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年中國言論史的幾個時代(2)
- 文人的底氣
- 傅國涌
- 4811字
- 2017-04-12 14:58:51
到了1915年,當袁世凱黃袍加身要稱帝的時候,正是這位在言論史上已經逐漸落幕的梁啟超先生,寫下了雄篇巨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這篇文章在當時的影響之大,震撼之巨,我們今天的人已經無法想象了,當袁世凱得知梁啟超寫了一篇文章反對他,他馬上派人給梁啟超送去20萬元大洋,就是跟梁啟超談判,能不能不發這篇文章,不發,就20萬,以后還可以再加,錢沒有問題,只要不發文章就行。當然,梁啟超斷然拒絕了。這件事,梁啟超和他的學生蔡鍔在天津的租界里商量的時候說,蔡鍔,你是軍界大有力量的人,你跟我不一樣,梁啟超只是一介書生,對我來說,袁世凱要做皇帝,我就要堂堂正正地反對他,否則的話,中國的讀書人最后一點氣骨都沒有了,你不一樣,你有力量,你要韜光養晦,不要讓袁世凱看出你有異心,以風花雪月來掩飾自己,尋找機會,回到云南去,用武力反對袁世凱。梁啟超的這篇文章很快就在報紙雜志上發表,上海的老牌報紙,外國人辦的《申報》——這時候已歸入史量才名下,就分兩次轉載了這篇長達一兩萬字的文章,一時舉國上下爭相傳閱。這是梁啟超在言論史上最后的輝煌之一。
在袁世凱皇帝夢破滅,一命嗚呼之后,梁啟超本來打算退出言論界,退出政界,一門心思地去從事他的教育事業,他和很多記者,包括給他女兒的信中都一再表示他要從此退出政界,退出報界,他要一門心思地去做老師,去辦教育,他認為教育是根本的救國之計。但是時代的問題由不得一個讀書人自己去想象,就在他想要去做教師的時候,中國又發生了變局,張勛擁廢帝溥儀復辟了,當時整個中國知識分子中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復辟的——仍然還是梁啟超,他寫下了反對復辟的通電,他說,我,一介書生,手無寸鐵,我今天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觀點堂堂地亮出來,我相信,凡是有一點人氣的人,都會像我一樣做。事實證明,張勛復辟只維持了12天,比袁世凱的83天皇帝夢還要短得多,從那之后,在中華大地上,無論你擁有百萬雄兵,還是擁有多如牛毛的中統、軍統、藍衣社、白衣社,要想戴上有形的皇冠,稱孤道寡,幾乎已經沒有機會了。
梁啟超在把中國從一個專制皇權社會帶入一個共和社會的過程中,他的言論所產生的影響,我們今天回過頭來看,是無比巨大的。但是梁啟超并不是一個沒有缺點的人。
在中華民國成立之后,他曾經幾度介入政治,做了官,從了政,當過熊希齡人才內閣的司法總長,當過幣制局總裁,后來當過段祺瑞內閣的財政總長。當然,他當官的時間加起來不過2年,在他的一生中,2年不過是個零頭而已。但是,這2年給他帶來的負面傷害遠遠超過了他10幾年的流亡生涯。
一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到底以什么樣的形式推動社會進步,做他更應該做的事,梁啟超的例子是很鮮明的。從本質上說,梁啟超是一個論政的人,而不是一個從政的人。他自己也對女兒說,在政治舞臺上做政客,對自己的心靈傷害得太厲害。官場上的錯綜復雜,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讀書人所能面對的。梁啟超在和袁世凱、段祺瑞這些軍閥打交道的過程中,深感心力交瘁,無法適應。這兩年時間把他變得如同垂暮老人一樣,他后來一門心思做他的學術,做他的老師,支持辦報,就是對那兩年政客生涯帶給他傷害的反思。在袁世凱、段祺瑞這些舊官僚舊軍閥的身上,充滿了幾千年專制主義帶給他們的權謀之道與縱橫捭闔的伎倆。這些東西,恰恰是梁啟超作為一個政論家,一個言論史上著名的知識分子,所深惡痛絕的。但是,當他回頭反思,想重新去從事言論事業時,已是力不從心了——他的身體狀況與精力已經不允許了,梁啟超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我前面說他的時代從1907年就開始走下坡了,之所以還能延續到1917年,是因為他在前面的影響巨大,余波所及,還有10年。這個時代,我把他看作百年言論史上第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時代——“梁啟超時代”。這個時代的黃金時期只有10年,從1896年到1907年,余波所及,影響到了1917年,一直到張勛復辟的時候,他還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在梁啟超的一生中,有三次扮演了歷史的主角。