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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斯萬夫人周圍(6)

其實奧黛特的變化并不像德·諾布瓦先生所想象的那么大,她以前一直以為斯萬不會娶她。她曾含沙射影地說某某體面人和情婦結了婚,這時斯萬總是冷冰冰地一言不發。如果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怎么,他以這種方式回報為他奉獻青春的女人,你不以為然,不認為了不起?”他最多只是冷冷地回答:“我沒說這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彼踔翈缀跸嘈?,正如他在氣頭上說的,他會完全拋棄她,因為她曾聽見一位女雕刻家說:“男人什么都干得出來,他們無情無義。”奧黛特被這句深邃而悲觀的格言所震動,并時時引用,奉為信條。她那失望的神氣仿佛在說:“沒什么辦不到的事,我要碰碰運氣。”而她以前所遵循的樂觀主義的生活格言是:“對愛你的男人你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是白癡?!彼拿娌勘砬橹皇钦Q劬?,仿佛在說:“你別怕,他什么也不會摔碎的?!眾W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個男人同居,時間比奧黛特和斯萬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沒有孩子,但她竟讓他娶了她,現在相當受人尊重,并被邀請參加愛麗舍宮的舞會。她對斯萬的行為會作何想法呢?奧黛特為此很苦惱。如果有一位比德·諾布瓦先生思想更為深刻的醫生,他大概會下診斷說奧黛特的乖戾來自這種屈辱和羞愧的感覺,她那窮兇極惡的外在性格并非她的本質,并非不治之癥;他還會輕而易舉地預言后來果然發生的事,即一種新的關系——婚姻關系——將使這些難以忍受的、每日發生的、但決非氣質性的沖突奇跡般地立即銷聲匿跡。值得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門婚事感到驚訝,他們大概不明白愛情這個現象具有純粹的主觀性,它是一種創造,它將我們本身的許多因素附加在社會中某人身上,從而創造一個與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人們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們眼中如此舉足輕重,其實他們和我們所見到的并非同一個人。然而,說到奧黛特,人們應該看出,雖然(當然)她對斯萬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題目及全部詳情,她熟悉弗美爾弗美爾(1632—1675),荷蘭畫家。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裁縫的名字一樣。她了解斯萬的全部性格;這種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視或嘲笑,只有在情婦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實的、可愛的形象。我們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們極想改正的性格,因此,當一個女人對此習以為常并采取寬容和善意打趣的態度(正如我們本人對它習以為常,我們的父母對它習以為常一樣)時,老的愛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樣溫柔和強烈。當某人站在我們的角度來評論我們的缺點時,他和我們之間的關系便變得神圣了。在這些特點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萬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于性格,奧黛特對它們最為敏感。她抱怨人們沒有注意到:斯萬在書信和談吐中所表現的眾多特點在他的創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體現。她勸他更發揮這些特點。她之所以樂于這樣是因為她在他身上所欣賞的正是它們,她愛它們是因為它們屬于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它們。也許她認為更為生動的作品能最后使他成名,并能使她實現她在維爾迪蘭家所夢想的高于一切的事業:沙龍。

