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楊鴻鈞、李云彪等會黨首領在上海浪用無度,聽說唐才常方面得到康有為的資助,掌握海外華僑的大筆捐款,“富而多資”,不免心動,就紛紛向唐報名領款,表示愿為勤王效力。“永年復力勸才常斷絕與康有為關系,才常堅不肯從。永年受種種刺激,且以會黨諸友見利忘義,不足共事,遂憤然削發,自投普陀山為僧,改名‘悟玄’”,只留下一封信給平山周,他的所部盡歸唐才常和林圭(述唐)。[102]1901年底,畢永年在一寺院病故,年僅32歲。
關于畢永年削發一事,除了上面的原因,還另有隱情,林圭在寫給容星橋的一封信中就隱約有所透露:“知者以安兄之急于辦事,一有不獲,則不免于燥,而出此無益之為,然終無死心,必仍起而救世;不知者以安兄如此熱腸,尚欲棄而為僧,其事必有因,則難免因而解體?!盵103]
“安兄”就是畢永年,他削發為僧的原因之一是他急于辦事,而孫中山“尚無一定之規”,他以為孫不敢舉事,有意拖延時日。[104]1901年,幸免于難的秦力山在《國民報》發表《中國滅亡論》,對?;省⒏锩鼉膳啥加信u,指責“以顛覆政府自命者”為“老于世故者流”,知世界大勢不容許改朝換代、自己稱帝,“于是開創君主之念遂絕,乃陽襲民權革命之名號以自便其私圖”。他說,華盛頓等倡言革命獨立都不是在他國異鄉,其人卻“艱難風雨人嘗之,而他日之萬古隆名吾將以一人當之”“并非有公理公義之不容己而為斯民奔走者。其籠絡人才,假仁假義,口是心非,則梁山泊宋江之替人也”。[105]
很明顯矛頭直指孫中山。此后秦力山對孫中山有了進一步認識,又讀了宮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他心目中的孫中山才由“廣州灣之一海賊”變成“異乎尋常之志士”。[106]到了1903年,秦力山在《庚子漢變始末記》為畢永年作傳,只是簡略地說:“顧畢嘗與興中會事,其后亦卒不合?!盵107]
自立軍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林圭也是孫中山的支持者,“林之目的與唐異。唐崇拜康,林崇拜公理。唐為帝黨,林為民黨。唐主立憲,林主共和。然以唐見信于康,林茍欲以間接見信于康而得其接濟,則勢不得不枉己以從人?!绷止绯醯綕h口時只有畢永年給他的三數百金,“為時不出一年,所費不過三萬,終能屈服數百萬殺人行劫之無賴游民于指揮號令之下”,已然聯絡會黨成一股勢力。[108]
林圭從日本回國前,孫中山曾向他面授機宜,介紹了容閎之侄、在漢口俄國商行做買辦的興中會員容星橋。[109]庚子年臘月二十六日,林圭有信給容星橋,其中多處提到孫中山都稱“中峰”,推許為“大豪”“大英豪”。[110]容星橋對林幫助很多,曾與畢永年分別捐助經濟局促的林圭三百和二百金。自立會之所以一面接受康有為的?;蕰I導,一面又遙戴孫中山,稱為“極峰”“中峰”,通過容星橋、容閎等居中進行聯絡,大體上唐才常徘徊在康有為與孫中山之間而自成一股政治力量,林圭等更傾向于孫中山。
五、孫、康兩派交惡
1900年是個轉折點,以八國聯軍入侵和自立會失敗為標志,革命不再是洪水猛獸,孫中山自述“士林中人昔以革命為大逆不道”“至是亦稍知動念矣”。自立會中本有興中會人,事敗之后,原本支持康有為的自立會骨干秦力山等轉而投身革命,使保皇會“信用漸失,不復再談起兵勤王事”。當時章士釗就在《沈藎》一書中指出從此革命派與改良派“各張旗幟,亦自茲始?!薄肮炭蓴酁榍谕?、革命之一大鴻溝也”。[111]
1901年春天,孫中山在橫濱與美國《展望》雜志記者林奇談話中說:“凡是了解包圍和影響皇帝的那些人物的,誰都應當知道,清朝皇帝沒有能力去有效地實行中國所需要的激烈改革?!盵112]
