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天(4)
- 十日談(經典譯林)
- (意大利)薄迦丘
- 5071字
- 2017-06-02 15:00:58
可是一切幫助都不見效。這個人本來就有一大把年紀了,平時又荒淫無度,這次便病入膏肓了。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最后,大夫們說,他這是不治之癥,看來沒救了。這可急壞了兩個兄弟。一天,兄弟兩個在夏潑萊托隔壁的一個房間里商量該怎么辦,一個對另一個說:
“對這個人,我們可怎么辦才好呢?這件事可真不好辦呀。要說把這么重的病人趕出我們這個家,情理上實在說不過去,定會受人指責。起初,大家見我們把他接進家來,后來又給他延醫服藥,各個方面周周到到,現在人快要死了,決不會再做出什么有害于我們的事了,卻忽然看到我們把他給趕出去了,這有點兒說不過去。另一方面,他平生就是個邪惡之徒,決不肯懺悔認罪,接受教會的圣禮;一旦死了,這不曾懺悔之人,他的尸體沒有一個教堂肯收留,只能像死狗一般被扔到隨便哪條溝里。反過來說,就算他懺悔認罪吧,他的罪行那么多,罪孽那么重,下場還是一樣,因為沒有一個神父或是修士肯赦他的罪,只要沒人肯赦他的罪孽,他的尸體還是只能扔到溝渠里。要是出了這樣的事,這里的人平時就恨我們干這一行的,整天罵我們是不義之徒,罵我們不公道,到時就會抓住機會,一窩蜂沖進來搶劫我們的財物,嘴里還會高喊起來:‘這班倫巴第[7]的惡狗,連教堂都不肯收容,快快滾蛋吧!’他們這樣沖進來,不但搶劫我們的財物,恐怕還會要我們的性命,所以,不管情況如何,他只要一死,我們就倒了大霉了。”
剛才說過,夏潑萊托就在隔壁,像通常一樣,病中的聽覺反而特別敏銳,所以兄弟倆說的一番話,他全都聽到了。他把弟兄兩人請到自己房間,對他們這樣說:
“請你們不用顧慮,不必害怕,不必擔心我會連累你們。剛才你們說我的那些話,我全都聽到了。要是事情像你們預計的那樣發展,我敢肯定,結果會和你們說的一樣。可是,事情不會那樣發展。我這一生的行事,總是違背天主的意愿,一生不知造了多少罪孽,現在我的陽壽不多了,再造一次孽也無所謂了,多一次少一次反正一樣。因此,請你們給我找一個最虔誠、最有德性的神父來,一定要是你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神父,只要世上真有這樣的神父,你們就給我請來。其余的事由我來辦,我自有辦法把我的事情和你們的事情統統都辦得周周到到,讓你們感到稱心。”
這兄弟兩人雖然不抱多大希望,還是來到一座修道院里,說是家里有一個倫巴第人快要斷氣了,要請一位最圣潔而又有學問的圣徒來聽臨終懺悔。修道院便派了一個非常圣潔、很有學問、精通《圣經》、當地所有居民都十分敬重的老修士跟他們同去。
修士來到夏潑萊托的房間,在床邊坐下,先溫和地說了幾句安慰病人的話,接著又問他,上一次懺悔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夏潑萊托本來一生一世都不曾懺悔過,卻回答說:
“圣父,我的習慣是,每星期懺悔一次,有時遠不止一次。自從病了之后,已經有八天沒有懺悔了,這是真情,病魔折磨得我好苦啊!”
修士就說:“我的孩子,你這樣做很好,今后,世上的人都這樣做才對。既然你常作懺悔,現在也就無需我多問多聽了。”
夏潑萊托馬上說:“尊敬的修士,請不要這樣說。盡管我經常懺悔,一生不知懺悔了多少次,我還是時時渴望來一次總懺悔,把我所記得的、從我出生到現在作懺悔之時所造的罪孽全都原原本本地吐露出來。因此,我的好圣父,請您還是詳詳細細地考問我吧,就像我從來不曾懺悔過一次似的,也不要因為我躺在病床上就寬容了我。我寧可犧牲自己肉體的舒適,也不愿讓我的靈魂沉淪在罪惡的深淵之中,我這靈魂可是救世主用他那寶貴的鮮血贖回來的。”
這番話使那位圣徒大為高興,認為這就是這個病人心地善良的明證,著實把夏潑萊托稱贊了一番,接著開始問他,可跟什么女人犯過奸淫之罪。夏潑萊托嘆了一口氣,回答說:
“唉,我的圣父,關于這種事,我真不好意思說真話,怕的是我這樣說會犯自夸罪。”
對此,那位圣潔的修士說道:“盡管說好了,只要說的是真情,不管是在懺悔的時候,還是在別的場合,是決不會犯罪的。”
“既然是這樣,”夏潑萊托便回答說,“我就放心了。我要向您說的是,我還是個童身呢,就像我剛出娘胎時那樣清白!”
