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安東·契訶夫在暑期里(1)
- 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
- (俄)謝·尼·戈魯勃夫等
- 4833字
- 2017-04-11 13:50:09
米·巴·契訶夫
契訶夫一家于1876年遷離塔甘羅格,只有安東·巴甫洛維奇為了讀完中學的課程、獲得畢業證書而獨自留在那兒,直至1879年。當時,在塔甘羅格,誰也沒見過什么別墅,如果你沒有莊園和田產,那你整個夏天就得在城里受酷暑的煎熬。契訶夫一家人就是這樣。他們家有五弟兄和一個姐妹[42],大考剛結束,契訶夫家的五弟兄就和同班同學以及鄰居的男孩們開始過真正的暑期生活了。由于天氣炎熱而干燥,所有的弟兄都赤腳。房間里根本就不能睡覺,他們只得在院子里或菜園里搭個棚子,在那兒過夜。當時,安東·巴甫洛維奇是個中學五年級學生,他睡在他自己種的野葡萄的棚架下,自稱為“無花果下的約伯[43]”。他就躺在那兒作詩,考慮寫童話。我只記得一個童話的開頭幾行:
喂,年輕人,你們在哪兒?
看啊,阿格伊老人來啦。
他要給你們講故事,
說到伊萬和薩夫拉斯卡。
在那個時候,拿詩歌和散文來說,安東·巴甫洛維奇一般比較喜歡前者,其實,像他那樣年齡的中學生,大家都如此。
在我們院子里住著一個老大娘,她向我們的父母租了一間小廂房。由于她發音不清[44],安東·巴甫洛維奇就給她起個“大舌頭”的外號。這個“大舌頭”有個女兒叫伊拉伊達,她是個中學生,看來,未來的作家很喜歡她。可是安托沙對她表示好感的方式有點特別。有一個星期天,伊拉伊達頭戴草帽,打扮得花枝招展,從自己的廂房里走出來,去望彌撒。那當兒,安東·契訶夫正在生茶炊。當女孩子在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挖苦了她幾句,惹得她撅起了嘴,叫他“老粗”。于是他就把裝木炭的袋子使勁朝她的帽子扔去。木炭灰頓時像烏云似的飄散開來。不知怎么一來,這個伊拉伊達陷入了沉思,在菜園的圍墻上寫下了幾句動人的詩。安東·契訶夫也在圍墻上用粉筆寫下了下面四行詩作為答復:
啊,穿裙子的墻頭詩人,
擦干凈你的嘴唇,
你與其在這兒寫詩,
還不如玩洋娃娃開心。
睡在這種棚子里的人都起得很早。有時候,我們的母親葉夫格尼婭·亞科夫列夫娜頭天晚上就吩咐安東和伊萬哥哥一清早就上市場去買做午飯的菜。我常常跟他們一塊兒去,當時我還小,讀中學預備班。有一次,安東·契訶夫買了一只活鴨,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他老是去揪那只鴨子,盡可能使它叫得響一點。
“讓大家都知道我們家也吃鴨子,”他說。
在市場上,安東·巴甫洛維奇細瞧那些鳴禽和鴿子,察看鴿子的羽毛,帶著內行的神情把它們評價一番。他指出,這是翻飛鴿,那是野鴿。在鴿子旁邊總是可以碰見像葉拉·杜鮑多格洛那樣的禽鳥愛好者,同他談談如何捕捉金絲雀和黃雀。安東·巴甫洛維奇自己也養鴿子,他每天早晨和我們家的小廝米什卡·切列米索夫——一個酷愛養鴿子的男孩——把它們從鴿舍里放出去。這個米什卡很喜歡聽神父布道傳福音,每次他望彌撒回來,總是要寫一些布道詞,而且每個詞兒的第一個字母都大寫。他寫的全是些胡言亂語,可是安東·契訶夫總是鼓勵他寫,有時候還自己口授,叫他寫下來。在我的大哥和二哥(亞歷山大和尼古拉)到莫斯科去上學,前者進大學、后者進美術學校之后,米什卡便把傳福音的信寄到他們那兒去,我的哥哥們立刻猜到,那是由安東口授的。我記得有一封信是這樣開頭的:“信徒們,不要一心為善。”
他們每天都去海邊游泳,一路上順便去找熟人,大家結伴而行,因此,到海邊的時候總是一大群人。他們通常在班納依斜坡邊游泳,那兒海岸的坡度很小,從岸邊到水深齊脖子的地方有半俄里左右。安東·契訶夫的兩條黑狗跟著我們。我們經常在水里泡上幾個鐘頭,等到回家的時候就口渴得要命。在路上,在意大利胡同和我們住的那條街的轉角上擺著個貨攤,那兒有克瓦斯買,——如果哪個孩子口袋里有一個戈比,那就算是福音了;因為一個戈比能買到滿滿一大勺子克瓦斯,大家見到克瓦斯,就一起把頭伸過去。有誰能從海上帶著“鮑耳比爾卡”回家,他簡直是幸運兒了。所謂“鮑耳比爾卡”,就是從某種樹上剝下來的樹皮,當地的漁夫們常常用它做漁網上的浮子。我們認為能在岸邊找到“鮑耳比爾卡”是運氣好。用這種樹皮可以毫不費力地刻成各種玩意兒,不論從哪個角度下刀都行;于是那個幸運兒便躲開大伙,獨自用它刻成小船兒或小人兒。中學生安托沙曾經不止一次地成了這樣的幸運兒。
