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罌粟花，沉重地負載著夢，

我渴望著它們的唇瓣。

當我瞧見它們隱匿，出沒在陰影之中，

它們是白色的；

……

是的，這是一次長的追尋

這是一次焦渴，當我看到它們

在挺立的樹叢中消逝，忽隱忽現。

呵，當愛情在心中熄滅，人們何等悲痛。

《白罌粟》——埃茲拉·龐德（美）

09

從西瓜棒冰的悠悠夏日，到秋風瑟瑟滿地梧桐落葉，終于到了初雪降臨S城的時候，葉一朵的小說出版了，她披起外套捧著剛剛寄到自己家的樣書激動地敲開了易曉生的家門。易曉生低頭看了看她露出腳后跟的拖鞋道：“你現在連冬天的鞋都買不起了嗎？”

葉一朵樂呵呵地鉆進了門，穿上易曉生遞來的拖鞋，跺跺腳將身上的積雪抖落，然后將書高高舉起湊到易曉生面前，大聲道：“看見沒，我的書，我寫的！快把筆名念一遍給我聽聽！大聲點。”

易曉生走到冰箱旁倒了一杯牛奶，又放進了微波爐里，然后對著死死跟著自己的葉一朵道：“你書拿反了。”

葉一朵縮了回來看了看，指著書脊上的葉一朵三個字道：“跟我念——葉、一、朵！”說罷自己笑起來，“葉一朵葉一朵葉一朵！”微波爐里叮了一聲，易曉生取出牛奶，遞到葉一朵面前的茶幾上，拿起她的書看了看道：“是自費出版的嗎？”

葉一朵沒有意識到易曉生話里的嘲笑，帶著得意道：“我要拿稿費的！”

易曉生將書又放回葉一朵手邊，搖搖頭感慨道：“這年頭編輯都沒有業績考核的嗎？”

葉一朵咬了咬下唇，做出來要揍他的姿勢道：“人家那是慧眼識珠，你懂什么？”

易曉生忍不住笑了笑：“我也是慧眼識‘豬’啊，只不過是動物的那個豬。”

葉一朵氣得不知道如何反駁，連連道：“你這是嫉妒！嫉妒！肯定是，嫉妒我的才華和美貌！”

易曉生一邊往樓上書房走，一邊真誠地問道：“你確定這兩者你都有嗎？”

葉一朵生氣地坐在茶幾前，找了一支筆，她原本想寫一些感謝易曉生照顧自己的話，作為扉頁的題詞送給他來著，但是眼下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了，于是，她想了想，露出了壞壞的笑容，大筆一揮寫下一行字，然后仰頭將微熱的牛奶喝個底朝天，揚長而去。

傍晚下樓吃晚飯的易曉生，看見了茶幾上留著的書，溫柔地笑了笑拿了起來，他眼前浮現著小時候的光景，那時候他剛上小學，葉一朵愛待在他家里玩，那時候她愛捧著有五顏六色的畫畫的書看著，經常拿反了，易曉生便無奈地過來幫她擺正，但是葉一朵就會拉著他的衣角讓他給自己講上面的內容，那短短的幾行字他生生可以講個十幾分鐘，時不時地還有模仿和表演，他想自己為什么后來越來越不愛說話，怕是那個時候說太多了。后來等到他們都長大了一些，葉一朵便開始有了這方面的天賦初露，每次他擺弄建筑模型，她就會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劇，然后和易曉生討論如何才能讓男女主角的故事更加精彩，到了最后雖然大都面目全非，但她活靈活現的表演，讓人真是難忘。高中的時候，他和葉一朵經常去市內最大的圖書館看書，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從艷陽天到幾度夕陽紅，再踩著單車載她回家，她坐在他單車后面總喜歡晃著腳，他一直擔心她會掉下去，這種擔心演變成每次葉一朵坐在副駕駛他都會條件反射地看安全帶系好沒有。那時候坐在后座的葉一朵總會問他下午看了什么書。他說了幾個學術詞語，葉一朵就會不耐煩地打斷他，然后喋喋不休地講起她下午看的小說內容，有時候他會使壞故意找個顛簸的地方，感受她猛地攥住自己衣角的感覺。

易曉生一手端起咖啡，將書放在了腿上，緩緩打開，一看扉頁的字，手一抖咖啡便灑在了褲子上。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次為葉一朵的智商著急過了——送給慧眼識豬的易曉生！就在他哭笑不得之際，扉頁下面的夾著一張面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面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曉生，陪我過圣誕節吧，我想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漂漂亮亮的過節，我有稿費，可以請你好吃的。

易曉生突然想起好像女孩子們狂歡的節日就要到了，雖然他內心深處覺得這樣的節日和非信仰人士實在沒有多大關系，但是字條上的那一句“我想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漂漂亮亮的過節”還是讓他的心動了動，他想起這大半年來，葉一朵即使在和林華的短暫交往中，也沒有流露出一個女孩子戀愛時發自內心的高興，他明白她越是只字不提，越是忘不掉放不下，但是今天她第一次說這樣的話，或許……是她真正走出來的信號，既然她已經要走出來，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伸出手呢？等待伸手的這一刻，他等了小半生啊。

