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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百年中國言論史的幾個時代(3)

在我看來,“《新青年》時代”的主要知識分子留給后人的影響,主要是他們提供了一種新的價值尺度,多元的價值尺度,一種不以單一標準衡量世界的價值尺度。假如說,只能用一種既定的價值尺度去衡量一切,答案事先已經設定了,那么就無法探察到世界本身的復雜性、多元性。多元性只有用多元的尺度才能衡量出真相,而不可能用一元的尺度來衡量。

所以《新青年》的主要貢獻就在于它提供了全新的價值尺度。說陳獨秀是“三千年來第一人”,我認為是客觀的,陳獨秀之前三千年來的價值尺度,看待世界的標準,都是已經設定好的,都是在中國文明的軸心時代、諸子百家時代設定好的。到了陳獨秀時代開始,才撇開了跟權力有關的東西;撇開了政治;撇開了種種表面的東西,抓到了文明的內核,自由的內核。

“五四”的本質就是自由,“五四”是建立在百花齊放的基礎上的,《新青年》最大的功績就是迎來了一個百花齊放的時代。后來的整個新文學,學術、思想界的活躍,包括馬克思主義,唯物、唯心,不同的流派,都滋生于“《新青年》時代”之后的分化。在分化之后,不同的流派,不同的思考,引入不同的新觀念,來自西方的東西——叔本華的、尼采的、柏格森的、羅素的,都出現了,包括唯物辯證法,包括形形色色的新哲學、新思潮,都是在那個時代引入的。所以我覺得在“梁啟超時代”之后,我們言論史上的“《新青年》時代”主要不是政治言論,而是文化言論,文明言論。但是,這個時代很快被陳獨秀本人所拋棄了,他要往另一條路走,走到組黨實踐的路上去了,這與我們談論的話題就沒有關系了。所以我們百年言論史上的第三個時代就不是由陳獨秀來扮演主角了。

百年言論史上的第三個時代我想用一家報紙來給它命名,叫作“《大公報》時代”,這是百年言論史上最成熟的一個時代,也是延續時間最長、最具有包容性的一個時代。

這個時代肇始于1926年9月1日,9月1日這個日子在百年言論史上特別重要。《觀察》周刊創刊也是9月1日;我們過去的記者節也是9月1日。新記《大公報》的復刊就是在1926年9月1日,《大公報》是一張1902年創刊的老報紙,到了1925年已經關門大吉了,因為它跟政治上失勢的安福系軍閥有很深的關系,所以那時候辦不下去了。

1926年,有三個人合作重新開辦了這家報紙,他們接辦之初就提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標準,就是有名的四“不”方針——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這四個“不”在言論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是第一次這樣鮮明地亮出了報紙的方針。這三個人,一個叫吳鼎昌,他后來做了國民黨的官以后,主動辭去了《大公報》董事長的職務,離開了《大公報》,他在言論史上的影響是有限的,但是我們不能不提他,因為是他出了5萬元銀元,《大公報》才辦起來。第二個人是《大公報》長期的總經理胡政之先生,他是一個報業的全才,能書善言,而且善于經營,真正的報業全才,長袖善舞之輩。第三個人是以一支筆名動當世的張季鸞,我曾經提出過一個問題:魯迅還是張季鸞?就是說在他們生活的那個年代,張季鸞的影響大還是魯迅的影響大?我的答案是張季鸞的影響要比魯迅大,我們現在來看肯定是魯迅大,因為魯迅的影響在身后,魯迅的影響是一種文學的影響,是思想史上的影響。而在當時,20年代到30年代的中國,1926到1936的中國,魯迅在上海的租界寫他的《且介亭雜文》,寫他的《準風月談》《偽自由書》。在那個時候,他的影響根本無法與《大公報》社評,與《大公報》動輒發行10萬份的影響相比。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像張季鸞這樣言論史上的代表人物就逐漸為人們所淡忘了;而魯迅作為文學家、思想家,他的言論,他的影響,在后面被逐漸放大。這就形成了今昔的一個反差。

我們再說這三個人,吳鼎昌、胡政之、張季鸞。三個人聯袂唱了一臺大戲。1926年他們在天津,用5萬塊錢,其中1萬塊把這家已經倒閉的報紙接過來,然后就開張了,他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失敗也無非是把這4萬塊錢賠光了關門大吉。結果沒有想到的是,一年下來不僅實現了收支平衡,而且聲譽鵲起,整個中國言論史的格局也被改變了。

從那以后,我把這個時代叫作“《大公報》時代”。這個時代的核心尺度就是《大公報》的“四不”,就是堅持自己獨立的標準來評判世間事務,到1931年,《大公報》已經成為舉國輿論的重鎮,無論是蔣介石,還是民間的一些政治力量,他們在判斷時局的時候都得看《大公報》是怎么說的,《大公報》的新聞是怎么報道的,《大公報》的評論是怎么寫的。