康有為強烈反對革命,理由主要是擔心“流血”,他在1902年刊出的《南海先生最近政見書》,包括《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與同學諸子梁啟超等論印度亡國由于各省自立書》兩篇長文,主旨就是反對暴力革命,章太炎的名文《駁康有為論革命書》針對的正是這兩篇文字。(康有為實際上并不是一概反對用暴力、流血,“勤王”就是要借武力謀政變,不也需要流血嗎?)連嚴復對康有為的表現都是深為不滿,他在《與熊純如書》中批評康“鹵莽滅裂,輕易猖狂”“狂謬妄發,自許太過”,當光緒帝被幽禁、“六君子”被殺,“己則逍遙海外,立名目以斂人財,恬然不以為恥。夫曰‘?;省?,試問其所保者今安在耶!”[113]
正是康有為“自許太過”的態度決定了維新(?;剩┡膳c革命派最終不僅未能達成合作,而且反目成仇,勢成水火??甸T弟子梁啟超、歐榘甲等一度熱衷于與革命派合作,遭到康有為的嚴厲指責??涤袨槌庳熈簡⒊男胖辽儆袛凳?,不準“叛我”“背義”,以“斷絕”“決裂”甚至“迫吾死地”相威脅。
1902年6月3日,康寫給歐榘甲的信中斥責《新民叢報》有革命言論,嚴正表示:“皇上若生,吾誓不言他;汝改易則為叛我,汝等背義之人。汝等必欲言此,明知手足斷絕亦無如何,惟有與汝等決,分告天下而已。”1899年,梁啟超應康有為之命從日本起程赴檀香山時,還約孫中山共商國是,說兩黨一定合作。所以孫中山才會寫信將梁介紹當地華僑。[114]到1900年,孫、梁之間一度有合作的態勢,不過好景不長,隨著庚子勤王運動的失敗,一切都無可挽回。
1903年12月3日,孫中山在美國檀香山一個戲院演說時指出:“革命為唯一法門”,呼吁華僑“贊助革命黨”。[115]12月17日,他在《復某友人書》中進而直接批評康有為“多施詐術以愚人”,說什么保皇不過借名,實則革命,“故深中康毒者多盲從之”。[116]也是這年12月,孫中山在《檀山新報》發表《敬告同鄉書》,徹底與康有為劃清界線,“夫康梁,一以進士,一以舉人,而蒙清帝載湉特達之知,非常之寵,千古君臣知遇之隆未有若此者也。百日維新,言聽計從,事雖不成,而康梁從此大名已震動天下。”康梁感恩圖報,雖流亡外國,仍倡?;蕰?,?;适钦?,革命是假,從康有為《最近政見書》可知,“勸南北美洲華商不可行革命,不可談革命,不可思革命,只可死心踏地以圖?;柿棥?,并指出康、梁“一鼻孔出氣”,表示革命與保皇“勢不兩立”,如同黑白不能混淆,東西不能易位。不過孫中山認為,與梁啟超的反復無常比起來,“誠能如康有為之率直,明來反對,雖失身于異族,不愧為男子也”要值得尊重,他明確提出“革命者,志在倒滿而興漢;?;收撸驹诜鰸M而臣清。事理相反,背道而駛”。[117]
1904年1月,孫中山再次發表《駁?;蕰?,批評康、梁“荒唐謬妄”“夜郎自大”。6月10日,他在寫給黃宗仰的信中稱梁啟超為“梁賊”,稱?;蕰椤氨6尽保硎尽暗芙诳鄳鹬?,以圖掃滅在美國之保黨”。[118](民國前8年孫中山第二次赴美,舊金山的?;蕰顾羰姑绹jP譯員,阻止他登岸,也是一種報復性質。)
可是,清廷并沒有將革命、?;蕛膳山厝环珠_,加以區別對待,康、梁與孫中山一樣都是流亡異國的通緝要犯,即使到1904年6月21日,慈禧太后要舉行“萬壽盛典”,清廷赦免戊戌變法以來所有通緝的要犯,也唯獨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三人例外,歷史的悲哀就在這里。其中康有為無疑負有更大的責任,他的性格、經歷、品行等方面的局限性注定了只能以兩派交惡告終。我深感其中雖有思想、政見的不同,但根本上還是滲入骨髓的獨占的、排他的主角意識所致。先是康有為即使在戊戌變法失敗、成了政治流亡者以后,依然試圖扼住歷史的咽喉,主導歷史進程,拒絕與孫中山合作,后來孫中山代表的革命派漸成勢力,自然決不相讓,兩派形同水火,沖突日益劇烈,苦戰爭奪華僑的支持,包括資金、人力資源等。