有些人認為這種婚姻荒唐可笑,他們設身處地地自問:“如果我和德·蒙莫朗西小姐結婚,德·蓋爾芒特先生會怎么想呢?布雷奧代會怎么說呢?”二十年前,斯萬可能和他們具有同樣的社會理想。他曾煞費苦心地加入賽馬俱樂部,他曾盼望締結一門顯赫的婚姻,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并最終成為巴黎最知名的人士。然而,和任何形象一樣,婚事在當事人眼中的形象也必須不斷從外界得到滋補,才不會逐漸衰敗直至完全消失。你最熾熱的愿望是對冒犯過你的人進行侮辱,可是,如果你換了一個地方,從此聽不見人們談起他,那么這個敵人在你眼中將最終變得無足輕重。當初,你是為了某些人而渴望進賽馬俱樂部或法蘭西研究院,但是,如果你和他們二十年不見面,那么,進入這個機構的前景將失去一切魅力。長期的愛情,如同退休、生病或改宗一樣,以新的形象替代舊形象。斯萬與奧黛特結婚,這并不意味著他放棄社交野心,因為奧黛特早已使他脫離(從俏皮的意義上講)那種野心,而且,如果他尚未脫離,那么他更令人敬重,因為一般說來,不體面的婚事最受人敬重(所謂不體面,并非指金錢婚姻:由買賣關系而結合的夫妻最終都被上流社會所接納,或是由于傳統,或是由于先例,為了一視同仁),因為它意味著放棄優越的地位以成全純粹感情生活中的樂趣。此外,與不同種族的人,大公夫人或輕浮女人結成配偶,與顯貴女士或卑賤女人結婚(像孟德爾[44]主義者所實行的或神話中所講述的雜交一樣),這可能給作為藝術家——甚至墮落者——的斯萬帶來某種快感。每當他考慮和奧黛特結婚時,他擔心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而這并非出于附庸風雅,相反,奧黛特不把德·蓋爾芒特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不是居于廣闊蒼穹高處的那些人,而僅僅是直接在她頭上的那些人。每當斯萬遐想奧黛特成為他的妻子時,他總是想象如何將她,特別是女兒,引見給洛姆公主,后者在公公死后立即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不愿帶她們去別的沙龍。他激動地幻想公爵夫人將如何對奧黛特談到他,奧黛特又會說些什么。他幻想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喜歡希爾貝特,會溺愛她,會使他為女兒感到驕傲。他自得其樂地幻想引見的場面,連細節也十分精確,就好比買彩票的人仔細考慮萬一中彩將如何使用那筆由他主觀臆想的款項一樣。如果說人們在作出決定時所臆想的形象往往變成這項決定的動機的話,那么,可以說斯萬之所以娶奧黛特正是為了將她,將她和希爾貝特私下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必要的話,永遠沒有別人知道)。下文中我們將看到斯萬盼望妻子和女兒進入上流社會的這個唯一的雄心無法實現,并且遭到斷然拒絕,因此,當斯萬去世時,他以為公爵夫人將永遠不會與她們結識。我們還將看到事實恰恰相反,正是在斯萬去世以后開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和奧黛特與希爾貝特的交往。他也許可以明智一些——在此暫不議論他對區區小事如此重視——無需對未來過于悲觀,相信他所盼望的會見終將實現,只是他看不到這一天罷了。因果律最終能夠產生幾乎一切效果,包括原先被認為是不可能的效果,這個規律有時進展緩慢,由于我們的愿望——它竭力使它加快,結果適得其反——以及我們的存在本身而更加緩慢。因此,只有當我們停止希望,甚至停止生存時,它才得以實現。斯萬從親身經驗中不是已經知道這一點了嗎?他和奧黛特的這門婚事在他的生活中——預示在他死后將發生的事——好比是死后幸福。他曾狂熱地愛她——如果說他并非一見鐘情的話——而當他和她結婚時,他已不再愛她,他身上那個熱切希望與奧黛特結成終身伴侶又如此絕望的人已經死去。

我提到巴黎伯爵,詢問他是否是斯萬的朋友,因為我不愿話題從斯萬身上扯開?!安诲e,是的?!钡隆ぶZ布瓦先生轉身對我說,藍藍的眼睛盯著我這個小人物,眼神中如魚得水似的浮動著他巨大的工作才能和吸收能力。“哦,”他接著又對父親說,“我給您講一件有趣的事,這大概不算對我所敬重的親王有所不恭吧(由于我的地位——雖然并非官方地位,我與他并無私人來往)。就在四年前,在中歐國家的一個小火車站上,親王偶然看見了斯萬夫人。當然,他的熟人中無人敢問殿下對她印象如何,那樣未免太不成體統。不過,當她的名字偶爾在談話中被提及時,人們從難以覺察但無可懷疑的跡象看出親王對她的印象似乎不壞?!?

“難道不可能將她介紹給巴黎伯爵?”父親問道。

“咳!誰知道呢?王公們的事情難說。”德·諾布瓦先生回答道,“顯貴們擅長于索取報償,不過,有時為了酬賞某人的忠誠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顯然,巴黎伯爵一直贊賞斯萬的忠誠,何況斯萬確實頗有風趣?!?

“那您自己的印象呢,大使先生?”母親出于禮節和好奇心問道。

德·諾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態,用行家的口吻熱情地說:

“再好不過了!”