胡適說了一番話,《大公報》為什么成功,成為矮人國里的巨無霸,他認為中國的言論界還是在一個成長時期,還是一個矮人,矮人國里的巨無霸為什么成功?胡適有兩句話:一是登載了確實的消息,二是發表了負責任的評論。這兩句話抓住了《大公報》之所以成功的關鍵的兩個奧秘。前一句登載確實的消息,很明白,報紙當然要報道確實的消息,第二句話,“發表了負責任的評論”就大有文章,什么是“負責任的評論”?“負責任的評論”就是不僅要對自己負責,對報館負責,還要對社會負責,對讀者負責,對大眾負責,對國家和民族負責,這就是負責任的評論。

在負責任的背后,是《大公報》自己獨立的評判。它不是依附于蔣介石政權的。不是蔣介石說一,馬上跟著說二,順著桿子往上爬的。盡管后來蔣介石與張季鸞有很好的私交,蔣介石把張季鸞看成是國士,張季鸞也有報恩的思想,但是一直到1941年張季鸞去世的那一年,張季鸞和《大公報》始終沒有和國民黨政府發生過一分錢的關系。就是說沒有拿過蔣介石一分錢,至多只是吃過幾頓飯(請客往往也不是單獨請張季鸞,而是請了很多人)。據說有一次蔣介石請客,文臣武將濟濟一堂,結果人們發現,最主要的客人,竟然是一個穿著布衫,患著肺結核的老頭,就是張季鸞,所以舉國都對他刮目相看。他是少數幾個可以不經通報直接進入蔣介石辦公室的人。

但是并不會因此《大公報》就完全聽命于蔣介石,私交是私交,公私分得很清楚。

在重大的問題上,比如“九一八”事變之后,《大公報》的社評馬上指著國民黨政府罵得狗血噴頭,認為國家民族到了這一步,國民政府的達官貴人們無論如何自責也無以謝天下,文字非常的嚴厲,不斷地向國民政府呼吁,要開放輿論,要傾聽民眾的聲音。甚至還發表了范長江非常同情紅軍的文章——《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上午蔣介石在中央全會上侃侃而談,到了下午,《大公報》從上海運到南京,那些參加會議的國民黨中央委員一看,跟蔣介石上午講的完全不一樣。國民黨并不是沒有新聞檢查,稿子是要事先看過的,但是胡政之說我們不送檢查,寧可冒著風險先登出來。為了這件事,蔣介石與張季鸞幾乎紅了臉,但是事后張季鸞和胡政之并沒有找范長江談話,也沒有認為范長江給他們捅了簍子。

再比如說,蕭乾,《大公報》的名記者,當年他進《大公報》時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進《大公報》是去辦副刊的,胡政之說,你來辦副刊,我全交給你了,你只要辦得喜聞樂見、有讀者就行了,他曾經發表當時的劇作家李健吾的一個獨幕劇,劇本里有抗日的內容。報紙登出來之前,蕭乾留了個心眼,他把所有的“日”字都改成“×”,當然讀者一看就明白,日本人也明白,于是,日本領事館馬上在上海的租界法庭里起訴,最后,張季鸞、胡政之去法庭上應訴(蕭乾只是打工的,當然是老板應訴),但是,他們倆從來沒有責怪過蕭乾,說你給我們惹了麻煩,你讓我們當了被告了。結果,官司打贏了,因為劇本里沒有出現“日”字,說“×”就是“日”字那是日本人自己的引申。贏了之后,兩位老板來夸獎蕭乾,說這個“×”打得好,沒這個“×”,我們就輸了。

我們從另外一件事也可以看出《大公報》的獨立品格。在國民黨統治時期,蔣介石規定報紙凡是稱共產黨一定要稱“匪”,但是《大公報》從來不買賬,他們的版面上稱共產黨的軍隊為紅軍,這在當時是非常犯忌的一件大事,毛澤東對此心存感念。40年代,《大公報》記者孔昭愷跟其他一些報紙的記者前去延安訪問,毛澤東設宴招待他們,唯獨把《大公報》的記者當作座上嘉賓,給予了最好的禮遇,他說了一句感人的話:“只有你們《大公報》把我們當人。”從上面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大公報》對于各方面的態度,對于蔣介石的態度,對于共產黨的態度,對于日本人的態度,都有自己獨立的尺度,都堅持了自己的標準。這樣的《大公報》,發行量自然是節節攀高,成為舉國輿論的重鎮。

