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父與子
- 基度山恩仇記(經典譯林)
- (法)大仲馬
- 4549字
- 2017-05-04 11:31:37
努瓦蒂埃先生——因為剛進來的人確實就是他——目送仆人出去關上了門;然后,無疑生怕他在穿堂偷聽,又走過去再打開門,小心謹慎并非無用,熱爾曼師傅抽身退走的迅速表明,他未能改掉使我們的始祖墮落的罪惡。努瓦蒂埃先生于是不憚麻煩,親自去關上穿堂的門,再回來關上臥室的門,推上門閂,然后把手伸給維勒福,維勒福吃驚地注視他這些動作,還沒有緩過來呢。
“啊!親愛的熱拉爾,”努瓦蒂埃先生對年輕人說,帶著難以名狀的微笑望著他,“你知道你看來不高興看到我嗎?”
“不,父親,”維勒福說,“我很高興;但我根本沒想到您會跑來,所以我有點吃驚。”
“親愛的朋友,”努瓦蒂埃坐下又說,“我覺得我也要對你說同樣的話。怎么,您通知我二月二十八日在馬賽舉行訂婚禮,而三月一日你卻在巴黎?”
“我來了,父親,”熱拉爾挨近努瓦蒂埃先生說,“您不要埋怨,因為我是為您而來的,這次趕來或許能救您一命。”
“啊!當真,”努瓦蒂埃先生說,懶洋洋地斜躺在扶手椅里,“當真!那么說給我聽聽,法官先生,這該是饒有趣味的。”
“父親,您聽說過在圣雅克街設立的一個拿破侖黨人的俱樂部嗎?”
“在五十三號,是的,我是俱樂部的副主席。”
“爸爸,您的鎮靜使我毛骨悚然。”
“有什么辦法呢,親愛的?一個人受到山岳黨[71]的放逐,躲在干草車里逃出巴黎,在波爾多[72]的荒原里受到羅伯斯庇爾的密探的圍捕,他已經百煉成鋼啦。說下去。那么,圣雅克街的這個俱樂部出了什么事?”
“他們誘騙凱斯奈爾將軍到俱樂部去,凱斯奈爾將軍晚上九點鐘從家里出來,第二天在塞納河才找到了他。”
“誰告訴你這篇動聽的故事?”
“國王本人,先生。”
“那么,我呢,為了投桃報李,”努瓦蒂埃又說,“我來告訴你一個消息。”
“父親,我相信已經知道您要告訴我的事。”
“啊!你知道皇上登陸了嗎?”
“輕點聲,父親,我求您,先是為您,然后是為我。是的,我已知道這個消息,我甚至比您先知道,因為三天以來我百里風火,從馬賽趕到巴黎,恨不能把困擾著我腦子的想法一下子送到二百法里的前面去。”
“三天前!你瘋了嗎?三天前,皇上還沒有登陸呢。”
“那又怎樣,我知道這個計劃。”
“怎么會呢?”
“通過從厄爾巴島寫給您的一封信獲悉的。”
“給我的信?”
“給您的信,我在送信人的皮夾子里截獲的。如果這封信落到別人手里,爸爸,眼下您或許被槍決了。”
維勒福的父親笑了起來。
“得了,得了,”他說,“看來復辟王朝從帝國那里學會了速斷速決的辦事方式……被槍決!親愛的,你說過頭了吧!這封信在哪里呢?我對你太了解了,所以不用擔心你會拖延處理這封信。”
“我燒掉了,生怕留下片言只字,因為這封信就是您的判決書。”
“而且會斷送你的前程,”努瓦蒂埃冷冷地回答,“是的,這點我明白;但我絲毫不用擔心,因為你保護著我。”
“我做得更進一步,先生,我救了您。”
“啊!見鬼!這就變得更有戲劇性了;請解釋一下。”
“先生,我還得重提圣雅克街的這個俱樂部。”
“看來這個俱樂部老掛在警方那些先生們的心上。為什么他們沒有仔細搜索呢?他們會找到他的。”
“他們沒有找到他,但他們正在追蹤他。”
“這是習慣用語,我一清二楚,當警方一籌莫展時,就說是正在追蹤,于是當局安心地等待,直到警方垂頭喪氣地跑來說,線索失掉了。”
“不錯,但警察找到了一具尸體;凱斯奈爾將軍被害,在世界各國這都叫做謀殺。”
“您說是謀殺嗎?但毫無證據表明這位將軍受到謀害,天天在塞納河都撈到人,或者是輕生自盡的,或者是不會游泳淹死的。”
“父親,您明明知道將軍不是輕生跳河的,而且一月里也不能在塞納河洗澡。不,不,不要弄錯,他的死已確定為謀殺。”
“誰這樣確定的?”
