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到醒不來的夢(2)
- 我曾赤誠天真愛過你
- 獨木舟
- 4989字
- 2017-04-07 17:03:04
周嘉年騎了一輛摩托車,隔著玻璃對我們揮揮手算是說了再見。
“為什么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朋友?”
陸意涵的解釋讓我覺得匪夷所思:“我跟他一年也難得見上兩三次。”
我不知道過去到底發生過什么事情,總之陸意涵說起周嘉年的口氣絕對不像跟他只是泛泛之交,我暗自想,那好吧,我就用這個理由去接近這個神秘的周嘉年好了。
一個女朋友,想要了解自己男朋友的過去,這個借口,還算說得過去吧?
打定主意之后我暗自覺得自己還真是聰明,陸意涵忽然問我:“薇薇,你笑什么?”
我笑了嗎?咦……
陳墨北和顧萌一前一后地到了學校的女生宿舍門口,顧萌氣沖沖卻被陳墨北一把拉住,他忍著脾氣,放低聲音問:“你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顧萌甩開他的手,別過臉去不理他。
他們在一起很多年,陳墨北從來沒有見過顧萌任性的一面。
顧萌的家里有一筆算不完的爛賬,母親愛賭,父親吸毒,短短幾句話,已經是十足的悲劇。
好像很難解釋,為什么在這樣的家庭里,顧萌居然還出落成了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
這個品學兼優的女孩子,在青春期里做過唯一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是某次開家長會之前,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站起來,特別真誠、特別鏗鏘有力地說:“老師,我爸媽來不了,因為他們都死了。”
就是這件事引起了陳墨北的注意。在此之前,顧萌對于他,不過就是班上一個普通的女同學。
當時他因為身高太高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每天上課都會躲在課桌下面看漫畫。奇怪的是,盡管這樣,他仍然次次拿第一,緊隨其后的就是顧萌。
在那之前,他是有那么一點兒看不起顧萌這樣的女孩子的,除了會死讀書,還會什么?
但那天他才發現,原來這個女孩子不是只會念書考試做習題啊,原來她也有這么幽默的一面。
他當時當然不知道,這是一種黑色幽默。
老師明白顧萌的苦衷,沒有多為難她,所以家長會那天顧萌的位子,竟然真的是空的。
作為學生干部的陳墨北卻因此真的以為顧萌是父母雙亡的孤兒。
直到某天下午放學后很久,陳墨北打完球回教室拿書包的時候,發現顧萌伏在課桌上一動不動,他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看著他。
那是陳墨北記憶里不能淡忘的畫面,她滿臉都是眼淚,一雙眼睛盈盈閃動,那么輕易就擊中了他。
也許是那天黃昏顧萌的形象實在太過讓人憐惜,讓他誤以為顧萌就是那么柔弱那么無力,讓他誤以為她永遠都會是那個樣子,所以多年后陳墨北完全不能夠理解顧萌為什么會在陸意涵的生日派對上沉下臉,用那么陰沉的目光看著所有身穿華服的女孩們。
那是他完全不認識的一個顧萌,她那種陰冷的表情讓他覺得陌生以及恐懼。
我想陸意涵怎么都沒有想到,他心血來潮辦一個生日派對,原本是想“聚”,到頭來事與愿違,這個派對的意義不過是為了鋪墊“散”。
我闖入周嘉年的生命之前,他已經有了一個一提起就讓他覺得頭痛的名字——晴田。
晴田,這個名字讓我想到的是燦爛的陽光下,風吹過大片的麥田,麥田是金黃色的,就像那個愛看日落的小王子的頭發那個顏色。
真是美不勝收的畫面。
我一直很好奇那天晚上她到底對周嘉年說了什么話,周嘉年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讓她那么傷心。
也怪我蠢,無非就是她愛了,而他沒有而已。
后來才知道,她跟周嘉年相識,不過緣于一場狗血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當年的晴田與我一樣,有著高調張揚的個性,我是仗著自己長得漂亮,而她是仗著自己家里的萬貫家財。
她家里做地產,上面有個哥哥,早早就被送出國去留學,剩下這個女兒全家都看得很重,可謂呼風喚雨。
高中時期,她跟男朋友在自習課的時候在天臺上接吻被老師撞見,因為實在太過分,兩個人的家長都被請來學校,之后那個男生便被家里送出了國。
當我們還在看時尚雜志解饞的年紀,晴田已經收藏了一堆限量版,是的,她迷戀一切限量版的東西,包、香水、手機、鞋子以及……美少年。
多年后我收到晴田從遙遠的山區寫給我的信,黑色的字跡在白紙上一路洋洋灑灑。她說:“我從前不懂珍惜,因為一切都來得太過理所當然,我也不懂得尊重那些純潔的感情,如果時光可以倒回去,我真想對那些愛過我的人說一句對不起。”
但時光怎么可能倒回去?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情:回不去的過去,無法預計的將來以及那些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
