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斯萬夫人周圍(4)
- 追憶似水年華:在少女們身旁(第二卷)
- (法)普魯斯特
- 4731字
- 2017-06-02 10:06:21
“正巧,”他不眨眼地一直盯著結結巴巴的我,突然下結論似的說,“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兒子,mutatis mutandis[22],和你一樣。(于是他用一種安慰的口氣談起我們的共同傾向,仿佛這不是對文學,而是對風濕病的傾向,而他想告訴我我不會因此喪生。)他放棄了父親為他安排的外交仕途,不顧流言蜚語投身創作。當然他沒有什么可后悔的。兩年以前——他的年齡當然比你大得多——他發表了一部作品,是關于對維多利亞尼昂薩湖[23]西岸的‘無限性’的感觸。今年又寫了一本小冊子,篇幅稍短,但筆鋒犀利,甚至尖刻,談的是保加利亞軍隊中的連發槍。這兩本書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他已經走了一大段路,不會中途停下來的。在倫理科學院里,人們曾兩三次提到他,而且毫無貶謫之意,雖然目前還未考慮提他為候選人。總之,他還不能算聲譽顯赫,但他的頑強搏斗已經贏得了優越的地位和成就。要知道成功并不總是屬于那些騷動者、挑撥者、制造混亂者(他們幾乎都自命不凡)。他通過努力一舉成名。”
父親已經看見我在幾年以后成為科學院院士了,因此十分得意,而德·諾布瓦先生又將這種滿意推向高峰,因為他在仿佛估計自己行動后果的片刻猶豫以后,遞給我一張名片,并說:“你去見見他吧,就說是我介紹的。他會給你一些有益的忠告。”他的話使我激動不安,仿佛他宣布了我次日就將登上帆船當見習水手。
我從萊奧妮姨母那里繼承了許多無法處置的物品和家具,以及幾乎全部現金財產(她在死后表達了對我的愛,而在她生前我竟一無所知)。這筆錢將由父親代管,直到我成年,因此父親請教德·諾布瓦先生該向何處投資。德·諾布瓦先生建議購買他認為十分穩妥的低率證券,特別是英國統一公債及年息百分之四的俄國公債。他說:“這是第一流的證券,息金雖然不是太高,但本金至少不會貶值。”至于其他,父親簡略地告訴客人自己買進了什么,客人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表示祝賀。德·諾布瓦先生和所有資本家一樣,認為財富是值得羨慕的東西,但一當涉及他人的財產時,他認為以心照不宣的神氣表示祝賀則更為得體。另一方面,由于他本人家財萬貫,他便將遠不如他闊氣的人也看做巨富,同時又欣慰而滿意地品味自己在財富上的優越地位。他毫不猶豫地祝賀父親在證券的“結構”問題上表現出“十分穩妥、高雅、敏銳的鑒賞力”,仿佛他賦予交易證券的相互關系,甚至交易證券本身以某種美學價值似的。父親談到一種比較新的罕為人知的證券,這時德·諾布瓦先生便說(你以為只有你讀過這本書,其實他也讀過):“我當然知道啦,有一陣子我注意它的行情,很有趣。”同時露出對回憶入迷的微笑,仿佛他是某雜志的訂戶,一段一段地讀過那上面長篇連載的最新小說。“我不勸阻您購買將發行的證券,它很有吸引力,價格也很有利。”至于某些老證券,父親已記不清它們的名稱了,往往將它們與類似的證券相混淆,因此便拉開抽屜取出來給大使看。我一見之下大為著迷;它們帶著教堂尖頂及寓意圖像的裝飾,很像我往日翻閱的某些富于幻想的古老書刊。凡屬于同一時期的東西都很相似。藝術家既為某一時期的詩歌作畫,同時也受雇于當時的金融公司。河泊開發公司發行的記名證券,是一張四角由河神托著的、飾有花紋的長形證券,它立即使我回憶起貢布雷雜貨店櫥窗里掛著那些《巴黎圣母院》和熱拉爾·德·內瓦爾[24]的書。
父親瞧不起我這種類型的智力,但這種蔑視往往被親子之愛所克制,因此,總的來說,他對我做的一切采取盲目的容忍態度。他不假思索地叫我取來我在貢布雷散步時所寫的一首散文短詩。當年我是滿懷激情寫的,因此,我覺得誰讀到它都會感動不已。然而,德·諾布瓦先生絲毫未被感動,他交還給我時一言不發。