?;逝c革命之爭成了他們的主題,直到同盟會成立后也是苦戰不休,不僅《民報》與《新民叢報》之間展開的筆戰(還有其他報紙),甚至還有大打出手的。在辛亥革命之前,兩派之爭幾乎沒有中斷過,激烈之程度甚至不亞于革命黨與清朝之爭。1907年10月17日,梁啟超等組織的政聞社在日本東京召開成立會,同盟會的張繼、陶成章等人闖入,梁啟超正在演說,張繼帶頭喊打,破壞了會場,甚至驚動日本警察)。徐勤在小呂宋和新加坡的演說會也被革命黨搗亂破壞。乃至1906年康有為的保皇會派出刺客梁鐵君在北京失手,遭清廷殺害,梁啟超懷疑有可能是孫中山一派告密,可見仇恨之深。[119](1906年1月,梁啟超給康有為的信中說,梁鐵君是否紫陽告密尚難斷定,“雖不必為中山所用,然終為我敵則一也,今當留意圖之。”[120])
世界各地的兩派報紙之間更是大開筆戰,其中以《民報》與《新民叢報》之間的筆戰時間最長,也最精彩。期間胡漢民、汪精衛與梁啟超筆戰多時,近于謾罵,章太炎接編《民報》后,“持論稍平”。但雙方依然經年筆戰不休。
1906年梁啟超寫信給康有為:“今者我黨與政府死戰猶是第二義,與革命死戰,乃是第一義,有彼則無我,有我則無彼”。[121]同年11月,梁啟超在信中說:“革黨現在東京占極大之勢力,萬余學生從之者過半”。[122]流露出無奈與失落。
不過到了1907年6月8日,由于《民報》被禁,同盟會總部形同虛設,力量渙散,高層甚至發生嚴重危機,情況有了變化。梁啟超給康有為信中說:“革命黨之勢力,在東京既已銷聲匿跡,民報社各人互相噬嚙,團體全散,至于并報而不能出,全學界人亦無復為彼所蠱惑者。蓋自去年《新民叢報》與彼血戰,前后殆將百萬言,復有《中國新報》(皙子所辦持)、《大同報》(旗人所辦)助我張目,故其勝全熄,孫文亦被逐出境,今巢穴已破,吾黨全收肅清克復之功,自今已往,決不復為患矣。”[123]
當年冬天,徐勤在寫給康有為的信中也如此報告:“東京自去年《新民叢報》與《民報》劇戰,大獲全勝。留學界中言論大變后,《中國新報》(楊度所主持)、《大同報》(滿人所主持)、《牖報》(山西人李君主持)、《云南》雜志諸報,皆與《新民叢報》表同情,故革黨之聲勢頓衰,孫文又被逐,《民報》記者又不和,政聞社遂乘時而起?!盵124](實際情形也并不如此簡單,1907年5月,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發表的《論中國現在之黨派及將來之政黨》中曾哀嘆:“數年以來,革命論盛行于國中……其旗幟益鮮明,其壁壘益森嚴,其勢力益磅礴而郁積,下至販夫走卒,莫不口談革命而身行破壞……遂至革命黨者,公然為事實上之進行,立憲黨者,不過為名義上之鼓吹,氣為所攝,而口為所箝?!盵125])
梁啟超在辛亥革命前實在擺脫不了康有為的影子,除了師生名分、思想原因,其中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就是康有為掌握著捐款,辦事離不開經費。甚至梁啟超的個人生活一度也要仰仗康。光緒之死,毀滅了康有為的夢,從此一蹶不振,梁啟超以其在思想文化上的影響力還能在歷史舞臺上繼續扮演重要角色,康有為則成了古董。對于戊戌變失敗、康有為流亡他國之后,為什么拒絕孫中山代表的革命黨合作,斡旋其中多年宮崎這番話說得比較明白——
“他以一個草莽書生,感激皇上破格的知遇,拋棄了一向的主張,而為清朝服務,方有今日。要想三易其說而成為革命黨,是他所不能為的。這不僅從皇上和他的情誼上來看如此,即從已往經過的情形來看也不得不如此。而且革命黨也把他看做是一個變節分子,除非他自己肯退讓一步,向革命黨乞憐,否則要讓他站在主動地位來領導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事。為此,康不接受這個意見,也是無可厚非的。況且當時他仍陶醉于他自己的名聲,陶醉于皇上的知遇,想利用改良的惰力來扭轉當前的情勢,重掌政權,以實現其初志。這種心情可以說是極其自然的。但是國中既無內援,而自己又無立足之地,他憑什么來挽回大局呢?”[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