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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空山靈雨(2)

檐前底雨好像珠簾,把牛先生眼中底對象隔住。但方才那種印象,卻縈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戶關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蝶來踱去。最后,他點點頭,笑了一聲,“哈,哈!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書桌子,坐下,提起筆來,像要寫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寫上一句七言詩。他念了幾遍,就搖頭,自己說:“不好,不好。我不會做詩,還是隨便記些起來好?!?

牛先生將那句詩涂掉以后,就把他底日記拿出來寫。那天他要記底事情格外多。日記里應用底空格,他在午飯后,早已填滿了。他裁了一張紙,寫著:

黃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動起我一個感想,就是:人都喜歡見他們所愛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愛者難受。所愛者越難受,愛者越喜歡,越加愛。

一切被愛底男子,在他們底女人當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樣。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底。

女人底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當她把愛收回去底時候,未必不是一種游戲的沖動;可是苦了別人哪。

唉,愛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來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惱,又活該呢!

牛先生寫完,復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幾句涂去,說:“寫得太過了,太過了!”他把那張紙付貼在日記上,正要起身,老媽子把哭著底孩子抱出來,一面說:“妹妹不好,愛欺負人。不要哭,咱們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這是孩子所能對牛先生說底話。

牛先生裝作可憐的聲音,憂郁的容貌,回答說:“是么?姊姊打你么?來,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底撫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靜過來了。現(xiàn)在吵鬧底,只剩下外間急雨底聲音。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注:

[1]“拉夫斯偏”,即love's pain的音譯,愛情的痛苦的意思。

●信仰底哀傷

在更闌人靜底時候,倫文就要到池邊對他心里所立底樂神請求說:“我怎能得著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現(xiàn)的,也不能盡地表現(xiàn)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樣,日日添注入我這盞小燈么?若是能,求你為我,注入些少?!?

“我已經(jīng)為你注入了?!?

倫先生聽見這句話,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樂器來,一口氣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覺得滿意,才含著笑,到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還沒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過幾遍;隨即封好,教人郵到歌劇場去。

他底作品一發(fā)表出來,許多批評隨著在報上登載八九天。那些批評都很恭維他:說他是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來了!

在深夜底時候,他又到池邊去,垂頭喪氣地對著池水,從口中發(fā)出顫聲說:“我所用底音節(jié),不能達我底意思么?呀,我底天才丟失了!再給我注入一點罷?!?

“我已經(jīng)為你注入了?!?

他屢次求,心中只聽得這句回答。每一作品發(fā)表出來,所得底批評,每每使他憂郁不樂。最后,他把樂器摔碎了,說:“我信我底天才丟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賴底,枉費你眷顧我了?!?

自此以后,社會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曉得往哪里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為你點著燈,才走?!?

吾威聽見他底朋友這樣說,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為女人么?女人在夜間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張羅,我空手回去罷,——省得以后還要給你送燈回來。”

吾威底村莊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著幾重山,路途崎嶇得很厲害。若是夜間要走那條路,無論是誰,都得帶燈。所以均哥一定不讓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說:“你還是帶燈好。這樣底天氣,又沒有一點月影,在山中,難保沒有危險?!?

吾成說:“若想起危險,我就回去不成了?!?

“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這里,如何?”

“不,我總得回去,因為我底父親和妻子都在那邊等著我呢?!?

“你這個人,太過執(zhí)拗了。沒有燈,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說,一面把點著底燈切切地遞給他。他仍是堅辭不受。

他說:“若是你定要叫我?guī)е鵁糇撸墙涛腋桓易??!?

“怎么呢?”

“滿山都沒有光,若是我提著燈走,也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要累得滿山底昆蟲都不安。若湊巧遇見長蛇也沖著火光走來,可又怎辦呢?再說,這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燈一熄滅,那就更不好辦了。不如我空著手走,初時雖覺得有些妨礙,不多一會,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別一點。”

他說完,就出門。均哥還把燈提在手里,眼看著他向密林中那條小路穿進去,才搖搖頭說:“天下竟有這樣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著,耳邊雖常聽見飛蟲、野獸底聲音,然而他一點害怕也沒有。在蔓草中,時常飛些螢火出來,光雖不大,可也夠了。他自己說:“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為我點底燈?!?

那晚上他沒有跌倒;也沒有遇見毒蟲野獸;安然地到他家里。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你為什么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底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飛、急雨如注底時候,誰不愿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底雨點——東拋,西織,來回無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huán)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來說:“小姐,茶點都預備好了?!?

她手里還是慵懶懶地解著,門里卻發(fā)出似答非答底聲,“……他為什么還不來?”

除窗外底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huán)聲以外,屋星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里,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yōu)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么?

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底雁射殺么?

你不敢進我底門,

因為我家養(yǎng)狗提防客人么?

因為我家養(yǎng)貓捕鼠,

你就不來么?