“啊,愿天主賜福給你!”修士嚷道,“你這品德實在太好了!你這樣做最值得贊揚,因為你是自愿這樣做的,同我們不一樣,同別人也不一樣,我們這樣做都是受了清規戒律的約束,是被迫的。”
弄清這一點之后,這位圣徒又問,病人可曾冒著天主的不悅而犯過貪嘴罪。
對此,夏潑萊托連聲嘆著氣說,這樣的罪確實犯過,也不知犯了多少次。正因為這個,他除了像別的信徒那樣年年遵守著四旬齋[8]的禁食外,每個星期還至少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喝點兒清水,喝起水來便放開肚子大喝,喝得津津有味,就跟酒徒喝酒時一模一樣,尤其是祈禱累了,或者前往朝圣途中走累的時候。有好多次他真想嘗嘗婦女們拌的那種生菜,也就是女人們到鄉下去時吃的那種生菜;有時候,吃東西會使他感到非常高興,那對于像他這樣虔誠地時常齋戒的人來說,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聽了這些,修士說道:“我的孩子,這些過失也是人之常情,算不上太大的過失,你也不必過于責備自己的良心,適可而止。每個人都是這樣,不管他是多么虔誠,在長期齋戒之后進食,在疲乏勞累之際喝水,都是會大吃大喝的。”
“啊,我的圣父,”夏潑萊托說,“快別拿這些話來安慰我,您知道,我并非不明白,凡是侍奉天主的事,都要真心誠意地去做,心靈之中存不得半點芥蒂,否則就是犯罪。”
修士聽了大為高興,就回他道:“你心里這樣想,真讓我高興,我禁不住要贊美你那純潔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訴我,你有沒有犯過貪婪罪?比如,追求不義之財,或是占有你不該占有的財物。”
“我的圣父,”夏潑萊托回答說,“請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貸者家里就懷疑我,我和他們是沒有瓜葛的。倒是相反,我到這里來,本來是為了勸告他們,要他們洗心革面,從此再別干這重利盤剝的勾當。我相信,要是天主不就此把我召去,我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您還應該知道,我的父親是很有錢的,他老人家去世之后,給我留下一大筆財產,其中的一大半我都施舍給了別人。為了維持我自己的生計,也為了繼續周濟窮苦人,我做了一點小本生意,想賺取一點利潤,可我總是把賺來的錢一分為二,一半留給自己需用,另一半送給窮苦無告、信奉天主的人們。蒙天主的恩典,我干得一帆風順,生意興旺發達。”
“你這樣做很好。”修士說,“不過,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動怒呢?”
“噢,”夏潑萊托說,“您說的這一點我倒是常有的!誰能看著人們整天為非作歹,不把天主的戒律和審判放在心上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里有好幾次寧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愿活著眼睜睜地看著青年們追逐虛榮,詛天咒地發假誓,成天在酒店進進出出,卻從不跨進教堂一步,只知道朝著世俗的路去走,卻不肯追隨天主的光明大道。”
于是修士說道:“我的孩子,這是正義的憤怒,我不能讓你把這當做罪惡懺悔。不過,你有沒有因一時憤怒而殺人、傷人、污辱人,或者委屈了別人呢?”
對此,夏潑萊托回答說:“唉,我的圣父,看您是個天主的弟子,怎么也會講出這種話來?像您說的種種罪惡,別說真的做了出來,就是心里有那么一點點念頭,您想天主還能這樣一直容忍我活到今天嗎?那些都是強盜歹徒們的行徑,那樣的人我只要一見到,總是對他們說:‘去吧,愿天主感化你們。’”
“愿天主降福于你!”修士說,“我的孩子,現在你告訴我,你有沒有作過假證來陷害人,有沒有詆毀過他人,有沒有侵占過他人的東西?”
“唉,我的圣父,這樣的事當然有過。”夏潑萊托回答說,“我誹謗過別人。我從前有個鄰居,總是無緣無故地打他的妻子,犯了世上最大的罪,我看不過,有一天去告訴了她的娘家人,說他如何如何不好,那是因為我太可憐那個女人了,要知道,她的丈夫喝醉了酒,打起人來天曉得有多么兇狠。”
于是修士又問:“你說你是個商人,你有沒有像一般商人那樣坑騙過別人呢?”
“當然有過。”夏潑萊托回答道,“確實有過,可我不知道那吃虧的人是誰。他賒了我的布去,后來來還錢,我連數也沒有數,就順手把錢扔進錢箱。過了一個月,我拿出錢箱的錢一數,多出4文錢來。我就把這筆錢另外放開,好物歸原主,可是等了一年多,也沒見他來,只好把這筆錢施舍給了窮人。”
修士說:“這是一件小事,你處理得也很適當。”
于是修士又提了另外一些問題,夏潑萊托都是用這種方式一一作了回答。在修士正要作赦罪禮的時候,夏潑萊托卻大聲嚷道:
“我的圣父,我還有一件罪惡不曾向您懺悔呢。”
修士忙問他是什么事,他就說道:“我記得,那是一個禮拜六,下午3點之后,我的女仆在給我打掃房間。我應該尊重我主的圣安息日[9],而我卻在她身上沒有做到。”
“噢,我的孩子,”修士說,“那是一件小事。”
“不,”夏潑萊托忙說,“您可不要說那是小事,圣安息日那可是應該尊重的日子,可我卻那樣做了,那足以毀掉我主的性命。”
修士又問:“你還有沒有別的罪過?”