生活如同硬幣的兩面似乎已經是共識，易曉生的設計競標過了初選的消息從主辦方那里得知的時候，他一臉的平靜，但是嘴角還是浮了浮，但是下一秒他接到了大西洋那頭的母親大人的電話。

“曉生，我朋友的女兒圣誕節回國，國內的賓館都被訂滿了，她沒有地方住，我把家里的地址給她了。”易曉生的媽之所以能和葉母成為關系很好的朋友，不得不說這兩人的行事風格和思維方式都十分的利索簡單。易曉生愣了愣，剛想說什么，對方又遲疑了一下道：“圣誕節快樂，兒子。”

易曉生看了看手機，無奈道：“你也是。”然后雙方收了線。

易曉生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風吹著他的臉有些刺啦啦的疼，他拉了拉領子，邊上走來一個發傳單的小妹，將手中的傳單遞給他道：“帥哥，我們餐廳圣誕節打折，情侶來只要799噢。”見易曉生并不接，翻了個白眼道，“你是不是沒有女朋友啊，請喜歡的姑娘來我們這里吃就有女朋友了！”

易曉生看了她一眼，反常地哼了一聲。他從來沒有過過圣誕節，這一次他打算好好過一個圣誕節，他在腦海中迅速列了一下圣誕需要做什么，很快，他覺得圣誕節的氣氛最重要，那么就買一棵圣誕樹吧，于是他很快谷歌到了一家店，扛著一棵不大的圣誕樹回了家。

易曉生對于平安夜的規劃很簡單，他先去網上搜索了一下“女生平安夜那天怎么過”，男網友們普遍表示了平安夜好無聊關我什么事之后，大部分答案在等女朋友化妝換衣服出門，陪女朋友買衣服刷卡，再請女朋友吃一頓很有情調但其實吃不飽的晚餐再無其他建設性意見了，而女網友的回答則頗為多姿多彩，具體表現在為了平安夜那天讓自己最美，提前做了美甲做了美容做了頭發，甚至提前選好了內衣……

易曉生用右手手背蹭了蹭下巴，他有些煩惱，怎么樣才能讓葉一朵覺得自己美美的呢？于是他撥通了杜可的電話，杜可有些驚訝易曉生怎么連怎么過圣誕都不會，于是給出了自己和他去看場電影，要不去個博物館之類的建議，后來才知道是易曉生要和葉一朵去過圣誕夜，抓耳撓腮想了一下，對易曉生說“你谷歌一下”吧，失落的聲音里表示了對易曉生淪落至此的無奈。

易曉生覺得這個課題有點麻煩，畢竟身邊有過這方面經歷的人幾乎為零。他只好假設帶著吃完晚餐的葉一朵，回到家里，看見那么美美的圣誕樹，她會不會感動到淚流滿面？想到這里易曉生又搖了搖頭，到時候可不能讓她發現自己扛了一顆圣誕樹回來是為了她，不被笑死？想到她笑話自己的模樣，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然后他去網上搜索了附近的美容美發的店面，最終挑個最貴的，打了電話去。

第二天易曉生稱自己沒有飯吃，來到了葉一朵家蹭飯，沒想到葉一朵不在家，他只好留下了夾著美容、美發以及美甲卡的書，說是留給葉一朵，臨走之際他不忘回頭看看那本書，希望葉一朵收到那些卡后能美美地打扮她自己，做一棵最漂亮的圣誕樹。

葉一朵見了宋主編回來后，心情大好，因為這段時間交稿及時且稿件質量也不錯，宋主編打算讓她嘗試著寫一些其他欄目的小稿子。葉母指了指易曉生留下來的書后，葉一朵看了一眼，一看書名《建筑學概論》，翻都沒有翻就判斷這是易曉生忘在自己家的，想著見面再還給他，于是原封不動地搬回了房間，擱在了一邊。

硬皮封面厚厚的書躺在了床頭的小茶幾上，屋外是雪花漫天，像是無比歡暢的少女的心，籠罩著這個城市的每一寸。

將圣誕節過出情人節味道的S城，幸福得快要溢出來。

10

易曉生這幾天完全沉浸在了等待平安夜的期待里，雖然他表面一如既往平靜，但是他頻繁地出入各種超市、小店，購買了大量的blingbling的東西來裝飾圣誕樹，有時候拿不動，便拉上杜可一起，也擔心購買的過程被葉一朵不小心撞見，所以十分之偷偷摸摸，杜可一邊一臉不悅的抱怨說“我堂堂正正活了一輩子，到你這兒竟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一邊專注地幫他計算從色彩、造型等方面女生的喜愛程度上來選擇裝飾品，時不時地挑剔易曉生做得還不夠完美，每每裝飾完一部分，易曉生都本能地觀望杜可的態度，直到杜可點頭，他才能放心。布置完窗戶、桌椅、壁爐等，最后小心翼翼地用布將圣誕樹蓋上，家中也拉上了窗簾，生怕提前被葉一朵發現。易曉生和杜可忙完累癱在地板上，看著四周充滿少女心的布置，兩人再一次感慨“這可比做設計難多了”。兩人對視了一眼，杜可拍了拍易曉生的衣角道：“也就是你，我才會幫這么大忙。”

