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次回國,毫不擔心會遇到危險。我的歸國一事,將會得到日本領事和另一國領事的間接保護。加以北京正處于外國軍隊的占領之下,更可放心。依我看來,梁啟超的決定回國,也是有鑒于此的。”[72]
可見直到此時,孫中山都沒有放棄與康有為合作的幻想。8月28日,他與平山周等抵達上海,得知唐才常的自立軍未起事即已失敗,9月1日起程返回日本。
四、在康有為、孫中山之間的自立會群豪
1900年發生的八國聯軍之亂,讓康有為以為機會來了,從他在這一年6月后的一封家書中可以看出他的喜不自禁:“北大亂,合肥去,此天贊我也。中國分亡在此,皇上復位在此。聞各國俱欲救上,英人甚欲助我,然我等有數百萬人,數十萬餉,種種皆有天假,必有所成,可安心。”[73]
這年6月6日,保皇會給各地華僑的公函中提出三事:“一曰有款即用電匯而忽寄匯,一曰已捐者加捐,一曰廣聯同志。”前面二者都是要求捐款,“誠以大舉在即,萬事交迫,餉械二事,尤為浩繁。無餉不可以用人,無械不足以應敵。百函百電,日來催迫……邱君菽園再捐十萬,共二十萬,毀家紓難,高誼可風。”一再呼吁華僑加捐、電匯。[74]
到了這年10月5日,康有為寫給邱菽園的信中說起籌款的事也是大倒苦水,他說到托付廣西之事的廣西南關游勇大頭目陳翼亭(即羽異),“若羽異之先,原得三萬,起自南關;后泄,則力有未逮,已交四萬余,改請七萬;今又泄,而前途戒嚴,又索十數。人事變遷,原難一定,而不能應之者,名出二三十萬,而存款常乏,皆有餉無現款,皆應急而發,備左支右,備右支左,得前失后,后者未足,前者已盡,故空費極多。”[75]“今大局雖未全失,然餉源實匱,仆夙夜憂之。故致令停辦粵局,以節糜費。每念公之毀家,各埠義士之捐資,一絲一粟皆由血汗,若大事不成,何以見天下?何以見圣主?而后餉不繼,隱憂兢兢,近者切戒。港澳無所不至,故與任密籌,已防后事,須蓄大款。”[76]
保皇會原計劃籌款百萬,實際到手的只有30多萬,比如梁啟超在檀香山籌款八九萬,到1900年6月中才到手4萬,寄往港澳和日本的只有2萬,另外2萬托人到紐約辦理千萬貸款,結果連2萬本金都付之流水。最后的結局誠然完全在康有為的意料之外,當唐才常等在武漢被素來號稱“開明”的漢人總督張之洞捕殺后,他期盼已久的武力勤王運動迅速風流云散。[77]
事發之前,唐才常“與康有為、梁啟超均是電信往來。康有為初在日本住,后即赴英國,新加坡、香港兩處來往,英人派有巡捕八人保護,無論何人往見,均須遍身搜尋,恐防暗算……所有款項,本年由東洋陸續匯寄銀洋,并計約有十萬兩有零……中國居外洋之殷實紳商及保皇會內集資約有二十余萬兩。本年上海所立國會,一切用款及電報各費約七千余元,均是英、美、日各國幫助的。”[78]
“十萬兩有零”這個數字顯然夸大,并不參與核心機密的唐才中恐怕不知實情。1900年2月20日,在檀香山籌款的梁啟超曾寫信給唐才常、狄楚青:“此間可得十萬以外,現已得三四萬,惟尚未收,收得后必速速分寄,來應一切之用,請兩兄少安。”[79]
2月28日,梁啟超再給沈藎、唐才常、狄楚青三人寫信:“今日最急者,只在款項,此無待言。此間現時雖不過得四萬之數,然擴充之后,必得至十萬以外。但現時尚未能收款,仍須俟諸一月內外。而弟往美求吾所大欲,須費二萬八千之本錢,現只得同志而有力之各人先行捐出應急用,故其余更須稍俟。然一月以后,必有萬金左右寄上,幸勿為念。”[80]這些款最后實際上都沒有到位,只是空頭的許諾。