第一次在百日維新這場和平的政治改革中,他利用《時務報》這個平臺,發揮他在思想言論方面的影響。第二次是在反對袁世凱稱帝中,他在《大中華》雜志上首先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第三次是在反對張勛復辟中,他第一個站出來發表通電,后來親自參加了段祺瑞的馬廠誓師,打垮了張勛。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生當中能三次介入重大歷史事件,后兩次并且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目的,是十分罕見的。
言論史上“梁啟超時代”過去了,接下來的第二個時代我把它稱為“《新青年》時代”——用一本雜志來命名。
“《新青年》時代”的到來是意想不到的,1915年,當時袁世凱的馬仔們正緊鑼密鼓地為袁氏把總統的名字換成皇帝做準備。比如“籌安六君子”“十三太?!边@些人,包括嚴復、劉師培這樣的大學問家,胡瑛、李燮和、孫毓筠這些身上都有光環的老革命黨人都紛紛落入袁世凱的彀中,為他稱帝鳴鑼開道。在這樣一個惡劣的形勢下,在上海,一本毫不起眼的雜志,沒有人想到它以后會影響到中國歷史進程的《青年》雜志,破土而出了。
辦這本雜志的人,我們都知道是陳獨秀先生。陳獨秀在辦這本雜志以前,已經在言論史上留下了一些算不上深的腳印。他曾經介入過“《蘇報》案”之后創辦的一張報紙——《國民日日報》——在上海與章士釗一起辦的;在安徽,他曾經辦過《安徽俗話報》,他是有過辦報辦刊經驗的知識分子;也是參加過諸如暗殺團、岳王會這樣一些地下革命密謀組織的資深革命黨人。辛亥革命之后,他曾經出任過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書長。既有豐富的革命閱歷,又有第一手的辦報辦刊經驗。1915年,陳獨秀選擇了辦雜志這條道路,創辦了《青年》雜志,在《青年》雜志的創刊號上,陳獨秀寫下了《敬告青年》一文,開宗明義提出科學與人權就好像車船兩邊的兩個輪子,沒有它們,社會是不會向前的。
從第二卷開始,他把雜志改名為《新青年》,并且把科學與人權擴大為后來大家所熟知的“德先生”與“賽先生”。從此以后,他就打著“德先生”與“賽先生”這兩面大旗,集中當時中國最富有前瞻性、最有活力的一批知識分子,比如易白沙、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魯迅、周作人兄弟、錢玄同、劉半農、胡適、李大釗、陶孟和等。這樣一大批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在《新青年》上發表他們的言論,有些言論之激進,讓我們今天看來都可能會心驚肉跳。比如說,魯迅講的“不讀中國書”,錢玄同講的“廢除漢字”等,都是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正是以這樣一種決絕的、不容討論的姿態,陳獨秀以他強有力的個性,推動了《新青年》雜志,推動了新文化運動。
當然,在這背后,我們不能不提到蔡元培先生,他在1916年接受了北洋政府的任命,成為北大校長,他延請陳獨秀擔任北大的文科學長,《新青年》的大本營從上海轉移到了北京,這些情況改變了新文化運動的格局。在陳和《新青年》影響下,新文化運動風生水起,山鳴谷應,僅1919年全國就出現了幾百種新辦的雜志,創辦這些雜志的都是名不見經傳的青年人。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機遇,《新青年》雜志在袁世凱還要當皇帝,張勛還要擁溥儀復辟的情況下,居然在思想文化領域打開了一塊新天地,重塑了中國近代史。
在《新青年》以前,無論是王韜辦報還是整個“梁啟超時代”,言論史的重點始終是圍繞著政治,除了政治還是政治。梁啟超耿耿于懷的是中國的變法,是中國的改革,是中國的立憲。到了陳獨秀1915年創辦《新青年》的時候,就不是以政治為中心了,他的目光看得更遠,放得更大?!缎虑嗄辍酚幸痪湓捊小芭u時政非其旨也”,而是把目光主要鎖定在思想文化,倫理道德的變革上,叫作“倫理的覺悟是最后覺悟之覺悟”。他們猛烈地向孔家店開火,向儒家文化,向小腳、貞節牌坊、宗法禮教制度開火。
在《新青年》雜志風行中國的那個年代,儒家文化、讀經運動到底應該如何去看待,當時在《新青年》雜志的作者眼里可以說這是一個已經解決的問題。比如胡適、魯迅、傅斯年他們對讀經的態度,當年是很明確的?,F在再面對這些問題時,我們反而失去了方向感。當年什么人倡導讀經?要么就是拖著辮子的、過時的人物,像康有為、前清的遺老遺少們;要么就是手里拿槍的軍人,像湖南軍閥何鍵是贊成讀經的,廣東軍閥陳濟棠也是贊成讀經的,可以說,如何面對讀經運動,在“五四”時期,《新青年》所朝向努力的方向,就是要推倒幾千年來以舊文化、舊道德、舊倫理、文言文為核心的整個價值標準,引入以法蘭西文明中自由、平等、博愛為核心的新文化、新價值、新觀念。
