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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剛剛說的這一切,連我自己過了數分鐘后方才恍然大悟,無形存在的諸多特性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待出現某個機遇,才能從它們之中把現實理出個頭緒來。反正眼下,我再也聽不清裁縫和男爵到底說些什么,感到無比懊惱。恰在此時,我發現了那家出租的鋪子,與絮比安家只隔著薄薄一堵墻。若要潛入那家鋪子,只需上樓到我們家的套房,穿過廚房,順家仆專用的樓梯進入地窖,通過地窖即可穿越整個院子,來到地下室的那個地方,數月前,木工曾在那兒堆放過細木護壁板,絮比安本來也打算在那兒存放木炭,接著,再登上幾級臺階,便可進入鋪子。這樣,我的整條通道都是隱蔽的,任何人都發現不了我。這辦法是再謹慎不過了。可是,我并未這樣做,而是順著圍墻,露天繞過院子,盡量注意不被人瞧見。果然,誰也沒有發現,不過我想,與其說我有多精明,不如說又碰了個巧。順著地窖過去本來萬無一失,可我偏偏作出那么不慎的決定,究其原因,也許有三條,假設至少有一條。首先是因為我迫不及待。其次大概是回想起在蒙舒凡藏在凡德伊小姐窗前經歷的那一幕,心有余悸,隱約有些后怕。確實,我所經歷的類似情景,發生時往往都具備極為不慎、難以置信的特征,雖然每次行動都很隱秘,但總是充滿風險,對此類舉動,仿佛后怕就是酬謝。第三個原因說來有些像兒戲,我簡直羞于啟齒,但我心里十分清楚,這一因素在下意識中起著關鍵性的決定作用。為了領會——也為了揭穿——圣盧的軍事原則,我曾密切關注布爾人戰爭的情況,此后,我不知不覺地重溫起古時探險、游歷故事來。我讀得如癡如醉,竟然在日常生活中模仿起來,給自己壯膽。每當發病,鬧得我一連幾天幾夜不僅睡不著,而且躺不下,甚至不吃也不喝,全身衰竭,疼痛難忍,心想再也無望得救,這時我便會想起某個游客,錯吃了毒草,癱在沙灘上,裹著被海水浸得濕透的衣服,發著高燒,渾身哆嗦,可兩天過后,竟然好轉,繼續盲目趕路,尋覓人跡,說不定會撞到食人族手里,他們給我樹立了榜樣,使我增添了勇氣,獲得了希望,為自己一時氣餒感到羞愧。布爾人面對英國大軍,毫不畏懼,需向前沖鋒時絕不后退,冒著槍林彈雨,爭奪矮林,在毫無防御工事的困境中,決一死戰,一想起他們,我不由得思忖:“我倒要看看自己怎么會這么怯懦,那戰場不就是自家的這個院子嘛,德雷福斯事件那陣子,我幾次參加決斗,都沒有絲毫的畏懼,現在,我唯一擔心的冷箭,只不過是鄰居的目光,況且他們另有其事,無暇在院里亂瞧。”

進了小鋪子,我盡量避免碰擊地板發出吱吱聲響,同時意識到,絮比安的鋪子里一有動靜,我這邊就能聽個一清二楚,心想絮比安和德·夏呂斯先生有多冒失,又多幸運!

我不敢動彈一下。蓋爾芒特家的馬夫乘主人外出,曾把一架梯子搬進我正躲著的這家鋪子,緊挨工具間。若登上梯子,我準能打開氣窗,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如同待在絮比安家。可我擔心弄出聲響。再說,也無此必要。雖然多花了幾分鐘才潛進這鋪子,我也并不后悔。我開始從絮比安屋子聽到的僅僅是些不連貫的聲音,據此可作出判斷,他們并沒有多說話。那聲音煞是可怖,若不是每次聲響都伴著一聲高八度的呻吟,我準會以為有人在隔壁殺人,事畢,兇手和復活的受害者齊力清洗犯罪痕跡。后來,我才知道,世間能像痛苦一樣令人聲嘶力竭亂喊亂叫的,那便是痛快,尤其是痛快中平添——比如平添某種恐懼,害怕懷上孩子,不過,《圣徒傳》中有過類似不可信的例子,眼下決不可能有這回事——幾分憂慮,唯恐弄出污穢。約莫半個小時后(此間,我躡手躡腳爬上梯子,透過我未打開的氣窗往里瞧),雙方開始了交談。絮比安硬是不接德·夏呂斯意欲給他的錢。

