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天(2)
- 十日談(經(jīng)典譯林)
- (意大利)薄迦丘
- 4942字
- 2017-06-02 15:00:58
城里的人們大難當(dāng)前,扔下一切,只顧尋歡作樂,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也是一樣,自知死期已到,也不再想干活,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以前在田地牛羊身上下過多少心血,寄托過多少希望,現(xiàn)在再也顧不到了。這樣一來,牛、驢、綿羊、山羊、雞,甚至人類最忠誠的伴侶——狗,都被迫離開圈欄,在田里到處亂跑。田野間,莊稼黃了,早該收割了,早該打好收藏了,卻沒有一個人來過問一下。那些牲畜家禽,好像頗有靈性似的,白天在田里吃飽之后,一到晚上就自動回到圈欄,無需牧人來趕。
讓我們再從鄉(xiāng)間說回到城里來吧。其實,除了說天主對人類真是殘酷到極點——也許人也有點兒太狠心了——還能怎么說呢?由于這場猛烈的瘟疫,由于健康人對病人的恐怖,不肯對病人進行照料,或者根本不聞不問,從3月到7月,佛羅倫薩城里死了十萬多人。要不是這場瘟疫,誰能知道這座城里竟住著這么多人?
唉,多少雄偉的宮殿,華麗的大廈,漂亮的宅第,從前那可是達官貴婦出入如云,現(xiàn)在卻十室九空,連個最卑微的仆從都找不到了!唉,多少顯赫的家族、豐盈的家產(chǎn)、有名的產(chǎn)業(yè),空留在那里,無人繼承!多少英俊的男子、美麗的姑娘、活潑的青年,就是格倫、伊波克拉底或者伊斯克拉庇斯[1]也得說他們結(jié)實異常,可他們早晨還在同親友們一起吃點心,十分高興,到了夜里,已經(jīng)到另一個世界同他們的祖先一起吃晚飯去了!
講述這種悲慘的事,我自己也覺得十分心酸,所以不如就此打住,我想講講另外一件事。瘟疫如此猖獗,弄得佛羅倫薩城里居民相繼死亡,活像一座空城。后來我從一個可靠的人那里聽說,那是一個星期二的早晨,做過彌撒之后,圣瑪麗婭·諾維拉大教堂里冷冷清清,只留下七個年輕女子,都穿著與這個年頭相符的黑色喪服。七個人之間不是朋友就是鄰居,甚至是親戚。其中最大的不過二十八歲,年紀最輕的也有十八歲。七個人個個長得天仙一般,儀態(tài)優(yōu)雅,又具有良好的教養(yǎng),顯然全都是出身高貴的女士。
她們的姓名本來我是可以告訴你們的,可是因為正當(dāng)?shù)睦碛桑疫@里就不講了。這是因為,下面將要記下她們講述的故事,以及她們講的那些話,我不愿意將來有一天害得她們不好意思。現(xiàn)在的社會風(fēng)氣又嚴肅起來,不像當(dāng)時那樣放蕩了,由于前面講過的原因,當(dāng)時不要說像她們這樣年輕的姑娘,就連歲數(shù)大得多的女人,也沾染了那種風(fēng)氣。另外,我也不愿給那些專愛中傷別人的人留下口實,讓他們借這個機會對幾位女郎純潔無垢的品德進行挑剔,破壞她們的名聲。所以我便依著她們各人的性格,給每個人另起一合適的名字,要說合適,也只能說是多少有那么一點兒罷了。這樣做也是為了讓讀者搞清,是哪個在講述故事,以免造成混亂。
年紀最大的一個,我叫她帕姆皮內(nèi)婭,第二個叫菲亞梅塔,第三個是菲洛梅娜,第四個是埃米莉亞,第五個是勞蕾塔,接下來是內(nèi)伊菲萊,最后一個名字最恰當(dāng),叫做埃麗莎[2]。
她們那天見面,事先并沒有約定,只是巧合。大家在教堂一角圍成一圈,坐了下來,長吁短嘆了一陣,也不再作祈禱,七嘴八舌地談起當(dāng)時的種種情形來。過了一會兒,大家沉默不語了,只聽帕姆皮內(nèi)婭說道:
“各位親愛的女郎,我想你們一定像我一樣,早就聽說過,一個人做他本分的事是不會讓人見怪的。世界上的每個人,盡力保護自己的生命原是天賦的權(quán)利,只要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性命,甚至殺害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風(fēng)俗人情也是容許的。如果維護公共利益的法律尚且能容忍這么嚴重的行為,那么我們?yōu)榱吮H约旱男悦扇∨c人無損的種種手段,當(dāng)然也是可以容許的了!我一想到今天早上的情形,還有這些天來發(fā)生的事,再想到這些天里我們講的那些話,我就知道,我想你們也一定明白,我們擔(dān)心的無非就是我們的性命。對于這些,我倒并不覺得奇怪,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們都是女人,女人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的,我們這些女人為什么不想想辦法,來擺脫這種憂愁呢!”
