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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天(1)

《十日談》第一天由此開始。作者先對十個男女集合到一起的緣由作了說明。接著,在帕姆皮內婭主持下,大家各自講了一個自己最喜歡的故事。

優雅的女郎們,我相信你們天生都是富于同情心的,因此我也知道,你們一定會認為這本書的開頭太沉悶,太令人生厭了,令人不禁慘然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場可怕的瘟疫,凡是親眼見過那場瘟疫或是耳聞其事的人,只要一回想起來,都不免會心里難受。不過,我并不想讓你們讀著這本書嘆息流淚,因此就嚇得不敢再讀下去了。本書的開頭雖然令人害怕,可這就好比一座險峻的高山,擋著一片美麗的平原,翻過這座高山之后,就來到了這賞心悅目的原野。爬山越谷越是艱苦,之后換來的歡樂就越是令人歡欣。正如通常說的,樂極生悲,悲苦到了盡頭,也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歡樂。

因此,這只是暫時的悲苦(我說是暫時的,因為只不過是寥寥幾頁的篇幅罷了),接著而來的就是一片歡樂,像我剛才預告的那樣。要不是這樣聲明在先,只怕你們猜想不到,苦盡之后會有甘來。說真的,如果真有別的路可走,我是不愿連累你們走這條崎嶇的山路的,這只是因為不回顧一下悲慘的過去,我就沒法交代清楚你們將要讀到的這許多故事是在怎樣的一種情景下發生的,所以我只好在這本書里寫下這樣一個開端。

那是在我主降生后1348年,意大利城市中最美麗的一座城市,也就是繁華的佛羅倫薩,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瘟疫。這場瘟疫不知是受了其他天體的影響呢,還是威嚴的天主對作惡多端的人類加以懲罰,最初幾年發生在東方,在不長的時間里,死去的人就難以計數,而且不斷地一處處蔓延開來,后來竟不幸傳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無策,一點對付的辦法也拿不出來。城里各處污穢的地方都派人打掃過了,禁止病人進城的命令已經發布了,保護健康的種種建議也采用了,甚至還有些虔誠的人成群結隊或者零零星星地向天主反復祈禱過了,可是到了剛才說的那個年頭的初春,奇特而可怕的病癥還是出現了,而且情況迅速嚴重起來。

這里的瘟疫不像在東方那樣,只要病人的鼻孔一出血,就必死無疑,在這里是另一種征兆。染病的男女,最初是在腹股溝或胳肢窩下突然隆腫起來,到后來越腫越大,有的像普通蘋果那么大,有的像雞蛋,一般人管這腫塊叫做“疫瘤”。很快地,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兩個部位蔓延到身體的各個部分。在此之后,病癥迅速變化,病人的臀部、腿部,以至身體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現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時是稀稀疏疏的幾大塊,有時則又細又密,不過,這跟初期的毒瘤一樣,都是死亡的預兆,只要出現這種情況,就必死無疑。

一旦得了這種病,不管你怎樣延醫服藥,總是毫無用處,沒有一點好轉的征兆。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治之癥,也許是當時的大夫學識淺薄,總之是毫無辦法,或許還因如此,除去那些醫生之外,許許多多對于醫道一無所知的男男女女,也居然像受過訓練的大夫一樣行起醫來。但是,大家都不知如何下手,因而也就拿不出任何恰當的治療辦法。僥幸治好者真是寥寥無幾,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出現“疫瘤”后三天左右就喪了命,而且大多數都是既不發燒,也沒有其他癥狀。

這瘟病的威力實在太大了,健康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觸,就會被傳染上,那情形很像干柴靠近烈火,只要一接近就會燃燒起來。情況甚至比這還要嚴重,不要說接近病人,就是跟病人說說話,也會染上這必死無疑的病癥,甚至只要接觸到病人穿過的衣服,摸過的東西,也會立即染上這種疾病。

這事說來真是駭人聽聞,要不是我親自看見,還有我的很多親朋好友親眼目睹,這樣的事即使是我從最可靠的人那兒聽來的,也不敢信以為真,更別說把它寫下來了。這場瘟疫很快傳開來,真是一傳十,十傳百,而且不僅是人與人之間傳染,甚至是人類以外的牲畜,只要一接觸到病人或是死者的東西,也會立即染上這種病,過不了多久也會一命嗚呼,而且這種情形屢見不鮮。有一天,我親眼見到這么一件事:大路邊扔著一堆破爛衣服,分明是染上這種瘟病而死的一個窮漢的遺物。這時跑過兩頭豬來,它們已經習以為常,便用鼻子去拱那堆東西,接著又用鼻子把衣物翻了起來,咬在嘴里,亂嚼亂揮了一陣。隔了不多一會兒,這兩頭豬就不住地打起滾來,又過了一會兒,它們就像吃了毒藥一般,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活著的人們看到這類大大小小的慘事,不免異常害怕,自然也會生出種種怪念頭來,到后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采取了冷酷無情的手段:盡量躲開病人和病人用過的東西,以為這樣一來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保住了。