因為我底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么?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么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fā)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海

我底朋友說:“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為我們太不上算,在這無涯浪中無從顯出我們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說:“我們浮在這上面,眼前雖不能十分如意,但后來要遇著底,或者超乎我們底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個風狂浪駭?shù)缀C嫔?,不能準說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達到什么地方;我們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隨著波濤顛來播去便了?!?

我們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著載我們到半海就毀壞底大船漸漸沉下去。

我底朋友說:“你看,那要載我們到目的地底船快要歇息去了!現(xiàn)在在這茫茫的空海中,我們可沒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底人,心憂得很,沒有注意聽他底話。我把他底手搖了一下說:“朋友,這是你縱談底時候么?你不幫著劃槳么?”

“劃槳么?這是容易的事。但要劃到哪里去呢?”

我說:“在一切的海里,遇著這樣的光景,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不了在上面泛來泛去。我們盡管劃罷?!?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梨花

她們還在園里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底羅衣。池邊梨花底顏色被雨洗得更白凈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fā)言,妹妹底手早己抓住樹枝搖了幾下?;ò旰退榧娂姷芈湎聛?,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么?你看,花兒底淚都滴在我身上哪?!辨㈡⒄f這話時,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里罷?!?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面走著,說:“你看,你底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底花瓣,有些被她們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魚兒銜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它們底香巢。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難解決的問題

我叫同伴到釣魚磯去賞荷,他們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著。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塊石頭上歇息。在瞻顧之間,小山后面一陣卿咕的聲音夾著蟬聲送到我耳邊。

誰愿意在優(yōu)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間底秘密都從無意中得來。所以在那時候,我不離開那里,也不把兩耳掩住,任憑那些聲浪在耳邊蕩來蕩去。

辟頭一聲,我便聽得,“這實是一個難解決的問題?!?

既說是難解決,自然要把怎樣難底理由說出來。這理由無論是局內(nèi)、局外人都愛聽底。以前的話能否鉆人我耳里,且不用說,單是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底人接下去說:“在這三位中,你說要哪一位才合適?……梅說要等我十年;白說要等到我和別人結婚那一天;區(qū)說非嫁我不可,——她要終身等我?!?

“那么,你就要區(qū)罷。”

“但是梅底景況,我很了解。她底苦衷,我應當原諒。她能為了我犧牲十年底光陰,從她底境遇看來,無論如何,是很可敬底。設使梅居區(qū)底地位,她也能說,要終身等我?!?

“那么,梅、區(qū)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么?也不過是她底環(huán)境使她這樣達觀。設使她處著梅底景況,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會話到這里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靜觀那被輕風搖擺的芰荷。呀,葉底那對小鴛鴦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曉得它們從前也曾解決過方才的問題沒有?不上一分鐘,后面底聲音又來了。

“那么,三個都要如何?”

“笑話,就是沒有理性底獸類也不這樣辦?!?

又停了許久。

“不經(jīng)過那些無用的禮節(jié),各人快活地同過這一輩子不成嗎?”

“唔……唔……唔……這是后來的話,且不必提,我們先解決目前底困難罷。我實不肯故意辜負了三位中底一位。我想用拈鬮的方法瞎挑一個就得了?!?

“這不更是笑話么?人間哪有這么新奇的事!她們?nèi)酥姓l愿意遵你底命令,這樣辦呢?”

他們大笑起來。

“我們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權當做白,我自己權當做梅,剩下是區(qū)底份?!?

他們由嚴重的密語化為滑稽的談笑了。我怕他們要鬧下坡來,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釣魚磯也沒去成。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愛就是刑罰

“這什么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什么?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罷?!?

丈夫盡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底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里底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罷。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鐘還要送到船里底郵箱去?!?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

“請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當和你同行,她和別的同學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彼麄儬巿?zhí)了許久,結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底事體,足有四點鐘工夫。那時已經(jīng)十一點了,他沒有進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里檢點一切,才進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底約法:睡遲底人得親過先睡者底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頷,點點底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底愛,到底在哪里?”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么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么?”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5號)

●債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為他除妻子以外,沒有別的親戚。妻家底人愛他底聰明,也憐他底伶仃,所以萬事都尊重他。

他底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沒有子女。他底生活就是念書、寫字,有時還彈彈七弦。他決不是一個書呆子,因為他常要在書內(nèi)求理解,不像書呆子只求多念。

妻子底家里有很大的花園供他游玩;有許多奴仆聽他使令。但他從沒有特意到園里游玩;也沒有呼喚過一個仆人。

在一個陰郁的天氣里,人無論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底。岳母叫他到屋里閑談,不曉得為什么緣故就勸起他來。岳母說:“我覺得自從儷兒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氣。我勸你毋須如此,因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茨愦┏蛇@樣,還不如家里底仆人,若有生人來到,叫我怎樣過得去?倘或有人欺負你,說你這長那短,盡可以告訴我,我責罰他給你看?!?

“我哪里懂得客氣?不過我只覺得我欠底債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什么債?有人向你算帳么?唉,”你太過見外了!我看你和自己底子侄一樣,你短了什么,盡管問管家底要去;若有人敢說閑話,我定不饒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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