“國王本人。”
“國王!我一直以為他很有哲學頭腦,懂得在政治上沒有謀殺呢。在政治上,親愛的,你知道得同我一樣清楚,沒有人,只有觀點,沒有感情,只有利害;在政治上,不是殺死一個人,而是去掉一個障礙,如此而已。你想知道實際的情況經過嗎?那么,我來告訴你。我們原以為可以信賴凱斯奈爾將軍,是厄爾巴島那邊把他推薦給我們的;我們的一個人到他家里,請他參加圣雅克街的一次集會,他在會上會找到朋友;他來了,大家把整個計劃,離開厄爾巴島、登陸計劃等等都擺在他面前;待他聽完了,沒有什么可告訴他的時候,他說他是個保王黨人,于是大家面面相覷;大家叫他發誓,他就發了誓,但確實很不樂意,叫他這樣發誓等于冒險;不管怎樣,大家讓將軍自由離開,完全自由。他沒有回家,你叫我有什么法子,親愛的?他從俱樂部出去,他可能走錯了路,如此而已。謀殺!說實話,你令我吃驚,維勒福,你作為代理檢察官,竟依據不可靠的證據來定罪。當初,你從事保王黨人的職業,下令把我們的一個人砍頭的時候,難道我大膽地對你說:‘孩子,你犯了謀殺罪!’不,我說:‘很好,先生,你戰勝了;但明天是要報復的。’”
“但是,父親,可要小心,待到我們報復,那是很可怕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您指望篡權者卷土重來嗎?”
“正是。”
“您搞錯了,父親,他在法國境內走不到十法里,就會像一只野獸那樣受到追逐、圍捕、被擒。”
“親愛的朋友,眼下皇上在前往格勒諾布爾[73]的路上,十日或十二日他將到達里昂[74],二十日或二十五日到達巴黎。”
“民眾會揭竿而起……”
“為了迎接他。”
“追隨他的人寥寥無幾,而當局會派出大軍來迎擊他。”
“大軍會護送他返回首都。說實話,親愛的熱拉爾,你還只是個孩子;你自以為消息靈通,因為登陸之后三天,一份快報告訴你:‘篡權者攜隨從數人于戛納[75]登陸;正追逐之。’但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你一無所知,正在追逐他,你所知道的僅此而已。好吧,就這樣追逐他,直到巴黎,不用發一槍一彈。”
“格勒諾布爾和里昂是兩個忠于王室的城市,會給他拉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壁障。”
“格勒諾布爾會熱情地為他打開城門,全里昂的人都會去迎接他。請相信我,我們跟你一樣消息靈通,我們的警署能與你們的警署媲美,你想要證明嗎?這就是,你想向我隱瞞您這次赴京之行,但是你進城半小時后我就知道你抵達了;你只將地址告訴了車夫,而我卻知道您的住處,證明還有:正當你就座進餐時,我來到你這里;請拉鈴吧,再要一份餐具,我們一起進餐吧。”
“確實,”維勒福回答,驚愕地望著他的父親,“確實,我看您消息靈通。”
“嗨!我的天,事情再簡單不過;你們這些掌權的人,你們只有金錢賦予的手段;而我們這些在野的人,我們卻有忠誠賦予的手段。”
“忠誠?”維勒福笑著說。
“是的,忠誠;用恰當的詞來說,所謂雄心勃勃,就是這個意思。”
維勒福的父親自動伸出手去拉鈴繩,要把他兒子不肯叫來的仆人召來。
維勒福拉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爸爸,”年輕人說,“還有一句話。”
“說吧。”
“不管保王黨的警方多么無能,它卻知道一件可怕的事。”
“什么事?”
“就是在凱斯奈爾將軍失蹤那天早上拜訪過他的那個人的相貌特征。”
“啊!警方知道這個,真夠精明的?是什么樣的相貌特征呢?”
“皮膚褐色,頭發、眼睛和胡子都是黑色,藍色禮服,紐扣一直扣到下巴,紐扣孔上掛著榮譽勛位的玫瑰花形軍官徽章,闊邊帽,白藤手杖。”
“啊!啊!警方知道這個?”努瓦蒂埃說,“那么,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抓住這個人呢?”
“因為昨天或者前天,在雞鷺街的拐角上讓他跑掉了。”
“我不是對您說過你們的警方是草包嗎?”