母親一向對父親的事務畢恭畢敬,此時她走了進來,膽怯地問是否可以開飯。她唯恐打斷了一場她不應介入的談話。此刻父親確實在向侯爵談到將在下一次委員會會議上提出的必要措施,他那特殊的聲調使人想起兩位同行——好比兩位中學生——在外行面前交談的口吻,他們由于職業習慣而享有共同的回憶,但既然外行對此一無所知,他們當著這些外行的面提起往事時只能采取歉然的口吻。
此刻,德·諾布瓦先生的面部肌肉已經達到了完美的獨立,因此他能夠以聽而不聞的表情聽人說話:父親終于局促不安起來:“我本來想征求委員會的意見……”在轉彎抹角以后,他終于說道。可是,從這位貴族氣派的演奏能手的面孔上、從他那像樂師一樣呆滯地靜等演奏時刻的面孔上,拋出了這句話,它不緊不慢,幾乎用另一種音色來結束已經開始的樂句:“當然,您完全可以召集委員們開會,何況您認識他們每一個人,讓他們來一趟就行了。”顯然,這個結束語本身毫無新奇之處,但是,在它以前的那個狀態使它顯得突出,使它像鋼琴上的樂句那樣清脆晶瑩,十分巧妙地令人耳目一新,就好比在莫扎特的協奏曲中,一直沉默的鋼琴按規定的時刻接替了剛才演奏的大提琴。
“怎么樣,對戲滿意嗎?”在餐桌前就坐時,父親問我道。他有意讓我顯露一番,認為我的興奮會博得德·諾布瓦先生的好感。“他剛才去聽拉貝瑪的戲了,您還記得我們曾經談起過。”他轉身對外交家說,采取一種回顧往事的、充滿技術性的神秘語調,仿佛他談的是委員會。
“你一定會十分滿意吧,特別是你這是第一次看她演出。令尊本來擔心這次小小的娛樂會有損于你的健康。看來你不是十分結實,一個文弱書生。不過我叫他放心,因為現在的劇場和二十年前可是大不一樣。座位還算舒適,空氣也不斷更換,當然我們還得大大努力才能趕上德國和英國,他們在這方面,以及其他許多方面都比我們先進。我沒有看過拉貝瑪夫人演《淮德拉》,但我聽說她的演技極為出色。你肯定很滿意吧?”
德·諾布瓦先生比我聰明千倍,他肯定掌握我未能從拉貝瑪的演技中悟出的真理,他會向我揭示的。我必須回答他的提問,請他告訴我這個真理,這樣一來,他會向我證明我去看拉貝瑪演出確實不虛此行。時間不多,應該就基本點提出疑問,然而,哪些是基本點呢?我全神貫注地思考我所得到的模糊印象,無暇考慮如何贏得德·諾布瓦的贊賞,而是一心想從他那里獲得我所期望的真理,因此我結結巴巴地講著,顧不上借用現成的短語來彌補用詞之貧乏,而且,為了最終激勵他說出拉貝瑪的美妙之處,我承認自己大失所望。
“怎么,”父親惱怒地叫了起來,因為我這番自認不開竅的表白會給德·諾布瓦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你怎么能說你沒感到絲毫樂趣呢?外祖母講你聚精會神地聽拉貝瑪的每一句臺詞,瞪著大眼睛,沒有任何觀眾像你那樣。”
“是的,我的確全神貫注,我想知道她的出類拔萃表現在什么地方。當然,她演得很好……”
“既然很好,你還要求什么呢?”
“有一點肯定有助于拉貝瑪夫人的成功。”德·諾布瓦先生說。他特別轉頭看著母親,一來避免將她撇在談話之外,二來也是認真地對女主人表示應有的禮貌,“那就是她在選擇角色時所表現的完美鑒賞力,正是鑒賞力給她帶來了名副其實的成功,真正的成功。她極少扮演平庸角色,這一次扮演的是淮德拉。再說,她的鑒賞力也體現在服裝和演技中。她經常去英國和美國作巡回演出,并且大獲贊賞,但是她沒有染上庸俗習氣,我指的不是約翰牛,那未免不夠公允,至少對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來說不夠公允,我指的是山姆大叔。她從來沒有過度刺目的顏色,從來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她那美麗的悅耳的聲音為她增添光彩,而她對聲音的運用竟如此巧妙,真可謂聲樂家!”