陳獨秀在短短幾年時間內,利用一本小小的雜志,改變了中國社會的風氣。影響所及,到了杭州的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施復亮當年就在一師讀書,還有當時在浙江甲種工業學校讀書的夏衍,他們辦的那些雜志,像《錢江》《雙十》《之江》,都是一些油印的期刊,這些雜志在當時的中國不是孤立的,可以說是遍地開花,整個形成了山鳴谷呼應的局面。白話文取代文言文,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就這樣過來了。
在“《新青年》時代”中,影響最大的人物,用陳獨秀的話來說,就是三個人——他自己、胡適、蔡元培;當時的魯迅已經發表了《狂人日記》,已經寫下了《熱風隨感錄》,還有許多小雜文。但是就當時的影響而論,“五四”時期魯迅的影響還是不夠。
“《新青年》時代”的黃金時代從1915年到1919年,只有短短的4年,馬上就開始走下坡了,但是,《新青年》的流風余韻一直影響到了1924年創辦的兩本雜志,《語絲》和《現代評論》,這是兩本截然相反的雜志。其實這兩本雜志所標榜的東西實質上并無太大的差異,但是由于當事人相互之間的糾葛,這兩本雜志始終是對立的?!墩Z絲》雜志的主要代表人物是魯迅、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林語堂;《現代評論》的代表人物主要是王世杰、胡適、陳西瀅等,這兩本雜志其實代表了《新青年》分裂后兩種不同的路徑,一路以魯迅為標志,漸漸往左翼走了;另一路就是以胡適為代表的,保持中性、客觀地介入社會批評、文明批評的道路。以后我們還會講到“《大公報》時代”中胡適派的影響,而魯迅的影響在《語絲》之后,其實主要是往左翼轉了?!啊缎虑嗄辍窌r代”的主要特征就是:它不是政治的,它的影響主要是思想的影響,文化的影響,價值觀的影響。它對社會的影響是更加深遠的。
現在有一些人想抹殺“五四”的功績,想抹殺《新青年》的價值,重新進行評估,甚至把我們此后的民族災難都歸結為“五四”激烈的反傳統。其實,這沒有找到病根。盡管“五四”表現出了激烈的反傳統姿態,但是“五四”骨子里還是立,而不是破,主要是引進新的價值尺度,而不是破壞舊的價值尺度。要立起一個新的價值尺度,在當時守舊的中國,必須表現出一種決絕的姿態,必須要有像吳虞這樣的老英雄,對孔夫子以來的中國傳統進行一番比較激進的清理,所以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激進的反傳統,可是如果我們仔細地推敲一下,“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新青年》雜志的核心人物,哪一個不是貫通中西的人物?胡適一生最重視的東西不就是整理國故嗎?直到他的晚年,他所致力的不就是《水經注》的研究嗎?他們對典籍的研究是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
當然他們對西方文明也有很深的了解,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有留學背景,在學習了西方的文化,吸收了西方的觀念之后,這些人其實并沒有放棄傳統,以胡適為例,他終其一生沒有娶小老婆,也沒有換過妻子,他的妻子就是當年他母親給他訂下的那個,說他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這是蔣介石給他的蓋棺論定。魯迅身上也有許多傳統的東西,并不像他自己所說的打翻了一切“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從魯迅的句式、文筆上看,他更多的滋養依然來自中國傳統文化,在魏晉時代可以找到淵源。魯迅的文風,魯迅對中國社會的認識,我們如果去看魏晉時期的作品,比如《顏氏家訓》《世說新語》那種臧否人物的寫法,在魯迅的筆下都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魯迅最欣賞的人物不就是阮籍、嵇康嗎?他表面上說不讀中國書,但是他學術上做得最好的幾本書,像《漢文學史綱要》《中國小說史略》,都是對古典文學的研究。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