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摘自《安·巴·契訶夫的童年》(7)
- 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
- (俄)謝·尼·戈魯勃夫等
- 3224字
- 2017-04-11 13:50:09
然而,唱詩班卻沒有解散。命運給他安排了“盡力”的新場所——這對安東·巴甫洛維奇來說是最可怕、最艱苦和最令人厭倦的時期。在這個時期里,孩子逐漸成長,自尊心也隨之增強,他把每個虛假的行動,每個錯誤和每個猜疑的目光都看得非同小可,在年輕人的心里引起極大的痛苦。
在塔甘羅格有一所叫作“王宮”的房子。這是一所坐落在街角、只有一層的大房子,里面有花園,據傳說,過去屬于私人——好像是帕普柯夫將軍——所有。亞歷山大一世曾在這座房子里生活過,并在這兒逝世。從此以后,它就被人稱為“王宮”,而在它的兩旁人行道上,日夜都有手持出鞘軍刀的哥薩克哨兵在來回巡邏。這所房子里的一間屋子用作沙皇私人的教堂。這個教堂相當樸素、簡單,里面的圣障是用麻布做的,那麻布的質地是那么松軟,以致當圣障門被打開的時候,它就抖動起來。那圣障把房間分成兩部分,一面是祭壇,另一面是祈禱人的席位。地板上鋪著用舊的地毯。這個教堂已經關閉很久,門上的鑰匙由“王宮”的看守保管。由于偶然的機緣,經人從中斡旋,這所教堂被納入大教堂的編制,歸大教堂的大司祭管轄。于是他就把大教堂里的一個司祭派到那兒去主持祈禱儀式。
每逢大節日和齋戒期舉行祈禱儀式。這些儀式在大齋節[34]和受難周[35]特別繁復。以市長(當時,塔甘羅格設市長職)為首的全市顯貴都到“王宮”的教堂里來進行齋戒祈禱。參加這項儀式的人都是些頭面人物和貴族,巴威爾·葉果羅維奇很想在他們面前炫示一下他的唱詩班和自己的指揮才能,而主要的是想讓大家知道他教子有方,孩子們個個都敬畏上帝。因此,他千方百計要使他們出頭露面,殊不知他這樣做卻給他們帶來了很大的痛苦。在大齋期的祈禱儀式中,有優美的三重唱《求主垂聽我的祈禱》。這首贊美詩通常是站在教堂中央,面對著所有的祈禱者唱的,不用說唱得好聽,即使唱得勉強過得去,也得要有副好嗓子才成。巴威爾·葉果羅維奇無法夸耀自己孩子們的嗓子,他明知這一點,但是在這種場合,他卻不能克制病態的自尊心和企圖在貴族面前露一手的愿望。他迫使他的三個讀中學的孩子反復練唱這首歌,硬是領著他們站到教堂中央。
在這種時刻,安東·巴甫洛維奇的心情是不難理解的。對自己的力量缺乏信心,孩子們固有的膽怯心理,擔心自己會唱走調、失面子——這一切使他心情沉重。不言自明,在這種心情支配下,弟兄們表演三重唱的時候,聲音顫抖,荒腔走板,臨了,這首莊重的贊美詩卻給唱得糟糕透頂,完全失去了它的莊重性。除此以外,結尾那節詩一定得跪著唱,而那嚴厲的指揮在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卻忘了孩子們腳上的靴子底和后跟都壞了。孩子們很不愿意把他們那滿是破洞、骯臟不堪的鞋底展示在眾人面前,特別是他們已經是中學生,一心希望別人對自己印象好,很怕同學們笑話他們。
安東·巴甫洛維奇每次都窘得面孔紅一陣、白一陣,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三重唱表演失敗以后回到家里,這三個歌手還得挨嚴厲的父親的訓斥,這位懷著美好希望的指揮由于自己的孩子不爭氣而感到受辱……
大齋節的祈禱儀式拖得很長,使人十分疲勞。光是從開頭站到結束已經夠累的了,又要加上唱詩,那就使人加倍地疲勞。巴威爾·葉果羅維奇的孩子們和他的唱詩班到教堂比大家早,離開卻比大家晚。到了受難周快完的時候,孩子們更加感到吃力,因為經過漫長的祈禱儀式和徹夜祈禱以后,他們還不能休息:唱詩班一離開教堂,就得去練習那些準備在復活節的祈禱儀式上唱的贊歌。在受難周的周末,安東·巴甫洛維奇疲憊已極,簡直像個游蕩的幽靈了。
復活節的祈禱儀式使人愉快得多。復活節唱的贊美詩的調子也比較歡快,而且祈禱儀式也結束得早。在“王宮”,早彌撒從深夜開始,唱詩班的活動從這時起到清晨三點就結束了。
復活節周[36]的第一天結束,強制性的歌唱也就暫告停頓……“王宮”里的教堂關閉了。不過,在整個復活節周,安東·巴甫洛維奇和他的弟兄們還得天天到別的教堂去——不是去唱詩,而只是去祈禱,或者,按巴威爾·葉果羅維奇的說法,不放過教堂里的宗教儀式。然而這畢竟不那么累人了。他們還是可以休息到……多馬周[37]。隨后,逢到節日和星期天舉行祈禱儀式,他們又得站在唱詩班的席位上參加合唱了。