“有的,我的圣父。”夏潑萊托回答說,“有一次,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在天主的教堂里吐了口水。”
那修士笑起來,說道:“這樣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的孩子。我們這些修士天天都在那里吐口水呢。”
夏潑萊托說道:“那你們就太不應該了,那可是向我主祭獻的地方,應該像圣地一樣保持清潔才對。”
總之,諸如此類的事,他講了好多。最后唉聲嘆氣起來,接著又放聲大哭,恰像那種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的人一樣,聲淚俱下地哭個不停。那圣潔的修士慌忙問道:“我的孩子,你這是怎么啦?”
“唉,我的圣父呀,”夏潑萊托回答道,“我還有一件罪惡從來不曾懺悔過,我真不好意思開口啊,每當想起這件事,我就哭得像您所看見的那副樣子,我覺得,天主是永遠不會寬恕我的這一件罪惡的。”
那修士說道:“好了,孩子,你說的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呢?哪怕世間所有人的罪惡,或者直到世界末日的罪惡,全都集中到惟一的一個人身上,只要他能痛改前非,像我看到你的這副光景,那么天主的仁愛和恩德就是無邊無際的,只要懺悔了,天主便愿意赦免他。所以,你盡管放心地對我說吧。”
夏潑萊托依然痛哭流涕,邊哭邊說:“唉,我的圣父,我的罪孽太重,除非您幫助我,您的禱告感動了上帝,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我主會赦免我的。”
修士說道:“你放心地講吧,我答應,一定為你禱告。”
夏潑萊托只是哭,不肯說,修士仍在催促他講出來。修士勸了半天,夏潑萊托才深深嘆了一口氣說:
“我的圣父,您既然答應為我禱告,那我就向您說了吧。您知道,小時候我有一次罵了我的媽媽。”說完后,他又嚎啕大哭起來。
“嘿,我的孩子,”那修士說,“你把這看成這么重的罪孽嗎?唉,不知多少人天天詛咒天主,可是,只要這些褻瀆天主的人一旦懺悔,主就會寬恕他們。你以為我主真的為這么點事而不寬恕你嗎?別哭了,寬心吧,你能這樣痛切地懺悔,這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就算是你把耶穌釘到了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圣父,您說的這是什么話呀?”夏潑萊托說,“我那可愛的媽媽,十月懷胎,我那時可是日夜不離她的身啊!生下來之后,她老人家千百次地抱著我,那可真是不容易啊!我竟然詛咒她老人家,那可真是罪大惡極啊。要是您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禱告,我就永遠得不到赦免了。”
修士看到夏潑萊托再沒什么懺悔了,就給他行了赦罪禮,為他祝了福,以為他說的句句是真,把他看成了世界上最虔誠的人。看到一個臨死的人說得這么懇切,誰能不這樣認為呢?儀式之后,修士又對他說:
“夏潑萊托先生,靠著天主的幫助,你會恢復健康的;但是,如果天主要把你那圣潔善良的靈魂召到他的身邊,你愿意讓你的遺體安葬在我們修道院嗎?”
“當然愿意,我的圣父。”夏潑萊托回答說,“而且,我不愿葬到別的場所,因為您已答應代我向天主禱告。再說,我對于你們的教派本來就懷著特別的崇敬之情。所以我求您回去之后,就把你們每天早上供奉在圣壇上的我主的真身[10]送到我這里來,因為我雖然不配有這光榮,但我還是愿意得到您的允許,領受圣餐,此后再行臨終涂油禮。這樣,我活著的時候雖然是個有罪孽的人,但至少死得像個基督徒。”
那善良的修士說,他講得非常好,讓他聽了感到非常高興,并且答應立即把圣餐給他送來。后來,他果然把圣餐送來了。
再說那兄弟倆,本來對夏潑萊托就很不放心,怕他欺騙他們,所以就躲在另一間屋子里,隔著一層壁板偷聽,夏潑萊托向修士說的話,他們句句都聽到了。有好幾次,他們差點兒忍不住笑出來。他們聽了夏潑萊托向修士講的那些不著邊際的事,覺得真讓人噴飯,他們私下里說:
“這個人可真有一套,衰老也罷,疾病也罷,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怕死亡就在眼前,馬上就要到天主面前接受審判,卻依然在玩弄他的刁鉆伎倆,死到臨頭還是像活著時那樣刁鉆,這是個什么人呢?”但是,他們看到,修士已答應把他埋到教堂,其余的事他們也就懶得去多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