他們常去捕魚,但是捕魚是在另一個地方,離港口不遠,那兒有一條用粗石子草草堆成的、類似堤岸的道兒。他們捕到的大多是杜父魚。有一次我記得捉到三百六十五條,這個數目恰好等于一年所包括的天數。后來我們把魚腌起來,可是結果卻變質了,只能把它們扔掉。在捕魚的間隙,他們就游泳,雖然海底布滿了尖石子。就是在這兒的一次游泳中,當安東·契訶夫從岸上跳入水中的時候,額頭給尖石子戳破了。這個傷痕在他前額的左邊,就在頭發下面,直到他去世,它還留在那兒,而且,作為一個特征,寫進了他的身份證,他中學畢業后就是帶著這張身份證從塔甘羅格到莫斯科來上大學的。
我們很少上市內的花園去玩,當時花園都是官辦的;更少到城外去,我記得我小時候到鄉下總共只去過一次,那是全家上克林尼契卡村。家里為這次旅行作了長期的準備。大哥亞歷山大花了很多時間替自己用白紙粘了一頂帶寬邊的帽子,他準備用這頂帽子去嚇唬馬兒:二哥尼古拉,當時是個十五歲的男孩,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頂折疊式的大禮帽,想戴著它上路。安東不住地耍笑他們。不待說,媽媽葉夫格尼婭·亞科夫列夫娜烘啦、煮啦、烤啦,忙于準備路上的各種吃食。他們雇了一輛普通的大車,也就是馬車夫伊萬·費奧陀雷奇的運貨馬車,在車里嚴嚴實實地鋪上座墊、被子和氈毯,然后七個人(馬車夫不算)坐上車出發了。這七個人是媽媽,姐姐瑪莎[45],兩個哥哥——頭戴紙帽的亞歷山大和頭戴大禮帽的尼古拉,安東,伊萬和我。現在簡直沒法想象,我們這些人怎么能擠在這輛大車里,來回各走整整七十俄里。在旅途上,尼古拉一直赤著足,戴著那頂大禮帽,瞇起眼睛,耐心地聽著安東耍笑他,把他叫作“惡魔”。
“惡魔,給支煙抽抽。丑八怪,你有煙嗎?”
大車出了城,經過猶太人的墓地,接著,在我們眼前就展現出廣闊的米烏斯克海灣,海灣的對岸有幾所教堂。母親虔誠地朝著鐘樓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十字架畫十字,而我們這些年輕人卻對教堂不感興趣,因為我們在家里已經祈禱得夠了。我們深深地感到獲得自由的幸福;七月的草原已經被陽光曬枯,可是在我們看來,它不是光禿禿的一片,我們的注意力時而投向那些在市區從未見到過的鳥兒,時而又轉向那些從洞里爬出來的黃鼠,它們直起后肢,發出吱吱的叫聲,驚奇地目送著我們。然而,伊萬哥哥老是胡鬧,惹得大家都生氣了。
“老鴉,”喜歡對每個人取綽號的安東向他叫道,“你這蠢豬,你還有個完沒有?”
可是車夫費奧陀雷奇只是搖搖頭,和善地嘟噥著:
“嘿,這小子……回來的時候,我把大家都帶上,就是不讓他乘車。”
在薩姆別克的一條小溪邊,我們第一次停下來休息。大家卸下馬,煮好粥,一起坐在氈毯上吃東西。安東和亞歷山大生起篝火,戴著大禮帽的尼古拉躺在草地上,瞇起眼睛,望著空間沉思默想,而伊萬則縮起鼻子,把靴子脫下來又穿上。
隨后,我們的大車駛過阿勃羅西莫夫卡、米格林那、楚丁那,到傍晚日落之前就到了克林尼契卡。這是個普通的林子,在那兒的教堂里有一口井,井水冰涼,據說能治病。井邊搭了個木棚,人們用桶子從井里汲出水來沖洗身子。安東一路上都在笑尼古拉的大禮帽,到了克林尼契卡,他終于忍不住,把那頂帽子從尼古拉頭上掀掉了。大禮帽正好掉在車輪下面,里面的彈簧被壓得向兩邊突出。可是尼古拉卻一句怨言也沒有,他拾起帽子,不管它的彈簧已經向兩邊突出,照舊把它戴在頭上,繼續走自己的路。這時候,亞歷山大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喂,姑娘,你去告訴神父,說主教的唱詩班來啦。”
大車還沒有駛到目的地、在某個農舍前面停下來,亞歷山大和安東已經弄到拖網,到河里去捉魚了。他們捉到五條小梭魚和近一百只蝦,第二天,媽媽就把它們做成一頓豐美的午餐。
我們在克林尼契卡村待了整整兩天兩夜,在這期間免不了發生事故:安東和亞歷山大用來捕魚的那張拖網不見了。一個村婦大叫大鬧,顯然想索取賠償費。安東感到不好意思,開始向她說明,他們捕完魚后,仍把拖網放回原處;可是亞歷山大卻嚴厲地逼視著她,毫不害羞地說:
“按照歐洲人的做法,您這樣造我的謠,我可以把您告到法院去。請您別忘了我是個十四品文官。”
說也奇怪,在那個純樸的時代,這幾句話足以使漁網立即出現,而事情終于圓滿地解決了。
我們從克林尼契卡動身到二十俄里外的克尼雅扎亞去看祖父。當時,我們的祖父葉果爾·米哈伊洛維奇在著名的哥薩克長官、1812年的英雄普拉托夫伯爵家做總管。克尼雅扎亞是個荒蕪的地主莊園,其中有個臨河的大果園。祖父和祖母住在一間普通的農舍里,這小屋是他們特意為自己造的,就在正宅旁邊,我們一到那里,他們就把我們這些孩子安頓在正宅里,這兒雖然幾十年來一直空著,但是跳蚤卻多得出奇,我們怎么也沒法睡著。那個果園,特別是廣闊的天地和完全自由、不受父母管束的生活使我們逗留在克尼雅扎亞期間感到幸福。安東老是戲弄尼古拉,針對他的大禮帽開玩笑。而這頂倒霉的帽子就在這兒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尼古拉一直戴著它,連游泳的時候也不肯脫下來。他頭戴大禮帽,光著身子在河里手劃腳踹,這時候,安東便從他后面游過去,把大禮帽一下打落了。帽子從尼古拉的頭上滾下來,掉到河里,大家都驚奇地瞧著它吸進了一口水,然后……沉沒了。
這一年,安東·巴甫洛維奇得了重病,差一點送命。我們家有一個名叫加夫里耳·帕爾奮季耶維奇的房客,他是商務法院的小官員,在我們那兒連續住了好幾年。他白天在法院當差,晚上在俱樂部賭牌,賭注很大;過了十年左右,他竟然有了自己的馬匹、地產和資金。他的弟弟伊萬·帕爾奮季耶維奇本來是個窮光蛋,后來交上運,娶了個上了年紀的有錢的寡婦,她在塔甘羅格附近有所很大的莊園。后來,安東·巴甫洛維奇曾經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作品里描繪過這位費多西婭·瓦西里耶夫娜,她是他的劇作《伊萬諾夫》中那個整天用醋栗果醬款待客人的淑淑什卡的原型。就是這個伊萬·帕爾奮季耶維奇邀請安東到他家里去做客。在去他的莊園的路上,渾身出汗的安托沙在冰涼的河水里洗了個澡,就此得了腹膜炎,病得很重。
“安托沙在我那兒害病了,”二十年以后,伊萬·帕爾奮季耶維奇偶然在我嬸母瑪爾法·伊萬諾夫娜家里碰到我的時候說,“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我把他送到一家猶太人的旅店里,我和一個猶太女人安置他在那兒過夜。”
安托沙被人送回來的時候病得很重。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面孔蒼白、消瘦的模樣,仿佛我此刻看到他似的。他身旁站著中學校醫什列姆普夫,此人說每句話都帶著德國腔:
“安托沙,如果你要身體健康……”
憂心忡忡的媽媽把亞麻籽放在鍋子里炒好,供熱敷用,還把扁桃仁搗碎后煎汁,而我則跑到亞歷山大一世像對面的麥利赫爾藥房里去買藥丸,使我驚奇的是,在這種藥丸上,每粒都印有發明者的名字“科萬,巴黎”。當安東·巴甫洛維奇當了醫生以后,他曾說過,廣告里把這種藥丸吹得神乎其神,其實卻毫無療效。
這次病在安東·巴甫洛維奇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他一生中害過的第一次重病,他認為,他從大學時代起就得了嚴重的痔瘡,就是這次病種下的根。在他的作品《草原》中,他寫到了伊萬·帕爾奮季耶維奇帶他去的那個旅店,并通過莫伊塞·莫伊塞耶維奇、他的妻子和他的兄弟所羅門的形象,描繪了旅店里那些親切的猶太人。
我上面已經提到過,1876年7月,契訶夫一家從塔甘羅格移居莫斯科。只有安東·巴甫洛維奇一個人留在塔甘羅格,以便讀完中學六、七、八年級,關于他這三年的生活情況,我就不清楚了。在這三年里,他只到莫斯科來看過我們一次,那是在圣誕節,他住了幾天就走了。據我所知,在這一段時期里,他是在下列三個地方度過暑假的:在上文提到的伊萬·帕爾奮季耶維奇家里,跟著后者在草原上轉來轉去,經辦像《草原》中向瓦爾拉莫夫銷售羊毛那樣的事務;或者在伊萬·帕爾奮季耶維奇的內侄彼佳·克拉夫佐夫家里;要不,就是在他的中學同學瓦·伊·澤姆布拉托夫家里——這位同學后來成了莫斯科庫爾斯克鐵路上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