大齋節的合唱還給安東·巴甫洛維奇招來另一種麻煩。中學教師們布置了許多家庭作業,要學生們在節日里完成;但是在這種生活條件下是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完成的。為此,他又得受到訓斥。真是到處遭罪啊。
但是,唱詩班終于解散了。這時候,安東·巴甫洛維奇大概已經升到中學四年級。巴威爾·葉果羅維奇為生活所迫,搬到莫斯科去住了,于是唱詩也就中止,只是在已故的作家心里留下了凄涼的回憶,怪不得他到成年時,曾不止一次地說:“我小時候沒有童年生活……”
(倪亮 譯)
題解:
亞歷山大·巴甫洛維奇·契訶夫(1855—1913),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的大哥,大學理科畢業生。他起初為幽默雜志撰稿。從1886年開始,在《新時報》[38]發表特寫和短篇小說。自1875年起和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通信,直至逝世。
亞·巴·契訶夫的下述回憶錄為讀者所熟悉:《契訶夫在希臘學校里》(《歐洲導報》[39],1907年,第四卷),《在祖父母那里做客》(《幼苗叢書》,圣彼得堡,1912年),《安東·巴甫洛維奇的童年》(圣彼得堡,1912年),《安東·巴甫洛維奇最初的身份證》(《俄國財富》[40],1911年第3期),《在梅利霍沃》(《田地》[41],1911年第26期)。
亞·巴·契訶夫的弟弟米哈伊爾·巴甫洛維奇對他的哥哥在回憶錄中的描述提出了異議。他在他寫的傳記中表示,哥哥寫的回憶錄過分渲染了他們童年時代的陰暗色彩。但是,亞·巴·契訶夫的回憶錄卻與安東·巴甫洛維奇本人在書信或對他的同時代人的談話中所發表的言論完全相符。
契訶夫在1889年1月2日給亞·巴·契訶夫的信中寫道:“專制和虛偽毀掉了你母親的青春。專制和虛偽又把我們的童年摧殘到如此地步,以致使人回想起來就感到厭惡和可怕”;還有,當他收到列昂季耶夫(謝格洛夫)的一封熱烈贊揚那位主張對孩子們實行宗教教育的拉欽斯基教授所辦的學校時,在1892年3月9日的回信中寫道:“我在童年時代接受了宗教教育,唱贊美詩,在教堂里讀《使徒行傳》和《詩篇》,按時去做晨禱,站在祭壇上聽候使喚,到鐘樓上敲鐘。可是,那又怎么樣呢?現在,每當想起自己的童年,我就覺得當時的情景十分陰暗;我現在已經沒有宗教信仰了。您知道,當我和我的兩個哥哥在教堂里表演三重唱《棄惡從善》或《天使長的聲音》,大家感動地望著我們、羨慕我的雙親之際,我們卻覺得自己好比是小苦役犯。正是這樣,親愛的!我了解拉欽斯基,可是我不認識在他那兒求學的孩子們。我對他們的心靈一無所知。如果他們心里感到快活,那他們就比我和我的弟兄們幸福,在我們的童年,只有苦難”(參閱契訶夫1892年3月17日給阿·謝·蘇沃林的信);又如,契訶夫在1893年4月4日給亞·巴·契訶夫的信中寫道:“恐懼毒害了我們的童年……”
亞·謝·拉扎烈夫格魯津斯基在1887年1月11日至12日給尼·米·葉若夫的信中寫到契訶夫曾經向他談到過“他所經歷的嚴峻的生活道路”:“當過教堂唱詩班的歌手,做過店員,在嚴寒中挨凍,等等,等等。”(蘇聯中央國家文學藝術檔案館)
顯然,兄長們對家境艱難的體驗比較深切,等到米·巴·契訶夫懂事的時候,他家的情況已有所改善。還在1898年,亞·巴·契訶夫在給米哈伊爾·巴甫洛維奇的信中寫到他們在塔甘羅格時期的生活:“這真是見鬼。完全處在像韃靼人那樣的壓制下,生活沒有一線希望,整日里和商務代表們打交道,一心追求的是獎章。獎章!它在我們家里起著多么重要的作用!沒有頭腦,只有強烈的虛榮心。為了那些獎章,我們的童年給毀了……當我回顧童年的時候,內心感到壓抑和痛苦。”(國立列寧圖書館手稿部)
本文根據分別發表在《歐洲導報》1908年第二卷和1907年第十卷的《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店員》(稍有刪節)和《安·巴·契訶夫——唱詩人》兩文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