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言(1)
- 學做工:工人階級子弟為何繼承父業(人文與社會譯叢)
- (英)保羅·威利斯
- 2622字
- 2017-05-24 16:21:01
要解釋中產階級子弟為何從事中產階級工作,難點在于解釋別人為什么成全他們。要解釋工人階級子弟為何從事工人階級工作,難點卻是解釋他們為什么自甘如此。
單說他們別無選擇,未免太過輕巧。在不同社會體制下,使人們進行體力勞動的方法有很多種:從以機關槍、子彈和卡車相威脅,到灌輸集體意識、使之自愿加入產業工人大軍。我們所在的自由民主社會可能正處于這兩者之間:沒有明顯的武力威脅,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我導向的結果。然而,體力勞動報酬低下,社會地位不高,體力勞動本身也日益單調無聊;簡單說來,體力勞動者處于我們階級社會的底層。[4]這本書的主要目的就是要闡明這一令人驚訝的過程。
人們通常認為,工作能力和學習才能在不同人群中是逐步遞減的,而工人階級處于底層,從事著糟糕的工作,以至于他們認為:“我知道我很蠢,所以我下半輩子就應該待在汽車廠里把螺母一個個擰到輪子上去,這公平合理。”當然,這種逐步遞減的模型須假設其底層的讀數為零或接近于零。然而生活在底層的真實個體很少會給生活打分,更別說給人生打分。既然這些個體遠非行尸走肉,而且使整個系統陷入危機,那么我們顯然有必要重新審視這個模型。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工作的市場經濟斷然不會延伸到滿意度的市場經濟中去。
我要指出的是,那些“失敗的”工人階級子弟并不是隨便撿個中產階級及成功的工人階級子弟不肯做的糟糕工作就去做的。我們不應當假設在職業、階級結構中存在一條連續下滑的能力曲線,相反,我們應該看到不同文化形式銜接中顯現的徹底斷裂。我們應該觀察工人階級“失敗”的文化模式和其他文化模式有何不同,以及兩者是如何中斷的。盡管處于既定的環境中,它對其他傳統意義上被視為更成功的群體有自己的過程、自己的定義和自己的看法。這種階級文化不是中立的范式,不是心理范疇,也不是一套外界灌輸給學校的變量。它包含了各種經歷、關系,以及關系的系統類型的總和,這些不僅設定了孩子們在特定時間的“選擇”和“決定”,而且在實際和經驗的范疇內設定了這些“選擇”一開始是如何出現和被定義的。
本書另一相關、次要的目的是通過具體研究工人階級文化中最有啟迪意義的一種表現形式,來探討工人階級文化的重要及核心方面。事實上,我最初的研究興趣是整個的工人階級文化,但我逐漸被引到那些心懷不滿、不求進取的男青年身上,他們適應工作的過程正是工人階級文化形式不斷更新的關鍵時刻,而這些文化形式關涉勞動關系這一最基本的社會結構。
事實上,上述兩組關注的話題均指向了勞動力這一重要概念以及在我們的社會中它是如何被準備、以應用到體力勞動中的。勞動力是人類使用工具、改造自然、生產物品以滿足需求和繁衍的能力。勞動不是一項普世、永恒、不變的人類活動。它在不同的社會具有特有的形式和意義。勞動力被主觀理解、客觀應用的過程,以及過程間的相互關系,對于所生成的社會的類型和該社會各階級的身份及構成具有深遠的意義。這些過程不僅在經濟和結構的層面,而且在文化和象征的層面,都有助于建構特定主體的身份和鮮明的階級形式。
只有當階級身份在個體和群體中被傳遞、在個人和集體自主意識的情境中得以再現時,階級身份才真正被再生產。當賦予人們之物被重塑、強化并應用于新的目標時,人們才真正活出,而不是借用他們的階級命運。勞動力是這一切的重要樞紐,因為它是人們主動聯系這個世界的方式:用外部現實表達自我的最佳方式。這事實上就是通過現實世界,自我實現與自我的辯證。一旦達成這種與未來的基本契約,其他一切就能作為常識被接受。
我認為,對體力勞動力的某種主觀意識,以及將體力勞動力應用到體力工作中的客觀決定是在工人階級反學校文化的特定背景中產生的。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工人階級的主題在確定的環境中被調和到個人和群體中;也是在這種背景下,工人階級子弟在自己的實踐中創造性地發展、改變,并最終再生產了大文化環境地某些方面,以至于他們最后都被導向某類工作。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是一部男性白人工人階級反學校文化的民族志。為求簡要明晰,我沒有討論諸如種族和性別等其他變量,但這不意味著它們不重要。
這里我們也許應該注明一下,這種反學校文化的存在照例已被媒體以夸大的形式披露,如教室暴力和無紀律。[5]1972年9月英格蘭開始實施的“提高離校年齡”計劃(RSLA, Raising of the School Leaving Age)似乎也強調、并進一步揭露了這種文化最具攻擊性的方方面面。[6]主要教師工會委托撰寫了特別報告[7],尋求工會支持,以使將“鬧事者”逐出課堂的做法正規化。英格蘭和威爾士超過大半的地方當局在學校里設立了專門的班級,甚至倫敦內城區也為這種鬧事的孩子設立了獨立的“凈化所”。英國教育大臣下令對這個問題進行全國性的調查。[8]學校里的破壞和逃學行為儼然成為英國現任首相卡拉漢先生所呼吁的教育“大辯論”的重要議題。[9]
我認為,正是那些孩子自己的文化,最為有效地讓部分工人階級子弟準備好以體力勞動的方式出賣勞動力,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底層角色中存在一種自我詛咒。然而,矛盾的是,他們是以真正的學習、肯定、占有和反抗形式體驗這種詛咒的。在本書的第二部分,我進一步分析了第一部分的民族志,指出這些主觀感受和文化過程是有客觀基礎的,他們其實已部分洞察了真正決定工人階級生存狀態的先決條件,這些認識顯然要比那些由學校和各種政府機構所提供的官方版本要高明。只有在這種真實反映他們境遇的文化表達基礎上,工人階級子弟才走上了自我詛咒的道路。悲劇和矛盾在于,這些“洞察”往往在不經意間被一系列復雜過程限制、扭曲、攔阻,這些過程范圍廣泛:從普遍的意識形態和學校與指導機構的意識形態,到工人階級文化中的男性家長統治和性別歧視的普遍影響。
我在第二部分最后想要論證的是,自我納入勞動過程的過程是構成整個工人階級文化更新的一個方面,也是反映這個文化如何與規范性國家制度產生千絲萬縷關聯的一個重要例證。他們對整個社會的再生產起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再生產了某一特定生產方式的社會基礎。
以上是本書的主干。在達成上述目的的過程中,本書也對其他一些領域做出了貢獻。本書探討了我們學校教學關系的核心——教育范式,對職業指導提出了批評,并針對現有國家公辦教育中一而再的失誤提出了一些建議,以期能根本性增加工人階級子弟在生活中的機遇。[10]第二部分討論與父權制及資本主義有關的性別模式化,并在理論層面對文化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形式,及各自的地位進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