在言論史上,《大公報》還有一個特點,是民間報紙和學院派知識分子、其他各界人士結合論政的最好類型。它在1934年開設“星期評論”這個欄目,每個周末由報館之外的知識分子來執筆評論。從胡適開始,有200多位來自各方面的人物,包括像竺可楨這樣的自然科學家,包括梁漱溟等,在15年間他們先后寫了七八百篇星期評論,這大概是與知識界結合得最好的一家報紙。這個特征標志著一家報紙要評論時事,監督政府,介入社會,僅僅靠報館本身的力量是不夠的,還要借助社會的力量,借助那些本身就有影響的知識精英的力量,把報紙和全國的知識精英結合在一起,共同發出聲音,發揮影響力。這里面有一個有趣的現象,辦《大公報》的這幾個人,吳鼎昌、張季鸞、胡政之都是留日學生,后來請來參與寫“星期評論”的最早的作者,像胡適、傅斯年、翁文灝、丁文江等各個領域的知識精英們大多是留學歐美歸來的知識分子。所以,這個結合也是一個最佳的結合,標志著留學日本的知識分子與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在言論上的一種結盟。

由于以上種種原因,《大公報》歷經抗戰,直到戰后,在中國始終保持著最大的影響力。當然,“《大公報》時代”不僅僅只是《大公報》一家報紙,還有其他一些優秀報刊,比如《新民報》,鼎盛時期有五地八版,發行量10幾萬份,還有成舍我的“世界報系”,徐鑄成主筆的《文匯報》等等這些報紙,當然還有胡適他們辦的《新月》《獨立評論》這些雜志在內,它們共同構成了“《大公報》時代”。

百年言論史的第四個時代嚴格地講它還構不成一個時代,但它是百年言論史上的絕響,我稱之為“百年絕響”,可以勉強叫它為“《觀察》周刊時代”。《觀察》周刊是儲安平1946年9月1日在上海創辦的,是一本完全民間性質的周刊。在那個時代,辦周刊是一種時髦,比如說,左翼傾向的有《群眾》《文萃》《周論》《民主》,還有民盟辦的周刊,昆明,重慶,其他地方也有;第三條道路的有《新路》《世紀評論》《天下一家》《周論》等,一系列的周刊都是在抗戰勝利之后出現的。所以,《觀察》的誕生不是偶然的、孤立的,這是當時的一個風潮。在一個急劇變動的大時代里,他們考慮到如果用日報的形式來評論社會深度不夠;月刊又太慢,所以就選擇了周刊模式,能既深入又比較及時地報道、評論。我們也可以把這個時代稱為“周刊時代”,或者“《觀察》時代”。

這個時代有一個特征,左、中、右各種傾向的知識分子紛紛登上論政舞臺,包括朱自清先生——我們熟知的朱自清先生,是寫《荷塘月色》的,一個溫文爾雅的唯美主義散文作家,或是寫《經典常談》的古典文學家。但實際上,朱自清先生早在20年代就十分關心社會,“三·一八”事件他就在現場,后來寫下了《三·一八屠殺記》,詳細記錄了那些青年學生是如何被殺害的;40年代,他在貧病交加中,不斷地發表社會評論,參與了許多北京知識分子集體簽名,為人權呼號,為反對內戰呼號,為國家的政治前途呼號,包括西南聯大十教授給蔣介石、毛澤東寫公開信,包括晚年因為國民黨查封中國民主同盟和48位教授聯名發表抗議。他們始終不僅僅局限于學院,他們的目光始終看到了圍墻之外的世界,看到了祖國的苦難,體會到了民族的痛苦的脈搏。

一句話,他們的筆是與現實社會聯系在一起的,所以,在《經典常談》之外,在那些優美的散文之外,朱自清還有執筆論政的一面。包括像錢鐘書、宗白華這些在書齋里面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知識分子也曾經都是《觀察》的特約撰稿人,像賀麟這樣的哲學家,任鴻雋這樣的自然科學家,陳衡哲這樣的歷史學家,朱光潛這樣的美學家,他們在專業之余,關懷的就是國事民生,并經常把自己的這種關心寫下來。周刊之所以能風行一時,和他們這些人當時的選擇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百年言論史,多少風雨坎坷,幾代知識分子在這條道路上揮灑自己的汗水甚至鮮血,邵飄萍死了,林白水死了,史量才死了,他們的熱血鑄就了一部可以歌哭、可以回望、可以緬懷的百年言論史,鑄就了永恒的文人論政傳統。在朱自清、朱光潛這些幾乎不問政治的知識分子身上,我們同樣看到了他們關懷社會,與大眾共命運、同呼吸的一面。在許多寒冷的長夜里,我常常為中國曾經擁有過這樣的知識分子而感到無比溫暖,無比驕傲,為我們這個古老民族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歷史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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