唐才常他們在上海焦慮地等待著康有為的巨款,發動勤王,屢次電報催促,都無回應。一方面自立會中大多數人并不認同康有為的言行,“只是要利用他的籌餉”,而不打算讓他出頭任事,或許康也不是一無所知。另一方面,唐才常他們至死都不知道在康有為的棋盤上長江從來都不是重心,他重視的是兩廣,投入的經費也更大。最后為利而來的會黨頭目對康、梁“感情日惡”,紛紛離異,各龍頭發“貴為票”“回天票”,各自為謀,林圭也在漢口發“富有票”,等不到漢口事泄,會眾實際上已先后解體了。
唐才常滯留上海等待匯款,很晚才來到漢口。原定這一年7月15日各路同時大舉,因為“康、梁匯款未至延期”“唐因經費不足,頻催海外保皇會款不來,于是數數展期,而二十五,而二十九”,到二十七日就敗露了。[81]
張難先《湖北革命知之錄》中也回憶,“奈康有為停款不發,唐才常窘于餉需,一再延期”,認為失敗的主要原因就是“待餉遷延”“康延款誤事”。[82](1906年12月,黃興在《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上說:“夫唐才常非保皇黨人,而為康、梁所利用。辨唐才常之冤,則愈以知康、梁之可誅,使天下志士皆知康、梁之精于賣友”。[83])
此前,陳猶龍致函唐才常,說林杰(圭)之病,“病根半由辦事勞瘁,半由轉餉維艱……計本月須給六百元,急到方資開銷。嗣后每月望前懇給五百元接濟,庶漢店不至前功盡棄。”[84]
唐才常領導的自立會實際上大概就得到三萬元經費,其中二萬元還是邱菽園的直接贈金,康有為最多給過一萬。唐才質在《唐才常烈士年譜》中說:“直至明年庚子七月,新加坡邱煒(菽園)始匯二萬元來,此時滬款已將罄矣。公乃親攜此款往漢,后又湊一萬元由禹稽梅帶往。”[85]
夏曾佑曾對汪康年說:“唐近事可怪可笑甚矣!其他不足惜,所可惜者,此三萬塊頭耳。”[86]邱菽園是福建海澄人,邱家僑居新加坡已有幾代,以貿易和銀行為業,他本人辦過《天南新報》,熱心于祖國的維新事業,他贈唐才常二萬金時說:“此金雖微,如可以充天下之用,則請用之。”在海外僑胞給自立會的捐款中這一筆最大。(另外的說法是“邱菽園深愛唐才常之人物,贈金三萬元……唐才常即日出發而赴香港,由香港銀行受領此金。”[87]田野橘次也稱三萬都是邱所贈。唐才中的親筆供詞中有“唐才常此次滋事,邱菽園曾捐洋五六萬元等語”。[88])
革命黨人張難先在《湖北革命知之錄》中回憶,“康、梁與吾黨之臭味,素來差池,雖經畢永年之啟發,才常偶有轉變,然彼等經濟命脈,仍操于康有為之手。”[89]畢永年曾對他們說過:“唐才常已得康有為款二萬元,由華僑邱菽園輸將,都(總)數為三十萬元,當可源源而來。”[90]黃中黃的《沈藎》提及“庚子之役,以利用康有為、邱(菽園)數萬之資本金,而為人指目之處,遂不能脫出保皇之范圍”。[91]
1900年9月13日,《張之洞于蔭霖奏擒誅自立會匪頭目分別查拿解散折》中說:“其購械募匪之款,查簿內存款計洋銀一萬五千余元,用去已將及萬元。聞康有為詐騙斂集之款,共有洋銀六十余萬,安排以二十萬元用之長江。”[92]前面這個說法與唐才中的供詞可以參證:“其時糧臺除用去五萬余兩外,所存之款只有五千零了。”[93]最后這個說法不可信,其他數字大致上和實際差不多。9月24—25日,《俞廉三奏報唐才中供詞二則》中說:“那康、梁外來款項,是唐才常、狄平兩人經手。”“那革生的洋銀一萬元,是在胞兄才常處領到轉交林圭的。”[94]
包括自立會群豪中的幸存者秦力山、捐款最多的新加坡華僑邱菽園等與康有為決裂都與經費分配不公有關。馮自由在《秦力山事略》中說,秦力山在倉促舉事失敗后,亡命新加坡,見到邱菽園,才知邱曾捐贈巨款給保皇會。康有為的重點在兩廣,特別是廣東耗費巨資卻一無所成,康又保密不說,秦力山自然就認定康挪用侵吞,武漢事敗,“罪在康之擁資自肥,以致貽誤失事。遂對宣布絕交,憤然再渡日本。時湘、鄂志士陳猶龍(桃癡)、朱菱溪諸人于事敗后,多亡命東京,群向梁啟超算賬,梁不勝其擾,竟移寓橫濱避之。”“是役康有為假勤王名義,向海外華僑募款,數逾百萬,僅電報一項耗費逾十萬元。而唐才常、林圭竟以經費不足,遷延失事。因此,秦力山、陳桃癡(猶龍)等至日本,即向梁啟超大開交涉,要求算賬,梁憤而有披發入山之宣言。保皇會自此信用漸失”。[95]邱菽園也遷怒于康,康有為則將責任推到保皇會澳門分會長兼總會財政部長何穗田身上。