『四』
晴田與周嘉年的相識,是因為一個錢包。
錢包是她前男友送的,CHANEL限量版。
那天晴田出去給朋友買生日禮物,商場的刷卡系統出現故障,只能付現金。
無奈之下她只好去對面的ATM機取錢。
她哪里有什么防人之心,對那個跟了她好久的灰色身影完全懵懂不知,直到她把錢放進錢包里,還沒回過神,錢包已經被人搶走了。
她穿著高跟鞋踉踉蹌蹌地追了幾步之后,差點兒摔倒在地上,千金大小姐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穿著八厘米的高跟鞋在鬧市里親自追賊。
眼看著那個灰色影子就要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晴田哇的一聲就哭了。
她是很容易哭的女孩子,看到流浪貓流浪狗滿身傷痕時她會哭,會帶它們去寵物醫院做檢查,替它們治病;看到在寒冬臘月衣衫襤褸沿街乞討的乞丐,或者是挺著大肚子但不知道里面究竟是孩子還是枕頭的孕婦跪在大馬路上無聲地控訴著負心的丈夫時,她也會默默地流淚然后扔下一些錢。
晴田其實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我想她后來對我做那些事,不過是因為她太愛周嘉年了。
愛一旦扭曲,就會讓人變得面目猙獰。
在她當街大哭的時候,人群里突然躥出一個白色的影子開始拔足狂奔,若干分鐘之后,周嘉年氣喘吁吁地把錢包扔在晴田的面前。
晴田就是那么呆呆地看著周嘉年,他終于不耐煩地提醒她:“你先看看錢少了沒有,沒事我走了。”
晴田這才慌慌張張地打開錢包,但她自己也不記得原本里面有多少現金了,她對錢這個東西完全沒有概念,她的錢包從來沒有空過。
周嘉年的臉上浮起一個戲謔的笑容,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一點點往右邊歪,原本是個缺點,但在女生看來卻是略帶一點兒邪氣,更叫人難以招架。
他說:“該死的,早知道我就抽兩張了。”
晴田睜著一雙圓眼睛看著面前這個滿嘴臟話的男生,他不同于她之前認識的任何一個男生,那些溫文爾雅的男生,那些傲慢無禮的男生,那些被家庭和學校教育得千篇一律的男生……
晴田曾經哭著要我離開周嘉年,她對我說:“蘇薇,我在認識了嘉年之后看任何男生都不順眼了。”
她哭起來……我見猶憐。
可是沒辦法,我只能說,我真的沒辦法。
陸意涵曾經告訴我,很多人都誤會了嘉年,以為他是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其實要不是高中的那場變故,他應該會像很多人一樣參加高考,升入大學,平鋪直敘的一生可以很輕易地就看到結局。
但命運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的人柳暗花明,有的人激流直轉,在措手不及的時候,人生翻開了全新的篇章。
對于晴田來說,周嘉年是過不去的一關,多年后她在信中輕描淡寫地概括說:在劫難逃,索性不逃。
那天她為了謝謝他替她搶回了錢包,特意請他去吃飯,周嘉年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況且他也覺得自己受之無愧。
那是一處安靜優雅的餐廳,人人都在意自己的用餐儀態,喝湯的時候沒有人發出一點兒聲音。
但是,周嘉年是個意外,他惹來了周圍所有人的側目,當然,除了服務生,訓練有素的服務生臉上是不會出現任何失禮的表情的。
晴田用一種新奇的目光看著面前這個放浪形骸的男生,然后,她笑了。
就是在我琢磨著要怎么才能從陸意涵那里不動聲色地弄到周嘉年的聯系方式的時候,就是在我已經下決心要做一枝出墻的紅杏的時候,陳墨北忽然在一個深夜給我打電話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到他的電話,他一直不吭聲,正當我準備掛電話的時候他卻開口了,在寂靜無聲的夜晚聽到那么憂傷的聲音,我在頃刻之間完全清醒了。
我蘇薇絕對不是不講義氣的人。
我摸黑穿好衣服,想起宿舍門禁,只得跑到二樓走廊,深呼吸一口,然后縱身躍下,幸好下面是草坪,要不我真想叫陳墨北賠我醫藥費。
我趕到學校湖邊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了煙蒂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滅,隱約地,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笑里泛著一點兒苦,我在他身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夜涼如水。
他忽然問我:“蘇薇,是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厭倦?”
我有點兒心虛,我想我總不能告訴他,厭倦不過是借口,背叛感情有很大程度是因為生活中出現了新的誘惑吧?
