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句問話，侯爵夫人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覺得這分明是天主要成全她，就趁這大好時機，想明確地表白自己的操守，于是對國王說：

“陛下，事情可不是這樣，不過，這里的女人即使在服裝和身份上與別處的女人有什么不同，而實質同她們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國王一聽這話，恍然明白了侯爵夫人全部用母雞來款待他的用意，也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知道她是以此來表示自己的冰清玉潔。他也知道，要用語言來挑逗這樣一個女人，只是徒費唇舌，顯然也無法使用暴力，這些都不可能使他達到目的。為了顧全自己的名譽，只好明智地把這一團荒唐的欲火壓了下去。他知道這夫人口齒伶俐，再不敢和她談笑，也不敢再存奢望，只顧埋頭用餐。飯后，他只想早些告辭，以便遮掩來時的曖昧企圖。他謝了她的款待，為她祝了福，匆匆動身前往熱那亞去了。

第六則故事

一個正直的人用一句尖刻得體的話，把修士們的虛偽嘲笑得體無完膚。

大家對侯爵夫人的貞潔，以及她憑一句話把法國國王說得啞口無言的機智，都十分贊美，坐在菲亞梅塔旁邊的埃米莉亞，聽了女王的吩咐，爽快地講起她的故事來：

有一個正直的人，也是憑著一番鋒利的話，駁倒了一名貪財的修士，叫人聽了不但發笑，而且肅然起敬。這個故事，我不能不給大家講講。

親愛的同伴們，不久以前，我們城里有個圣方濟各派神父，在宗教裁判所里供職，專門調查異教活動。像所有的神父一樣，他的外表道貌岸然，虔誠敬主，其實，他是專門在調查哪個人有沒有錢，哪個人信不信天主。由于他在這方面盡心盡責，果然就查出一個家產豐厚卻頭腦簡單的好人來，這個人也許是多喝了幾盅，也許是興奮過度，反正不是故意對天主不敬，他隨口對別人說，如果耶穌也有這么好的美酒，這耶穌也是會喝的。他的這句話有人給報告了這名神父。這神父一想，那家伙又有田地，又有金錢，而他又“帶著刀棒”[14]。于是這神父便馬上下令，以嚴重罪名把這個人逮捕了。這神父采取這一措施，倒并不是為了加強被告的宗教信仰，而是為了依照他一貫的做法，把被告的錢倒進他自己的腰包里。

他把那人叫來，問他承認不承認講過這樣的話。那好人回答說有這么回事，并且把當時是怎么說起這話來的情況向他解釋了一番。可那神父既圣潔，又崇拜金胡子圣約翰[15]，一聽他的話就駁斥道：“照你這么說來，基督就是一個酒徒了？他就像你們這些酒鬼一樣，整天在酒館里胡混，或者像你們這些醉鬼一樣到處胡混？現在你還這樣輕描淡寫，你以為事情就這么簡單嗎？你別再胡涂了，如果我們愿意——那也是我們的責任——依法辦起來，那就非把你活活燒死不可。”

那神父還聲色俱厲地講了好多類似的話，似乎講這話的這個好人兒簡直就是否認靈魂不滅的伊壁鳩魯[16]。那個好人給嚇壞了，連忙托人打通關節，給送了好多帶圣約翰頭像的黃澄澄的“脂膏”，讓神父擦他的雙眼，好醫治修士們見錢眼紅的通病，這藥膏據說對于那些不敢同金錢接觸的圣方濟各派的修士尤其靈驗。這樣一來，這神父或許能從寬發落他。

雖然加萊諾[17]在他的醫書任何一部分都未曾提到過這種膏藥，但它卻靈驗得很。那神父原說是要把他綁到火刑柱上活活燒死的，現在竟開了恩，替他換成了十字架佩在他身上，象征他戴著這十字架去東征，而且為了讓這十字架像軍旗一樣漂亮，還規定十字架為黃色，襯底則用黑色。除去這些之外——當然是金銀到神父手里之后——還把這個好人拘留了幾天，然后吩咐他每天早晨必須到圣十字架教堂望彌撒，算是懺悔的表示；在這位神父用餐的時候，他得在一旁恭立侍候。一天做過這兩件事之后，其余的時間他就可以隨意行動了。那好人兒只得嚴格遵照這位神父的話去做，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天早晨望彌撒的時候，那個好人聽到一段“福音”的歌曲，其中唱道：“你們奉獻一個，必將得著百倍，并且承受永生。”[18]那好人趕緊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里。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就遵照吩咐，在神父的桌邊侍候。那神父問他，今天早上望彌撒沒有，他趕緊回答說：“望過了，老爺。”

那神父又問：“你聽著，有什么地方搞不懂需要向我請教嗎？”

“當然有的，”那好人回答說，“我聽到的一切，自然都不敢懷疑，而是堅決相信這些話都是千真萬確的。不過，我聽到一件事，使我很為您和你們神父擔心，我不禁想到你們的來世簡直太可怕了。”