秦力山等“至澳門查閱收支賬冊,結果乃知穗田僅為一掛名總會財政部長,事實上與總會財務絲毫不能過問,特康梁之一種工具而已。”[96]結果他們對康有為更加懷疑,邱菽園為此親自出馬擔任糧臺,奪回財權,截留各地華僑捐款,并和秦力山一同宣布與康有為斷交。不過秦力山對梁啟超還寄予希望,他與邱菽園商議準備請梁啟超在日本主持全局,由邱出資十萬,以謀再舉。梁啟超一度甚至準備接受,“愿居長崎,以任內事”,讓康有為游歷南美。[97]
可惜梁最終還是邁不出這一步,邱菽園斷然表示:“文筆之徒不足與相語,竟與康有為、梁啟超絕交。”1901年8月13日,邱在《同文滬報》發表《論康有為》文,其中批評康有為:“大抵康之為人,結黨營私四字……而其結黨之法,總以學問(為)招徠之幟,以大帽子為牢籠之具,凡屬少年聰俊好奇喜事之輩,一與之游,無不入其彀中,此則戊戌以前在粵聚徒及在京結黨之手段也。至于亡命出奔以后,則又變用其結黨之法,以維新為欺人之術,以皇上為保命之方……”[98]
有人懷疑康有為主持的保皇會,“依于救支那帝國計其隆盛之名義,以募集數十萬圓之寄附金(寄附金也),于支那之政治改革毫無所用,而但為自己等之贅澤(贅澤即驕奢也),或為旅行費,彼等之所作幾于詐偽”。[99]港、滬各報更“謂保記款若干十萬,盡為某某吞噬者,日日以吸國民之血,吮國民之膏相垢詈”。各地保皇會員“亦日相與竊竊私議”,梁啟超因為“未能做成一二實事”,不得不“直受之”“恨不得速求一死所,轟轟烈烈做一鬼雄,以雪此恥”,甚至有“從此披發入山之憤言”。[100]
唐才常等在思想上受到孫中山的影響,徘徊在康、孫之間,只是因為要借助康有為在海外華僑中的籌款能量,才不能擺脫康的影響。秦力山等認為正是保皇會捐款用途不明,經費一再延誤才導致慘敗,所以攻擊康有為不遺余力,據說康、梁師徒懷疑秦有可能是受孫中山的革命黨指使。
康有為從此不再言兵,田野橘次嘆息:“康等在北京政變以前,為非常之精神家。至其亡命,而其人格同時墮落焉。”“嗚呼!康梁及今不改,到底不能免為東亞之亡國蟲!”[101]
孫中山在惠州起義前夕,多次派革命黨人到澳門《知新報》聯絡,謀求與康有為的保皇黨合作,遭到康黨的拒絕。不過,維新派陣營中受孫中山影響轉向革命的也大有人在,從畢永年、文廷式、唐才常到后來的秦力山,梁啟超一度也很希望與孫中山合作。畢永年是湖南長沙人,少時讀王船山遺書,“隱然有興漢滅滿之志”,他與譚嗣同、唐才常都是朋友,戊戌年在京,康有為曾想借助他領兵圍頤和園,他沒有貿然答應,遠走日本。
1899年秋,唐才常東渡日本,經畢永年介紹與孫中山會面,“籌商長江各省閩粵合作事”,畢永年極力推動“孫唐合作,聯黨救國之議”。唐才常雖然最終沒有擺脫康有為的約束,但無論如何還是受到孫中山的一些影響的,所以唐在整個勤王運動中的態度顯然與康有為不一樣,除了和康有為聯系,還“與各方謀取聯絡”。
1900年夏天,畢永年和一批會黨頭目住在上海,催促孫中山早日大舉,因為缺少餉械,孫遲遲未有動靜。這時,唐才常奉康有為之命主持長江流域的勤王軍事行動,先在上海發起“正氣會”作為活動機關,接著以挽救時局的旗號邀請海上名流容閎、嚴復等在張園召開國會,他們發布的宣言書中既有“低頭腥膻、自甘奴隸”,又有“君臣之義如何能廢?”等語。畢永年認為自相矛盾,唐才常表示需要保皇會的經濟接濟,作為權宜之計,不得不如此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