“命運”的不安全;但是,如果在以權力為中心的人類關系的世界中發生的事情,是所有事情中最不可預測的,而它們又是我們最希望能夠預測的事情,那么“命運”這個政治象征符號就能夠代表柏拉圖的現象世界,即我們的感官和欲望所創造的幻象,我們從中只看到特殊事物一個接著一個相繼發生,卻看不到給予它們真實性的超時間的原理。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沒有使用“命運”(tyche)這個象征符號,但是從波愛修斯所使用的“命運”中,我們看到它是西方世界觀深刻的政治性質的一部分,在這種世界觀里,感覺和幻覺的現象世界也是人類城邦的政治世界。此外,這兩個世界都有時間維度:事物看上去像是一個接一個相繼出現,因為我們看不到它們所從屬的超時間的實在,于是轉動的輪子讓我們覺得極不安全,因為我們是在“地上之國”而不是在“上帝之國”行動。這時哲學的任務是讓波愛修斯相信,“現世”和“命運”——政治世界中的權力的不可預測性——是現象和歷史不真實性的表現;但是,存在著一種看到其真實性的視角。
哲學為此創立了一種教義,即后來人所熟知的“永恒的當下”(nunc-stans)。[48]對于永恒的上帝來說,時間中的每時每刻是可以同時看到的;整個世俗模式是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觀察和命令的,因此事件序列和預見之類問題是不存在的。歷史的世界是可以從其簡單、統一和完整性來照看的,并且在上帝的意志和智慧(它們是一回事)的指引下走向人類的贖罪,上帝能夠從它的完成中看到它。因此——這是《哲學的慰藉》的核心主張——“一切命運都是好運”,[49]或者毋寧說,“命運”被“神意”和“幸運”這兩個概念吞噬了。神意是神的完美眼光,上帝用它來照看(或在人類的智力看來,預見)一切不測之事;命運是完美的模式,上帝用它來命令和了解不測之事。[50]我們所感覺到的“命運”,是我們對歷史之完美性的不完美的經驗。在后來一種與此密切相關的言辭中,更為常見的說法是:神意是神秘莫測的事物過程,它在一種我們所不具備的智慧、一個作為神的智慧之表現的形象的指導下,走向我們的贖罪;這種智慧指導著特殊事物和現象,同時又能領悟普遍和理念;在這種言辭中,“命運”可以被等同于“神意”?!渡袂分杏幸欢尾◥坌匏股蕵O重的情節,[51]其中但丁和維吉爾看到地獄中的敗家子和守財奴打起架來,維吉爾解釋說,雙方都有過錯,他們蔑視“命運”帶給他們的相反的好處,“命運女神”屬于天國,她以人類知識不可能掌握的方式,賜予這個世界一切事物,人類發牢騷,對于有上天保佑的她是不起作用的。我們知道,抱怨上帝的做法,也就是失去“健全理智”(il ben dell' intelletto)的開始,受到天譴的人則完全失去了它。[52]被波愛修斯等同于“命運”的“神意”,表示上帝的無時間性的認識,是對上帝本身呈現的那樣,但是變得更為常見的說法是把神意說成像但丁這里所說的“命運”,表示上帝的知識是作為預知呈現給我們,我們只能把它稱為神秘莫測的智慧,因為它主宰著我們只能在時間中知道的相繼出現的特殊事物。存在著無法在時間中知曉的事情;上帝是從“永恒的當下”知曉它,相信他知曉它則是我們的事,而直到時間結束之前,我們是無從知曉它的。敗家子和守財奴在信仰上失敗了;但丁這里所說的“命運”可以被,通常也被稱為“神意”——即以信仰的眼光看到的波愛修斯的“命運”,并且知道她是好的。相反,異教徒的“命運”,即轉輪上那個不能為理性所知的女神,指的是信仰不完整的人所看到和體驗到的“神意”。但是,對話中的波愛修斯是處在時間之中,這便是他要服從命運的原因;哲學使他從理智上確信“永恒的當下”是存在的,但并未給他提供具備這種“永恒的當下”的眼光的能力。所以,哲學與信仰是分不開的,盡管波愛修斯沒有發展出個人奉獻于他的救主這個意義上的基督教信仰觀。哲學帶給他的不是神的眼光,而是安慰,是讓他聽從自己的命運,使他確信上帝規定這命運是好的并且知曉它,而他是無從知曉的;信仰是這種精神狀態的恰當名稱。于此,哲學和信仰要取代(或改造)“德性”,作為對“命運”做出的反應;異教徒和公民的美德從“命運”中找到了通過戰爭和治理國家獲得榮耀功績的原料以及死后的名聲,波愛修斯式的基督徒則認為“命運”是一種考驗,是要求和召喚一種人生的時機,這種人生被哲學信仰所拯救,擺脫了死亡的痛苦。如果他在世俗世界中行動,這能使他的美德不是“遁世隱修的美德”,使他的信仰面對命運的考驗,使之更加完美。數百年來,這便是“基督徒美德”一詞的確切含義,雖然對于阿奎那來說,“美德”(virtutes)是個道德實踐和道德習慣的問題。[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