有些人認為,只要清心寡欲,過著節儉的生活,就可逃過這場瘟疫。于是,他們結伴來到沒有病人的潔凈的宅子住下來,完全同外界隔絕。他們吃著最精致的食品,喝著最好的葡萄酒,但總是盡力節制,決不過量。對外界的疾病和死亡的情形,他們也完全不聞不問,只是借音樂和其他形式的娛樂來消磨時光。

另外一些人則正好相反,他們認為,只有縱情歡樂,豪飲狂歌,盡量滿足自己的一切欲望,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一笑了之,這才是對付這場瘟疫的靈丹妙藥。他們果真照著他們所說的去做,往往日以繼夜地盡情縱飲,從這家酒店逛到那家酒店,甚至闖到別人家里,為所欲為。他們總是毫不費力就能這樣行事,因為大家都是活了今天沒有明天,也就顧不得什么財產不財產了,所以大多數的住宅也就成了公共財產,誰都可以闖進去,像自己家的一般占用。不過盡管如此,見了病人,他們卻依然敬而遠之,惟恐躲避不及。

浩劫當前,我們這座城里的法紀和圣規幾乎蕩然無存了,因為執法的官員和神父們也不能例外,他們也像普通人一樣,病的病了,死的死了,手底下的人也沒有了,任何職務也就無從執行。因此,每個人簡直都可為所欲為。

另外也有好多人采取了介乎上述兩種人之間的折衷態度,他們既不像第一種人那樣嚴格節制,也不像第二種人那樣大吃大喝,放蕩不羈。他們也滿足自己的欲望,但適可而止;他們不閉戶不出,而是到外面走走,但有的手里拿著鮮花,有的拿著香草,有的拿著香料,不時放到鼻子下聞一聞,清一清神,認為這樣就能消除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病人、藥物和尸體的臭氣。

另外還有一些人,他們為了自身的安全,便抱著一種更離經的見解。他們說,要對抗瘟疫,最好的辦法就是遠走高飛。從這種觀點出發,這些男男女女就只關心他們自己,其余的一切一概不管。他們拋下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自己的財產和親人,盡量設法逃到別的地方,至少也要逃到佛羅倫薩的郊外,好像是天主鑒于人類為非作歹,一怒之下,降下懲罰,這懲罰只落在那些留在城里的人的頭上,只要逃出城墻,也就逃避了這場災難似的。或者是,凡是留在原地不動的人,他們的末日就到了,不久就會全部死絕。

人們的見解各不相同,卻并沒有個個都死,也并沒有個個都逃出這場浩劫。正因各有見解,各地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在健康時立下榜樣,教人別去理會病人,后來到他們自己病倒時,自然也遭到人們的遺棄,沒人看顧,就此一命歸天。

就這樣,城里的人們竟然你回避我,我躲開你,街坊鄰舍,各不相顧,親戚朋友,斷絕往來。這場瘟疫使得男男女女個個人心惶惶,竟至于哥哥舍棄弟弟,叔伯舍棄侄兒,姐妹舍棄弟兄,甚至妻子舍棄丈夫也是常見的事。最令人傷心和難以置信的是,連父母都不肯看顧自己的子女,好像這子女不是他們所生所養似的。

因此,許許多多病倒的男男女女都沒人看顧,偶然也有少數幾個朋友出于慈悲,來給他們一些安慰,但這樣的朋友實在為數甚少;偶然也會有些用人貪圖高額工薪,肯來服侍病人,但也是為數極少,而且這些人多半是些粗魯無知的男女,并不懂得看護,只會把病人要的東西遞過去,此外就只會眼睜睜地看著病人死去。這些侍候病人的用人,因此在后來也大都送了命,白白賺了那么些錢。

就因為得了病之后,鄰舍親友不肯看顧,又找不到女用人,一種聞所未聞的風氣流行開來。不管一個女人本來怎樣如花似玉,怎樣尊貴,一旦病倒,她就再也不計較雇用一個男人來當用人,也不管他是年老年少,都毫不在乎地解開衣裙,身體的任何部分都可裸露出來,只當對方是個女傭。她們這樣做也是迫于病情,無可奈何。后來有些女人保全了性命,品性就不那么端莊了,這也許是原因之一。