又過了半個小時,德·夏呂斯先生走出門來。“您下巴怎么剃得這么光溜溜的?”絮比安以溫存的口吻問男爵,“留著漂亮的小胡子,多美呀!”“呸!多惡心哪!”男爵回了一句。

不過,男爵站在門口遲遲不走,向絮比安打聽居民區的情況。“您對面街頭那個賣栗子的一點都不了解?不是左邊的那位,那家伙討厭死了,是右邊的那個樂呵呵的黑大個。還有街對面的那個藥店老板,雇了個騎車的,客客氣氣的,為他送藥。”這一連串的提問,絮比安聽了準有些不耐煩,只見他像個專愛賣弄風情的女人,被唾棄后滿腹怨恨,挺起身子,答道:“我看您呀,總是朝三暮四。”這聲責備帶著痛苦、冷酷而又怪嗔的口氣,無疑令德·夏呂斯先生動了心,為了消除因好奇打聽造成的不良印象,他低聲乞求絮比安,聲音低得我無法聽清他到底說了些什么,大概是希望他們再在鋪子里待一會,裁縫為之感動,臉部的痛楚神情遂煙消云散,只見他細細端詳著男爵滿頭灰發下那張豐腴、通紅的臉,露出驚喜的神色,像是自尊心得到了深深的滿足,拿定主意,準備答應德·夏呂斯先生向他提出的要求,不過,應允前還是說了幾句有傷大雅的話:“您呀,真會折騰!”他眉開眼笑,顯得激動,傲慢而又充滿感激之情,對男爵說,“行,走吧,大小子!”