演出既已結束,我對拉貝瑪的藝術的興趣便不再被現實所壓制和約束,它越來越強烈,但我必須為它尋找解釋。再說,當拉貝瑪表演時,她對我的眼睛和耳朵提供的是在生活中渾然一體的東西,我的興趣僅僅予以籠統的關注,而未加任何區分或分辨,因此此刻,它在這番稱贊藝術家樸實無華和情趣高尚的頌詞中高興地發現一種合理解釋,它施展吸引力,將溢美之詞據為己有,正好比一位樂天的醉漢將鄰居的行為據為己有并大發感慨一樣。“是的,”我心里想,“多么美妙的聲音,沒有喊叫,多么樸素的服裝!挑了淮德拉這個角色,又是多么明智!不,我沒有失望。”
胡蘿卜牛肉冷盤出現了。在我家廚房的“米開朗琪羅”的設計下,牛肉躺在如晶瑩石英一般的、碩大的凍汁晶體之上。
“您的廚師是第一流的,夫人,”德·諾布瓦先生說,“難得呀!我在國外時往往不得不講排場,因此我明白找一個高超的廚師多么不容易。您這真是盛宴。”
的確如此,弗朗索瓦絲興高采烈地為貴賓準備美餐,好顯顯身手。她賣力地重新施展她在貢布雷時的絕技,沒有客人來吃飯時她已經不愿意這樣費心勞神了。
“這是在夜總會,我是指最高級的夜總會,所嘗不到的。燜牛肉,凍汁沒有糨糊氣味,牛肉有胡蘿卜的香味,真是了不起!請允許我再加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做手勢表示還要一點凍汁,“我真想嘗嘗府上的法代爾[25]的另一種手藝,比方說,嘗嘗她做的斯特羅加諾夫[26]式牛肉。”
德·諾布瓦先生為了替餐桌增添情趣,給我們端上了他經常招待同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有時他引用某位政治家演說中可笑的復合句(此人慣于此道),句子既冗長臃腫,又充滿自相矛盾的形象。有時他又引用某位文體高雅的外交家的明捷快語。其實,他對這兩種文體的判斷標準與我對文學的判斷標準毫無共同之處。對許多細微區別,我毫不理解。他哈哈大笑加以嘲弄的字句與他贊不絕口的字句,在我看來,并無多大區別。他是另外一種人,關于我所喜愛的作品,他會說:“你看懂了?老實說,我看不懂,我不在行。”而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在反駁或演說中所看到的機智或愚蠢、雄辯或夸張,我都無法領會。既然沒有任何可以被感知的理由來說明此優彼劣,那么這種文學在我眼中就更為神秘,無比隱晦。我領悟到,重復別人的思想,這在政治上并非劣勢的標志,而是優勢的標志。當德·諾布瓦先生使用報刊上隨手拈來的某些用語,并且配之以強調語氣時,這些用語一旦為他所用就變為行動,引人注意的行動。
母親對菠蘿塊菰色拉寄予很大期望。大使用觀察者的深邃目光對這道菜凝視片刻,然后吃了起來,但保持外交家的審慎態度,不再坦露思想。母親堅持要他再吃一點,德·諾布瓦先生又添了一次,但沒有說出人們所期待的恭維話,只是說:“遵命,夫人,既然這是您的命令。”
“報上說您和狄奧多西國王作過長談。”父親說。
“不錯。國王對面孔有驚人的記憶力。那天他看見我坐在正廳前排便想起了我,因為我在巴伐利亞宮廷里曾經見過他好幾次,當時他并未想到東部王位(您知道,他是應歐洲大會之請而登基的,他甚至猶豫了很久才同意,他認為這個王位與他那全歐最高貴的家族不太相稱)。一位副官走來請我去見國王陛下,我當然樂于從命。”
“您對他這次訪問的結果滿意嗎?”
“很滿意!當初有人擔心這位年輕君主能否在如此復雜的形勢下擺脫困境,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我,我完全相信他的政治嗅覺,而且事實遠遠超過了我的希望。根據權威方面的消息,他在愛麗舍宮的致詞,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都是他親自起草的,當之無愧地引起各方面的好感。這確實是高招。當然未免過于大膽,但事實證明這種膽略是對的。外交傳統固然有其優點,但正是由于它,我們兩國的關系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封閉的氣氛中,更換新鮮空氣的辦法便是打破玻璃窗,別人當然無法提出這種建議,只有狄奧多西可以這樣做,而他確實這樣做了。他那襟懷坦蕩的態度令眾人傾倒,他用詞妥帖得體,不愧為母系是博學多才的王公貴族的后代。在談到他的國家和法國之間的關系時,他用的是‘親緣關系’一詞,這種用詞在外交詞匯中極為罕見,但在此卻極為恰當。你瞧文學毫無害處,即使對外交、對君主而言,”他最后這句話是對我說的,“當然,此事早有跡象,兩個強國之間的關系原來就大有改善,但畢竟由他嘴里說了出來。他的話正是人們所期望的,而且用詞巧妙,所以效果驚人。我當然雙手贊同啦。”
“您的朋友福古貝先生多年來致力于改善兩國關系,他一定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