“我認為,我們留在這里,至多也不過是看看又運來多少尸體落葬,或者聽聽修士們是不是還按時進來唱圣歌,或者以我們的喪服向來到這里的人顯示一下我們遭到的不幸是多么大,惟此而已,別無其他。如果我們走出這座教堂,我們所看到的,無非是到處都抬著尸體或病人;要么就是,從前被放逐的罪人,現(xiàn)在在大街小巷大搖大擺地閑逛,他們再不把法律放在眼里,因為他們知道,那些執(zhí)法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了;要么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們自稱是掘墓人,他們喝飽了我們的血,騎著馬到處亂跑,嘴上還唱著下流的小調(diào),來嘲笑我們的苦難。無論走到哪里,我們聽到的只是,‘某某人死了’,或者是‘某某人只剩一口氣了’。要是一個人死了之后還會有人去哭他,那么我們在城里就只會聽到一片哭聲了。我不知道你們怎么樣,我是全家人都死了,如果回到家里,偌大的一個門庭,只剩我和一個女用人,真讓我毛骨悚然。在家里,無論是坐也好,站也好,總覺得死去的人的陰魂都到了我眼前,可他們的臉不是我熟悉的臉,模樣兒都很可怕,我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歸來這樣嚇唬我。”
“因此,不管是在這里,還是在外面,或者在家里,我總是心神不寧。尤其是,像我們一樣有體力、有辦法的人都走了,只剩我們這幾個還在這里,想到這些我就更加難過。就真是還有一些人留在這兒,我也常聽說,甚至是親眼看到,他們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總是夜以繼日地盡情吃喝玩樂,再也不去過問什么是非之分了。不僅平民百姓是這樣,就連幽居在修道院里的修士,也認為別人能做的事,他們自然也能做,因此竟不顧清規(guī)戒律,也去追求起肉體的歡樂來。就這樣,人們?yōu)榱颂颖苓@場災(zāi)禍,個個變得荒淫無度了。”
“如果外界的情況分明已是如此,那我們還要留在這兒干什么呢?我們還在等什么?我們還夢想些什么?我們?yōu)槭裁床幌駝e人那樣立即著手替自己的安全著想呢?難道我們的性命就沒有別人那樣可貴?或者是我們自認為我們的體魄比別人強,根本用不到想辦法來保護自己?我們錯了,我們上當(dāng)了。如果我們真的這樣認為,那我們可就太糊涂了。只要我們想想,有多少青年男女在這場可怕的瘟疫中送了命,就該知道我的看法是多么千真萬確了。”
“因此,照我看來,無論是從厭煩這里的一切還是從自己的前途出發(fā),都不該再留在這里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不知你們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像那些已經(jīng)逃走或者正在逃走的人那樣,及早離開這座城池。不過,我們不能像那些逃避死難的人那樣,也去過那種墮落的生活。我們每個人在鄉(xiāng)間都有好幾座別墅,我們應(yīng)該到那里去,過著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清靜生活,在那兒,我們可以由著自己的心意尋求歡樂,但不越出理性的范圍。”
“在鄉(xiāng)下,我們可以聽眾鳥歡唱,可以觀賞青山綠野,欣賞田疇伸展,麥浪起伏,以及種種花草樹木。我們還可以眺望那遼闊的蒼穹,盡管上天對我們這樣嚴酷,可還是在我們眼前展示出它那永恒的美麗,那不知要比我們這座空城美麗多少倍呢。除了這些之外,那兒的空氣也新鮮得多,在這樣的季節(jié),生命所需要的東西多得很,而煩惱卻是很少,雖然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也像城里的市民一樣不斷有人死去,但那里畢竟是屋少人稀,相比之下也就顯得不那么太觸目驚心了。”