就這樣,得了瘟病的好多人喪了命,假如能得到好好的調理,有些人本來是可以得救的。瘟疫來勢如此兇猛,病人又缺乏適當的看護,所以城里日日夜夜都有好多人死去,那情景聽了都叫人覺得駭怕,更不用說親眼所見了。就這樣,在那些有幸活下來的人當中,風俗習慣也就變得與從前大不相同,這也是情勢所迫,無可奈何。

向來的風俗是——現在也還可以看到,誰家要是死了人,親友鄰居家的女人都得來到死者家里,同死者家的女眷一起放聲嚎哭,死者家門口的另一旁,是死者的男親屬和鄰舍親朋中的男人。隨后神父來到,人數或多或少,要看死者的身份而定。棺材由死者的親友抬著,送葬的人手里拿著蠟燭,大家唱著挽歌,一路非常熱鬧,一直抬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由于瘟疫猖獗,這風俗要么完全廢除,要么大部分廢除,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新風氣。病人死了,不但沒有女人們圍著嚎哭,往往在斷氣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在場作證。難得有幾個死者能賺到他的親屬的哀傷和眼淚,親友們更不肯來,他們在及時行樂,在歡宴戲謔。女人們本來是富于同情心的,可是,為了自己的性命,竟不惜違背她們的本性,跟著這種風氣走。

有十個八個鄰居來送葬的死者真是為數極少,而來送葬的也決不是什么有名望有地位的公民,而是些不三不四的人,他們自稱是掘墓人,其實,他們來干這一行當只是為了賺錢,討到錢后,匆匆忙忙抬起尸體就走,而且不是送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而是送到最近的教堂了事。他們的前面,是四五個神父,手里拿著幾支蠟燭,有時甚至連一支蠟燭都沒有。在那些掘墓人的配合之下,這些神父也懶得去找麻煩,只要看到有空的墓穴,就叫掘墓人把尸體扔進去,再也不去鄭重其事地替死者舉行什么落葬儀式了。

下層人,以至大部分的中層人,情形就更慘了。他們因為沒有錢,或者是因為存著僥幸心理,多半留在家里,或者只在附近活動,不敢遠走,就這樣,每天病倒的也數以千計。病了之后,既得不到適當的調理,又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補養,幾乎全都死了,沒有一個人能幸免。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有很多人倒斃街頭。很多人死在家里,直到他們的尸體腐爛后發出了臭味,鄰居們才知道他們已經死了。就這樣,城里到處尸體縱橫,活著的人要是能找到腳夫,就叫腳夫幫著,把尸體抬到門口,找不到腳夫,只好自己動手,他們這樣做,并不是出于惻隱之心,而是惟恐腐爛的尸體威脅到他們的生存。有些人家能找到尸架,可將尸體裝上抬走,找不到的,只好用木板把尸體抬走。

一個尸架上常常載著兩三具尸體,往往都是夫妻兩個,或者父子兩個,要么是兩三個兄弟,一次被抬走。人們常常可以看到,兩個神父拿著十字架走在前面,腳夫們抬著三四個尸架跟在后面。一個人死了,別人知道會有神父去給他安葬時,往往會抬來六七具尸體借光,有時甚至還要多。再也沒有人為死者落淚,點起蠟燭為他送葬了。那時死了一個人,就像現在死了一只山羊,算不上一回事。本來,一個有教養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偶爾遭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也很難學到忍耐的功夫,而現在,經過這場浩劫之后,就是最沒有教養的人,對一切事情也都處之泰然了。

由于死人太多,所有的教堂里,每天,甚至每小時都有大批大批的尸體運來,教堂的墳地再也容納不下了。有些人家仍想沿用古習,要求每個死者有一個墓地,這樣一來,情況便更加嚴重。教堂的墳地全占滿了,只好在周圍掘一些又長又寬的深坑,把后來的尸體幾百個幾百個地葬下去,那情形很像船艙里堆的貨物。這些尸體層層疊疊地堆集起來,中間只隔著薄薄的一層泥土,直到整個大坑裝滿之后,才用泥土封蓋起來。

當時城里的種種凄慘景象也不必細說了,我只想再補充一點,當城里瘟疫橫行的時候,郊外的鄉鎮和村莊也沒有逃過這場浩劫,只不過災情不像城里那么聲勢浩大罷了??蓱z的窮苦農民們,住在偏僻的鄉村,荒遠的田野,一旦得病,既沒有醫生,也沒有人看顧,隨時倒斃在路上,在田里,或者死在家門口,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有人這樣死去。他們死了,不像是死了一個人,倒像是死了一頭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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