易曉生不由感動，笑了笑。見易曉生這一笑，杜可也笑了出來：“好兄弟！”

這段時間的葉一朵忙得幾乎快要忘記平安夜的到來，日夜兼程地趕著雜志的稿件。雖然第一本書銷售在市場的反響十分平平，但是她算是入了門，接著開始著手寫第二部稿件。在人物構思和情節設定上，有了更多的想法和成熟的表現技巧。窗外的大雪紛飛，她卻心如暖春，有時候停下來伸伸懶腰的葉一朵，隔著窗戶望向易曉生家的方向，想起他那種總是沒有表情的臉就覺得好好玩，然后在霧蒙蒙的窗戶玻璃上，畫了一個易曉生的簡易肖像，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等她拿起手機看了看還有幾天才到平安夜的時候，愕然發現平安夜已然到來，驚詫地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去。葉一朵推開桌子站起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頭，埋頭沖洗著滿是泡泡的頭發的時候，葉母端著咖啡悠然地靠著門口看她道：“小易在樓下等你，你們晚上約會？”

水嘩嘩嘩的聲音有些吵，葉一朵模糊聽見了易曉生來了的意思，一邊埋頭洗頭，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著急道：“媽，你告訴他，我在洗頭！”她想著是自己主動約了易曉生今晚的活動，竟然自己給忘記了，所以更加著急。

葉母卻不緊不慢地自言自語道：“你們以前可是你不洗頭就能見面的關系。”

葉一朵只顧著加快速度沖洗完頭，壓根沒有理會葉母說什么，等到沖洗完，她一手拿著干毛巾擦拭著頭發，一手抄起電吹風往樓下走，她本來打算抽一下午的時間好好準備一下，正如她在那張面紙上所寫，她覺得自己離煙火人間太久了，因此要美美地去熱鬧一場。不想竟然記錯了時間，還讓易曉生白等，所以只能把“美美的”降低為收拾干凈了。她將頭發撩在眼簾前，一邊揉著滴水的頭發，看見了坐在客廳沙發上易曉生腿，然后彎下腰在沙發后頭的插座上插上電吹風的插頭，靠著易曉生的腿盤坐在地毯上，像貞子一樣開始吹起頭發，一邊解釋：“我現在就是一文化人兒，事業型女性你懂不？我每天忙死了，我第二部稿子已經進入到了緊張的階段，我馬上就會……炙手可熱了，到時候啊，你想跟我吃飯得預約了，那等我吃飯的人是排山倒海絡繹不絕的，你想象一下，快，閉上眼想象一下……”伴隨著吹風機的聲音，葉一朵又是垂著頭吹頭發，說話的內容辨識度十分之低，終于等到她關上了電吹風，還了世界一片安靜，她將頭發使勁甩向腦后，舒了一口氣，感覺視線一片清明，她側身仰頭問道：“曉生你說是不……”

葉一朵這時候才看清今天的易曉生的打扮，不知道是頭低的太久的原因，她眼前竟然亮了亮。易曉生坐在沙發一角，一手搭在沙發扶手上，翻著一本雜志，咖啡杯里裊繞著幾許熱氣，他穿著淺灰色的襯衫，罩著一件黑色羊毛呢大衣，袖口處露出一截恰到好處的袖口，整個人的輪廓顯得格外英俊，他偏頭看了看葉一朵，冷靜地問道：“你剛剛說什么？”風度翩翩。

葉一朵被這樣的一副畫面愣了愣，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匆忙抓了抓頭發來掩飾自己的心跳加速，岔開話題道：“你說我頭發放下來好，還是扎上去好？”

易曉生認真地看了看，給出了意見：“放下來。”看見葉一朵好奇的眼神，補充道，“剛剛吹干的頭發是比較脆弱的，如果你扎起來，對頭皮本身也會有一些傷害……”

葉一朵白了他一眼，揮揮手，往樓上去，走到一半趴在樓梯扶手上探出半個身子道：“曉生，你今天可真是美美噠！”

易曉生低頭看著雜志紋絲不動，直到葉一朵上樓的腳步聲消失，他才抬起頭看了看樓梯的方向，對面電視柜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側臉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有些害羞地用右手背蹭了蹭下巴，想到赴約前，他可是買了三四套衣服，最終選擇了這一件，果然不負努力，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收回目光之際看見了從樓上下來的葉母，嚇了一跳。而葉母顯然將他這一系列的動作都收在了眼里，寵愛地笑了笑。

等到葉一朵迅速將自己收拾好，臨出房間之際，又折了回來，想起易曉生前段日子“忘在”家里的書，便將書桌上那本《建筑學概論》塞進了包里，順道兒還給易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