“不錯,但終究會抓到他的。”
“是的,”努瓦蒂埃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說,“是的,如果這個人缺乏經驗的話,可是他經驗豐富,”他微笑著補充說,“他會改變面容和服裝。”
說著,他站起來,脫下禮服和領帶,走到他兒子擺著各種梳妝品的桌旁,拿起一把剃刀,臉上涂上肥皂沫,極其果斷地刮掉了會連累他的頰髯,因為頰髯給警方提供了非常寶貴的標記。
維勒福又惶恐又贊賞地看著他這樣做。
頰髯刮掉以后,努瓦蒂埃把頭發梳成另一種樣式。他不戴黑領帶,換了一條花領帶,這條領帶就放在一只打開的箱子的表面;他不穿他那件藍色的有一排紐扣的禮服,而穿上維勒福栗色的喇叭形狀的禮服;他在鏡子前面試戴年輕人那頂卷邊帽,對適合他的式樣十分滿意;他把白藤手仗就扔在剛才所放的壁爐角落里,拿起一根竹子小手杖,在孔武有力的手中舞得呼呼響,風雅的代理檢察官用這根手杖走路平添一種瀟灑之態,這是他的主要素質之一。
“怎么,”當他改變了模樣時,回過身對著發呆的兒子說,“怎么,你認為你的警方現在還認得出我嗎?”
“認不出,父親,”維勒福結結巴巴地說,“至少我希望認不出。”
“現在,親愛的熱拉爾,”努瓦蒂埃繼續說,“我相信你會小心謹慎,毀掉我留下來讓你照料的東西。”
“噢!放心吧,父親。”維勒福說。
“是的,是的!現在我相信你說得對,你確實救了我的命;不過,你放心,不久我會還你的情的。”
維勒福搖搖頭。
“你不相信?”
“至少我希望您估計錯了。”
“你還見得到國王嗎?”
“或許見得到。”
“你想在他眼里成為一個預言家嗎?”
“測到禍事的預言家在宮廷是不受歡迎的,父親。”
“是的,但總有一天會公正對待他們的;假設有第二個復辟王朝,那時你就會成為一個大人物。”
“我究竟要對國王說什么話呢?”
“對他這樣說:‘陛下,關于法國的預防措施、城市的輿論、軍隊的情緒,您受騙啦;您在巴黎稱為科西嘉魔王的那個人,在納韋爾[76]還叫做篡權者,但在里昂已經叫做波拿巴,而在格勒諾布爾則稱為皇上了。您認為他受到圍捕、追逐,四處逃竄;他像他帶回來的鷹那樣飛快前進。您以為餓死、累垮、準備做逃兵的戰士,像滾下來的雪球那樣迅速增長。陛下,快走吧;把法國丟給它真正的主人,丟給那個不是買下它而是征服它的人;快走吧,陛下,并非您會經歷什么危險,您的對手十分強大,是會饒恕您的,而是因為對一個圣路易[77]的子孫來說,被阿爾科爾[78]、馬倫哥和奧斯特利茨的勝利者饒了命是要羞愧難當的。’對他這樣說,熱拉爾;或者不如對他什么也別說;隱瞞住你這次赴京之行;不要吹噓你到巴黎來是干什么的和在巴黎干了些什么;再坐上驛車;如果你日夜兼程地趕來,那么你就快馬加鞭地回去;在夜里進入馬賽;從后門踅進家中,舒舒服服、謙恭有禮、神不知鬼不覺地待在那里,尤其不要張牙舞爪,因為這一回我對你發誓,我們是強大有力的,在認清了敵人之后才采取行動。走吧,我的孩子,走吧,親愛的熱拉爾,只要聽從父親的吩咐,或者你更喜歡說成是尊重朋友的勸告也好,我們會讓你留在原來的職位上。這將是,”努瓦蒂埃微笑著補充說,“你第二次搭救我的一個交換手段,如果政治的蹺蹺板有朝一日重新把你置于上層,而把我置于底層的話。再見,親愛的熱拉爾;你下次再來,請在我那里下榻。”
努瓦蒂埃在這場非常棘手的交談中始終泰然自若,說完這番話,他同樣平靜地走了出去。
維勒福臉色蒼白,激動異常,奔到窗口,撩開一點窗簾,看見他鎮定自如地從兩三個面目猙獰,埋伏在屋角和街口的人當中走過,這些人或許待在那里是為了抓住那個留著黑頰髯,穿藍色禮服、戴寬邊帽的人。
維勒福站在那里,提心吊膽,直到他的父親消失在比西街十字路口。于是他撲向父親留下來的東西,將黑領帶和藍色禮服塞到他的箱子底,把帽子擰成一團,塞進一個大柜底,戴上一頂旅行用的鴨舌帽,叫來他的隨身男仆,用目光阻止他說出他想提出的千百個問題,同飯店結了賬,跳上了已經套好馬等候著他的馬車。他在里昂獲悉波拿巴剛進入格勒諾布爾,沿途一片兵荒馬亂,到達馬賽時心中恐懼不安,同時野心勃勃,回味著最初獲得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