“我之所以又打聽有軌電車司機的事,”德·夏呂斯先生又固執地開口說道,“是因為不管怎樣,這對我回家有些用處。我有時確實會屈尊俯就,遇到哪個體態使我感興趣的難得可愛的人兒,就會跟在她后面跑,就像哈里發[2]混作一個普普通通的商販,在巴格達城到處轉悠。”對此,我對貝戈特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哪一天不得不出庭自辯,他說的話也不會用以說服法官,而仍然會憑自己特殊的文學氣質的自然驅使,憑自己興趣所至,滿嘴貝戈特特有的言辭。德·夏呂斯先生與裁縫交談,用的語言與他同上流圈子的人物打交道時用的一模一樣,甚至其怪僻表現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許因為他本欲極力克服內心的怯懦,不料顯得過分傲慢,抑或因為內心膽怯,難以自已(在不同一階層的人面前往往會更發窘),致使他自我暴露,把自己的秉性暴露無遺,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話說,他確實生性傲慢,且帶有幾分瘋狂。“為不失去她的蹤跡,”他繼續說道,“我就像個小教書的,又好比一位年輕英俊的大夫,跟著那位小人兒,跳上同一輛有軌電車。我們用‘她’來稱呼,不過是為了遵守慣例(比如人們談起哪位王子,會問:殿下龍體安乎?)。若她換車,我馬上就掏出那張叫作‘轉車票’的怪玩藝兒,簽個號,也許票上布滿了瘟疫的細菌,車票盡管還給我,可編號并不每次都是第1號!就這樣,我有時要換三四次‘車’。有時,到了深夜十一點,我一人擱在奧爾良車站,可怎么也得回府呀!只要離開奧爾良站就行!譬如有一回,由于一直沒有搭上腔,我跟著來到了奧爾良,上了一節討厭的車廂,在工藝三角,即所謂的‘行李網架’之間,貼著交通網內主要建筑藝術杰作的照片。車廂里只有一個空位,我對面的歷史古跡,是奧爾良大教堂的‘一景’,這座教堂是法國最丑陋的一座了,可我迫不得已,看得煞是累眼睛,就好比有人強迫我兩眼死死盯著一根根光學筆桿玻璃飾球的線條,弄得眼睛發炎。我在奧布萊跟我那位年輕的人兒下了車,可惜,她家人(我想象她一身缺點,可沒料到竟有個家)在站臺等候著!我一面等著可以把我帶回巴黎的車子,滿腹懊惱只有靠迪安娜·德·普瓦提埃之家來排遣。盡管此處曾吸引了我在王宮執事的一位祖宗,可我更喜歡的還是有血有肉的大美人。為消除孤獨一人回家的厭倦滋味,我很想結識一位臥鋪車廂的服務員或一位電車司機。不過,您不要反感,”男爵下結論道,“這不過是個趣味問題。如同大家所說的那樣,就上流社會的年輕公子而言,我并不希望占有他們的肉體,可是,我非得觸及他們方能心安,我不是說觸及他們的肉體,而是觸動他們的心弦。只要哪位年輕人不再對我的去信無動于衷,而是有信必回,那他就已完全被我的靈魂所占有,我內心也就獲得了安寧,或者說,若不很快又被另一位攪得心緒不寧,我心底至少是平靜的。這挺怪,是嗎?噢,那些常來這兒的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您不認識幾位?”“不認識,我的寶貝。噢,不,有個棕頭發的,個子很高,戴單片眼鏡,總是笑瞇瞇的,為人多變。”“我不明白您想指哪一位。”絮比安補充描繪了一番,德·夏呂斯先生還是不知所云,他確實不知道這位裁縫見了不太熟悉的人,過后連頭發什么顏色都記不清,這類貴人比人們想象的看來要多。不過,我了解絮比安的這一短處,他說的是棕發,可我想準是金發,看來那人的相貌與夏特勒羅公爵完全吻合。“還是談談那些并非平民百姓出身的公子哥吧,”男爵繼續說道,“眼下,我的心思全用到了一位怪小子身上,那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布爾喬亞,待我無禮透頂。他根本意識不到我是個非同凡響的大人物,而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毛小子。反正,不管怎么說,那頭小蠢驢可以沖著我這身尊嚴的主教袍,隨心所欲地瞎嚷嚷。”“主教啊!”絮比安驚叫了一聲。他根本沒有聽明白德·夏呂斯先生最后幾句話,一聽到“主教”兩字,驚呆了。“跟宗教,可不是隨便鬧著玩的。”他喃喃地說。“我家出過三位教皇,”德·夏呂斯先生解釋道,“有一個紅衣主教的封號,所以我有權披紅袍,因為我曾舅公是紅衣主教,他侄女給我祖父帶來了公爵封號,被替代繼承下來了。我看您對這些暗示一竅不通,對法蘭西歷史無動于衷。此外,”他又添了一句,與其說是就此下結論,毋寧說是提醒對方,“那些年輕人對我很有誘惑力,可他們卻躲著我,準是因為害怕,才敬而遠之,不敢大聲張揚對我的愛。他們的這種誘惑力,首先就要求他們具有顯赫的社會地位。再說,他們假裝冷漠,也許會適得其反,產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他們愚蠢得很,時間一長,就會倒我胃口。就從您較為熟悉的階層舉個例子,我家宅邸整修時,為了避免公爵夫人們爭風吃醋,日后好榮幸地向我表示曾接待過我,我到大家所說的‘旅館’去過了幾天。有位樓層招待跟我熟了,我看上了他,讓他當獵奇的小‘服務員’,負責為我關門簾,可他對我的建議一直置之不理。后來,我實在氣極了,為了向他證明我的意圖是純潔的,便差人給他送去一筆高得出奇的款子,只求他上我房間來交談五分鐘。可我白白等了他半天。從此,我對他討厭極了,連出門都走仆人專用道,不愿看到那小混蛋的丑面孔。后來,我才得知他從未收到我的信,信全給半道截走了,第一封被一位嫉妒他的樓層招待截去,第二封被值白班的那位秉性正直的門房攔截,第三封又被值夜班的門房取走了,這個門房愛那位服務員,當月亮女神狄安娜起來時,就跟他睡覺。可是,我對他的厭惡并未因此而減退,即使像托著銀盤送野味那樣把那個服務員奉獻給我,我也會一手推開,惡心得要吐。噢,真不該,我們談起正經事來了,關于我向往的事,我們之間現在算是了結了。不過,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個中間人,噢,不,一想到這事,我就興奮,我覺得,一切并未了結。”

這部劇剛一啟幕,在我這雙擦亮的眼睛看來,在德·夏呂斯身上便進行了一場徹底而迅猛的革命,仿佛他已被魔杖所觸動。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也未曾目睹過。罪惡(為語言方便起見,眾人都這么說)這精靈,只要無視它的存在,它就會在無形中悄悄地伴隨著您,無一例外。仁慈、奸詐也好,名聲、上流社會交往也罷,這一切從不隨意暴露,人們總保持其隱秘性。連奧德修斯一開始也沒有認出雅典娜。不過,神與神之間很快就可相互看穿,同類人彼此也可一眼識破,如德·夏呂斯先生就被絮比安一眼看透。迄今,面對德·夏呂斯先生,我就像個漫不經心的人,面前站著一位孕婦,卻沒注意她那笨重的身子,當她微微一笑,再次對他說“對,我現在有點兒累”,他還不知趣地刨根問底:“您到底哪兒不舒服?”一旦有人給他點破“她有身孕”,他才猛然發現她腆著肚子,兩只眼睛便盯著不放。確實,理智打開眼睛,悟錯增加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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