老外交家知道,承認對某位女人產生強烈的興趣,并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認這一點,這便是談話技巧中最受人贊賞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笑聲持續片刻,他的藍眼睛濕潤了,露著紅色細纖維的鼻翼在翕動。

“她十分迷人!”

“一位名叫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嗎,先生?”我膽怯地問,盡量使話題圍繞斯萬。

“是的。貝戈特也在?!钡隆ぶZ布瓦先生回答說,同時彬彬有禮地朝我這個方向點點頭。他既然想對父親獻殷勤,便鄭重其事地對待與父親有關的一切,包括我這個年齡的(而且很少為他那個年齡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問題?!澳阏J識他?”他用那雙曾得到俾斯麥贊賞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視我。

“我的兒子不認識他,但十分欽佩他?!蹦赣H說。

“啊呀!”德·諾布瓦先生說(他使我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最嚴重的懷疑,因為我所認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貴千倍的東西,在他眼中卻處于贊賞等級的最下層),“我可不敢茍同。貝戈特是我所稱作的吹笛手。應該承認他吹得委婉動聽,但是過于矯揉造作。畢竟這僅僅是吹笛,價值不大。他那些作品松松垮垮,缺乏所謂的結構。缺乏情節,或者說情節過于簡單,更主要的是毫無意義。他的作品從根基上有缺陷,或者干脆說缺乏根基。在我們這個時代,生活越來越復雜,我們很少有時間看書,歐洲形勢發生了深刻變化,并且也許即將發生更大的變化,我們面臨各種帶有威脅性的新問題,在這種時代,你們會和我一樣認為作家應該是另一種人,而不是學究,因為學究熱衷于對純粹形式的優劣作空洞無用的討論,而使我們忽略了隨時都可能發生的蠻族入侵,外部和內部蠻族的雙重入侵。我知道這是在褻瀆那些先生所稱作的‘為藝術而藝術’學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學派,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比推敲優美文字更為緊迫的事等著我們。貝戈特的文字相當有魅力,我不否認,可是總的說來太造作,太單薄,太缺乏男子氣。你對貝戈特的評價未免過高,不過我現在更理解你剛才拿出來看的那幾行詩。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認這只是小孩子胡寫的東西(我確實說過,但心里絕不是這樣想的)。對于過失,特別是年輕人的過失,要寬大為懷嘛。總之,種種過失,別人也有,在一段時期中以詩人自居的不僅僅是你。不過,你給我看的那篇東西表明你受到貝戈特的壞影響。你沒學到他任何長處,我這樣說想必你不會奇怪,因為他畢竟是某種風格技巧——盡管相當浮淺——的大師,而在你這個年齡是連它的皮毛也無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經表現出和他一樣的缺點——將鏗鏘的詞句違反常理地先排列起來,然后才考慮其含意。這豈不是本末倒置嗎!即使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澀難懂的形式,頹廢文人的繁瑣詞句又有什么意思呢?一位作家偶爾放出幾支美麗的焰火,眾人就立即驚呼為杰作。哪有那么多杰作呢?在貝戈特的家當中沒有任何一本小說是立意頗高的成功之作,沒有任何一本書值得放進書櫥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沒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來,更為遜色。啊!一位才子曾說人如其文,這話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證。他和作品相去十萬八千里。他一本正經、自命不凡、缺乏教養,有時十分平庸,和人說話時像是一本書,甚至不是他自己寫的書,而是一本叫人討厭的書(因為他的書至少不叫人討厭),這就是那個貝戈特。這是一個雜亂無比而又過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稱為的浮夸者,而他說話的方式又使他說話的內容令人反感。我不記得是洛梅尼[45]還是圣勃夫[46]曾說過,維尼[47]也以類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貝戈特卻從來沒有寫出像《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這樣精彩的作品來?!?

德·諾布瓦先生對我剛才給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議論令我無比沮喪,我又想起每當自己構思文章或者作嚴肅思考時總感到力不從心,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無文學天賦可言。往日我在貢布雷時曾有過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讀過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們使我進入一種似乎頗有價值的遐想狀態,而我的散文詩正是這種狀態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剛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騙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并予以揭露,然而,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讓我明白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聰明的行家從外部進行客觀評價)。我感到懊喪;自我感覺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體,其體積取決于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鼓脹,將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滿滿的,今日它又縮小,驟然被德·諾布瓦先生關閉和限制在狹小的平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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