“你究竟聽到些什么話，讓你替我們這么擔心啊？”那神父問道。

“老爺，”那好人回答說，“那是‘福音’里的一句話：‘你們奉獻一個，必將得著百倍。’”

“這話不錯啊，”那神父回答說，“你聽了為什么要擔心呢？”

“老爺，”那好人回答說，“請聽我解釋，我每天上這兒來，每天都看見您把修道院里吃剩的菜湯，有時一大盆，有時兩大盆，倒給聚在門外乞討的窮人。如果您施舍一盆菜湯，在來世就要回報您百盆，那你們就要得到好多菜湯，你們一定要給菜湯淹死了。”

一桌子吃飯的人聽了這話都笑起來，那神父卻覺得當頭挨了一棒，因為這句話一針見血，把他和他們這班神父的貪吃和假慈悲都揭露無遺了。這好人兒竟敢嘲諷他和他們這班無用的神父，本來也是該吃官司的，幸虧他剛剛受罰，那神父只得把他訓斥一頓，叫他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只是不許再在這裁判老爺面前露面。

第七則故事

貝加米諾講了一個普里馬索和克利尼修道院長的故事，很有分寸地諷刺了卡內·德拉斯卡拉老爺的出奇的吝嗇。

埃米莉亞所講的故事，加上她講話的那種神情，使女王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并且一再稱贊她挖苦戴著十字架東征的那段俏皮話。笑聲停下來之后，輪到菲洛斯特拉托講故事了。他這樣講道：

高貴的女郎們，如果一個射手射中了一個固定的目標，當然不錯，可是如果一樣不熟悉的東西突然之間一閃而過，那射手手疾眼快，一發中的，那就更了不起啦。教會里的修士過著腐敗墮落的生活，那就是眾矢之的，只要你高興，你就可以盡情地冷嘲熱諷，就像對準那不動的靶子，沒有不中的。因此，那好人兒干得不錯，他叫那個裁判官下不了臺，當場揭露了他們的假仁假義，本來嘛，那些剩菜剩飯是要喂豬或者倒掉的，他們卻施舍給窮人，竟算是“救濟”。聽了剛才這個故事，我想起一個人來，他才更值得夸贊。我現在就想給你們講講這個人，他表面上是在講一個有趣的故事，實際上是在借題發揮，拿故事中人物的話來諷刺一個叫卡內·德拉斯卡拉的貴族，諷刺他的吝嗇。

這卡內·德拉斯卡拉老爺是個世界名人，他是個命運的寵兒，事事如意，在腓特烈二世[19]登基以后，這位老爺可是全意大利貴族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一次，他想在維羅納城[20]舉辦一次盛大的活動，四面八方的人紛紛趕來參加，特別是那些賣藝說唱的，更是聞風而至。可是，不知為了什么緣故，這位老爺變了卦，決定不辦了，只拿出一點點錢來，把這些人全打發走了。只有一個人獨獨留了下來，那人名叫貝加米諾，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不曾和他當面談過的人簡直想像不出他是多么善辯，而且他隨機應變，巧舌如簧。他既沒有得到一點補貼，也沒有奉到必須離開的命令，就留了下來，指望日后總還可以得到些補償的機會。也不知這卡內先生頭腦中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認為，不管拿什么東西給貝加米諾，還不如扔進火里好些，既沒有當面給他說，也沒有讓人轉告，總之是一句話都沒給他講。

一連好多天過去了，貝加米諾始終不見有人來同他講，也不見有人向他請教他所熟悉的事，而他帶著仆人和馬匹寄宿在客棧里，每天的開銷卻又少不了，不免著急起來。不過他還是耐心地等著，覺得就這樣走了實在不合算。他的衣箱里藏著三件華貴的衣服，那是別的貴族們送給他的，讓他在節日的時候穿起來，顯得漂亮些。店主來向他討房租，他就拿出一件來抵賬。他猶豫了好久，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再住下去，遲疑之間，又得拿出第二件抵賬。最后只有這第三件好抵了，這時他才打定主意，能堅持多久就住多久，實在不行了再動身。

就在他靠著第三件衣服堅持度日的時候，有那么一天，卡內老爺正在吃午飯時，貝加米諾有機會見到了這位老爺。貝加米諾當時當然沒有笑臉。這位老爺一見他，也并不想讓他講些什么給自己開開心，而是存心想取笑他。于是說道：

“貝加米諾，你這么垂頭喪氣，這是怎么啦？快說說是怎么回事吧。”

貝加米諾聽了這話，好像早已成竹在胸，不加思索就講了下面這個故事，以說明自己的情況：

“大人，您一定知道，普里馬索這個人物，精通拉丁文，寫起詩來又快又好，沒有誰能比得上他，這使他名揚四海，受人尊敬，即使很多人沒有見過他本人，可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名聲。”