“再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我看得不錯的話,我們并沒有拋棄任何人,倒是別人把我們?nèi)酉虏还芰耍驗槲覀兊挠H戚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只留下我們形單影只地承擔(dān)他們留下的苦難,好像我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親人。”
“因此,按我的話去做,根本不會受到什么非難,要是不按我的話去做,反而會遭到痛苦、麻煩,甚至是死亡。所以,如果大家愿意,就讓我們帶上必要的東西,帶著我們的女傭,大家一起逃出城去,從這座別墅走到那座別墅,趁著這大好時光,好好享受一番。我想,這才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事。就這樣,只要我們不死,總有一天我們會看到天主怎樣收拾這次瘟疫。你們要記住一條,我們堂堂正正地出走,別的女人放蕩不羈地活在城里,天主只會懲處她們而不是我們。”
女郎們聽了帕姆皮內(nèi)婭的這番話之后,不但眾口一詞地贊揚她的建議,而且竟迫不及待地討論起實施的具體辦法來,好像談話一結(jié)束,她們一站起身來,就要馬上出發(fā)似的。可是,菲洛梅娜是個十分謹慎細心的姑娘,因此說道:
“各位女郎,帕姆皮內(nèi)婭剛才所說的一切確實不錯,可是也不能像剛才大家說的那樣,站起身來說走就走。你們要知道,我們都是女人,我們也都不是小姑娘,想必大家都知道女人們單獨在一起時是怎么考慮問題的,女人要是沒有男人的引導(dǎo),勢必不能一切按部就班。我們女人太善變、太任性、太多疑、太懦弱無能。因此我很擔(dān)心,如果我們沒有別人來引導(dǎo),只由著我們,那么我們這些人很快就可能不歡而散,弄得大家臉上都無光彩。所以,我們還是應(yīng)該先解決這個問題,然后再動身不遲。”
這時,埃麗莎說道:“是的,男人是女人的首領(lǐng),沒有男人們的安排,我們做什么事都難有圓滿的結(jié)果。不過,我們怎么能找到這些男人呢?大家都知道,我們的親屬多半都死了,沒有死的,也像我們剛才打算的那樣,早已各自結(jié)伴,各奔東西,誰也不知道他們跑到哪里去了。隨便找?guī)讉€陌生人來參加,也不太妥當(dāng)。因為我們要躲避生命危險,同時也要謹防流言蜚語,免得我們?yōu)榱藢で髿g樂和安寧,反而招來煩惱。”
就在這幾位女郎正這樣議論之時,三個年輕小伙走進教堂,不過,也不能說他們都很年輕,其中最小的一個也已二十五歲。盡管這年頭不好,處處叫人提心吊膽,他們有的喪失了朋友,有的喪失了親人,自己甚至也朝不保夕,可是,所有這一切都不能使他們的愛情有一絲半點兒的冷卻,更不用說叫這愛情的火焰完全熄滅了。他們?nèi)艘粋€叫潘菲洛,第二位叫菲洛斯特拉托,最后一個叫迪奧內(nèi)奧。這三個人的談吐舉止都非常可愛,很有教養(yǎng)。在災(zāi)難頻仍的歲月里,他們想方設(shè)法想要見見自己的情人,這在他們就是莫大的欣慰了。事有湊巧,他們?nèi)齻€的情人就在這七位女郎之中,其余幾位女郎當(dāng)中也有幾位跟他們有親戚關(guān)系。
他們尚未走進教堂,幾位女郎就看到了,帕姆皮內(nèi)婭笑著說:
“你們看,咱們的運氣有多好,這不是來了三個又英俊又有教養(yǎng)的青年來成全我們的愿望了嗎?如果我們能收留他們,他們一定樂意做我們的向?qū)Ш透嗟摹!?