好在他并不在意我的回答,我知道接下來一定是一番冗長的獨白,我在這個夜晚只需要充當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陳墨北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媽媽萬念俱灰的樣子,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她很恨他,因為她被他折磨了那么多年,我以為她會很高興看到他死。”
“但是她沒有,她哭得很傷心,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
“我木然地站在太平間里看著此生與我最親近的那個男人,我不明白一切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地靜止,心臟不會跳了,眼睛不會眨了,怨恨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天晚上顧萌找到我,我對她說,我沒有爸爸了。”
“她抱著我哭得很傷心,我也哭得很傷心,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對我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個女朋友,更是一個親人,我想我以后就是為兩個女人而活了,一個是我媽,一個就是顧萌。”
“我們一直在一起,連高考的時候填的志愿表都是一模一樣的,這些年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一起,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之間會產生嫌隙。”
“以前我家里沒錢,有一次我作為學生代表去參加全市高中生演講競賽,我媽媽很內疚地對我說,實在很對不起我,因為我只能穿校服去。”
“我跟我媽說,這有什么啊,小事情。”
“那次我拿了第一名,我媽很高興,顧萌也很高興,我看著她們的笑容覺得很心酸,但我不怕,不是有句話嗎?莫欺少年一時窮。”
“我一直相信天道酬勤,我對顧萌就是這么說的,我相信我們想要的人生可以靠我們的雙手去掙得,我希望她對我,對我們的未來都充滿信心。”
“但是蘇薇,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以前那個顧萌了。”
“她開始羨慕那些女孩子,驚嘆她們一件外套的價格等于她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說我太過理想主義,好高騖遠,不切實際。”
“她跟我說,墨北,我窮怕了,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我怕等我有錢買那些名牌的時候,已經沒有同等的青春去呼應了。”
陳墨北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有那么一點兒心驚肉跳,雖然我對顧萌所說的那些不能完全贊同,但我能夠理解她,我想很多女孩子成長到一定的階段都會開始變得有那么一點兒虛榮,有那么一點兒物質。
這都是正常的,因為青春太貧瘠,而物質太豐富,欲壑難填這是生命的常態。
但我不曉得要如何寬慰我眼前這個失意的少年,我覺得那些話太殘酷,任何完美的措辭都不能避免對他造成傷害和打擊。
我只能沉默,一直沉默。
他說:“從大一開始我和顧萌都是一等獎學金的獲得者,閑暇時我們都會去找兼職來做,我兼職的那家公司已經對我說,只要我畢業愿意過去,他們可以給我超過以往應屆畢業生的待遇。”
“生活已經往好的方向發展,我不明白在曙光來臨的時候,為什么身邊的這個人卻日漸陌生起來?”
“有一天她穿了一件新衣服跟我去食堂吃飯,正好碰見我們班一個女生,她一看見顧萌身上那件衣服就忍不住驚嘆,說什么仿得太好了,還問她是在哪里買的。”
“顧萌的臉色很難看,我以為她是不舒服,等那個女生走了之后她恨恨地罵了一句,賤人,狗眼看人低。”
“蘇薇你知道嗎,從前顧萌她從來不會這樣說話,那一刻我看著她,我想是不是我產生了幻覺,是不是我聽錯了?”
“但這樣的事情發生得越來越多,她身上開始帶著一種我從來沒有聞過的香味,像是梔子花又像是玫瑰,但跟我從前聞過的那些又不一樣。”
“我對女生的東西不熟悉,直到有一天我跟你一起吃飯,我在你身上也聞到了一模一樣的氣味,你告訴我那是陸意涵送給你的圣誕禮物。”
“我去查了價格,我看著那個數字,我承認我有點兒受驚。”
“那不是顧萌買得起的東西。”
我黯然低下頭,那是某個大牌圣誕限量版的香水。因為我很喜歡,所以陸意涵特意送給我做圣誕禮物,價格確實不便宜,也確實如墨北所說,那不是顧萌依靠自己的能力買得起的東西。
顧萌曾經有多么節儉,我知道。
有一次周末我閑著無聊,就叫她陪我去看電影,我說我請客。
她原本很高興地跟我一起出來,但看到我化了妝的時候她嚇了一跳。她問我:“去放映廳看個電影你還化妝干嗎?”
我也很驚訝,我說:“去什么放映廳啊,我們去電影院啊。”
結果她死活不肯。她很認真地對我說:“我覺得學校的放映廳挺好的,才兩塊錢一張票,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去宿舍里用電腦下載下來看嘛。”
我徹底無語。
不用墨北再贅言,我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如果這件事真的得到確認,那么在他心里,等于再次面對了一次至親的人的死亡。
那個單純的、謙和的、溫暖的、知足常樂的顧萌,就此死去,取代的是一個拜金的、下賤的、虛榮的、物質的,為了欲望可以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