“他很窮，他的一生都很窮，因為有學問的人總是得不到有錢人的看重。有一次，他來到巴黎，聽人說，克利尼修道院院長是個大富翁，據說教會里除了教皇以外，數他的收入最豐厚了。人家還說，這位院長慷慨大方，經常門庭大開，招待四方。在他吃飯的時候有人來向他乞求，他從不拒絕，給吃給喝。普里馬索本來就喜歡同富而好禮的人物交往，聽人這么說，就決定去看望這位院長，看他如何慷慨大方。他向人打聽，這位院長住的地方離巴黎有多遠，有人告訴他說，這位院長住的地方離巴黎有六英里遠。普里馬索心想，如果一清早動身，吃飯的時候也就可以趕到了。”

“他向人問了路，只是路上不見有人，他只怕走錯了路，萬一走到一個什么地方，可能連吃的東西都找不到，要是這樣，那可就要挨餓了。他想，最好還是帶上三個面包，水反正到處都會有的，只要你不嫌它淡而無味。他把面包藏到懷里就出發了，一路高高興興地趕來，不到吃中飯的時分就趕到了院長家。”

“他走了進去，不免東張西望，但見許多桌子已經擺好，廚房里正忙著準備午飯，其他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因此他暗自思忖：‘這位院長果然名不虛傳，慷慨得很。’”

“就在他這樣想來想去時，開飯的時刻到了，總管吩咐端上水來，讓眾人洗手。洗過手之后，大家分別在桌邊坐了下來。普里馬索被安排在靠近門口的一個座位上，院長正是從這個門口出來，進入大廳用餐的。”

“這里有個規矩，不等院長在桌邊坐下就不能開飯，面包、酒和吃的喝的都不端上來。餐桌安排好之后，總管就去請院長出來用飯，說是一切就緒，院長愿意的話就可開飯了。院長命令把通往大廳的這個房門打開，他往外望了一眼，恰巧看到第一個人就是普里馬索。院長沒有見過他，看他穿得這么破爛，一看就覺得心里有點兒不高興，竟起了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吝嗇念頭，自言自語道：‘瞧，我竟款待起這種人來了！’于是，他轉回身，叫人把小房間的門關上，問左右的人，那個坐在門口桌上的窮鬼是什么人。大家都回說不認識。”

普里馬索趕了半天的路，早已饑腸轆轆，他又向來不齋戒，所以等了一會兒，看院長仍不出來，就從懷里掏出一個自帶的面包吃起來。那院長在內室等了一會兒之后，叫人看看普里馬索走了沒有。那手下人回來稟報說：

“‘還沒走，老爺，他正在吃面包，是他自己帶來的面包。’”

“于是那院長說：‘好吧，他自己帶東西來了，那就吃他的東西吧，可是，他今天可別想吃我們的東西。’”

院長不想把普里馬索趕跑，原希望他會自己走，趕他走畢竟不太好。可這普里馬索吃完一個面包之后，看院長還沒出來，就從懷里掏出第二個面包吃起來。前去察看的用人把這情況報告了院長。這院長又打發這個用人再去看看普里馬索是不是走了。普里馬索吃完第二個面包，看院長仍未出來，又掏出第三個面包吃起來。這情況又報告給了院長。院長想道：

“‘唉，我今天怎么會有這種怪念頭？何苦這樣吝嗇，這樣瞧不起人呢？這又是為了什么呢？這么多年來，只要有人來向我求食，我向來不問他是有身份還是沒身份，是有錢還是沒錢，是商人還是騙子，總是一視同仁地招待他們。我曾親眼看過多少下流之輩在我的餐桌上狼吞虎咽，可是從來沒有產生過像今天對這個人起的這種念頭。能使我產生吝嗇念頭的人，肯定不是個等閑之輩，我把他當成個流氓，其實他一定是個大人物，因此我才不肯款待他。’”

“這樣一想，他才打聽這人是誰，一問才知道原是普里馬索，而且是聽人說院長好客，特地來親眼看看院長究竟是多么慷慨大度的。院長也是久聞普里馬索這位人物的大名了，一下羞得面紅耳赤，連忙賠罪，吩咐好好招待。宴畢，又根據普里馬索的身份，送了一套華服給他，又送給他一筆錢和一匹馬，還跟他說，他是想回去還是準備在這里住幾天，都悉聽尊便。普里馬索十分高興，再三再四地謝過院長，回巴黎去了。不過他來的時候是步行，回去時可是騎著大馬了。”

卡內原是個明白人，一下就聽懂了貝加米諾的意思，笑著對他說：

“貝加米諾，你可真會說話，借了一個故事就把你所受的委屈、你的才藝、我的吝嗇以及你對我的希望都表明了。說真的，我向來不是個吝嗇的人，但是這回對你確實是刻薄了。不過，我是準備拿你指給我的棍子，把我心里的小氣鬼趕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