內(nèi)伊菲萊恰巧正被三個小伙中的一個愛著,聽了這話,不禁羞得滿臉通紅,說道:
“帕姆皮內(nèi)婭,看在老天面上,你說話也該多想一想呀!我很清楚,不管怎么說,他們?nèi)齻€人都是優(yōu)秀的青年。我也相信,比這更重大的事他們也能擔(dān)當(dāng),同時我也認為,別說請他們陪伴我們,就是請他們陪伴比我們漂亮高貴得多的小姐,他們也是非常合適而令人愉快的良友。可是,有一件事大家都知道,他們現(xiàn)在正愛著我們中間的幾個人,要是讓他們同我們在一起,盡管我們都是清白的,他們也沒有責(zé)任,但我還是怕誹謗和流言依然不肯饒過我們。”
菲洛梅娜馬上說:“這倒無關(guān)緊要,只要我們正正當(dāng)當(dāng),隨別人怎么說,我都問心無愧。天主和真理會保護我們的。要是他們肯加入我們的行列,那就真像帕姆皮內(nèi)婭剛才所說的,我們的運氣真是太好了,這真是天意在成全我們。”
聽了她的這番話,其他女郎個個沉默不語,大家一致贊成她的意見,說是應(yīng)該上前招呼那三個青年,把她們的打算講給他們聽,問他們是不是愿意陪她們到鄉(xiāng)下去。因此,帕姆皮內(nèi)婭不再多說什么,站起身來,向那三個青年走去,原來她跟其中一人也有親戚關(guān)系。
那三個青年正站在那里望著她們。帕姆皮內(nèi)婭便微笑著同他們打過招呼,向他們說明了她們的意圖,并且以全體姐妹的名義,請求他們本著兄弟般純潔的友愛,陪她們一起到鄉(xiāng)下去。
起初,那三個青年以為是在戲弄他們,后來見她說得極其鄭重,也就打消了疑慮,愉快地答應(yīng)下來,而且還表示愿意及早出發(fā),說是為了快些成行,大家都該立刻著手準備。
第二天,也就是禮拜三,該帶的東西全部籌備齊全,要去的地方也已派人去通知。七個女郎各自帶著自己的女傭,三個青年也帶上自己的男仆,在晨光熹微中離開城池,走了不滿兩公里,就來到了預(yù)定逗留的地方。
這座別墅建在一座小山上,同四周的各條大路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別墅周圍盡是各種花草樹木,一片蔥綠,景色宜人。主要建筑物就在山頭,正中是個很大的庭院,周圍是環(huán)廊。客廳和臥室布置得十分雅致,墻上是鮮艷的圖畫,十分動人。四周的草坪非常漂亮,各處的花園也都一樣美麗。宅內(nèi)還有清涼的泉水井,地窖里藏著各色美酒,不過,這是那些善飲之徒最感興趣的,那些端莊的女郎們則不甚關(guān)心。整個別墅已經(jīng)打掃得干干凈凈,臥室的床鋪已經(jīng)安排就緒,每個房間里都擺著時令鮮花,地板上鋪著燈芯草。大家來到之后,看了這一切,都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