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空山靈雨(3)
- 許地山作品(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文庫)
- 許地山
- 4875字
- 2018-06-03 10:11:05
“我所欠底是一切的債。我看見許多貧乏人、愁苦人,就如該了他們無量數(shù)的債一般。我有好的衣食,總想先償還他們。世間若有一個人吃不飽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獨享這具足的生活。”
“你說得太玄了!”她說過這話,停了半晌才接著點頭說:“很好,這才是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然而你要什么時候才還得清呢?你有清還底計劃沒有?”
“唔……晤……”他心里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這樣的債,自來就沒有人能還得清,你何必自尋苦惱?我想,你還是做一個小小的債主罷。說到具足生活,也是沒有涯岸的:我們今日所謂具足,焉知不是明日底缺陷?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底苗圃,是煩惱底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然而,我們哪能辦得到?個個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這種非非想,還是順著遇做人去罷。”
“時間,……計劃,……做人……”這幾個字從岳母口里發(fā)出,他底耳鼓就如受了極猛烈的椎擊。他想來想去,已想昏了。他為解決這事,好幾天沒有出來。
那天早晨,女傭端粥到他房里,沒見他,心中非常疑惑。因為早晨,他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海邊呢?他是不輕易到底。花園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為丫頭們都在那個時候到園里爭摘好花去獻給她們幾位姑娘。他最怕見底是人家毀壞現(xiàn)成的東西。
女傭四圍一望,驀地看見一封信被留針刺在門上。她忙取下來,給別人一看,原來是給老夫人底。
她把信拆開,遞給老夫人。上面寫著:
親愛的岳母:
你問我底話,教我實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這一問,使我越發(fā)覺得我所負底債更重。我想做人者不能還債,就得避債,決不能教債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論還債,依我底力量、才能,是不濟事底。我得出去找?guī)讉€幫忙底人。如果不能找著,再想法子。現(xiàn)在我去了,多謝你栽培我這么些年。我底前途,望你記念;我底往事,愿你忘卻。我也要時時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這信,就非常愁悶。以后,每想起她底女婿,便好幾天不高興。但不高興盡管不高興,女婿至終沒有回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暾將出兮東方
在山中住,總要起得早,因為似醒非醒地眠著,是山中各樣的朋友所憎惡底。破曉起來,不但可以靜觀彩云底變幻;和細聽鳥語底婉轉(zhuǎn);有時還從山巔、樹表、溪影、村容之中給我們許多不可說不可說的愉快。
我們住在山壓檐牙閣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底時侯,大家還在床上眠著,耳邊恍惚聽見一隊童男女底歌聲,唱道:
榻上人,應(yīng)覺悟!
曉雞頻催三兩度。
君不見——
“暾將出兮東方”,
微光已透前村樹?
榻上人,應(yīng)覺悟!
往后又跟著一節(jié)和歌:
暾將出兮東方!
暾將出兮東方!
會見新曦被四表,
使我樂兮無央。
那歌聲還接著往下唱,可惜離遠了,不能聽得明白。
嘯虛對我說:“這不是十年前你在學校里教孩子唱底么?怎么會跑到這里唱起來?”
我說:“我也很詫異,因為這首歌,連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你底暮氣滿面,當然會把這歌忘掉。我看你現(xiàn)在要用贊美光明底聲音去贊美黑暗哪。”
我說:“不然,不然。你何嘗了解我?本來,黑暗是不足詛咒,光明是毋須贊美底。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緣而生出差別心來?若說要贊美底話:在早晨就該贊美早晨;在日中就該贊美日中;在黃昏就該贊美黃昏;在長夜就該贊美長夜;在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切時間,就該贊美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切時間。說到詛咒,亦復(fù)如是。”
那時,朝曦已射在我們臉上,我們立即起來,計劃那日底游程。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鬼贊
你們曾否在凄涼的月夜聽過鬼贊?有一次,我獨自在空山里走,除遠處寒潭底魚躍出水聲略可聽見以外,其余種種,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閉住。我底衣服極其潤濕,我兩腿也走乏了。正要轉(zhuǎn)回家中,不曉得怎樣就經(jīng)過一區(qū)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極,才坐在一個祭壇上少息。在那里,看見一群幽魂高矮不齊,從各墳?zāi)估锍鰜怼K麄兎路饹]有看見我,都向著我所坐底地方走來。
他們從這墓走過那墓,一排排地走著,前頭唱一句,后面應(yīng)一句,和舉行什么巡禮一樣。我也不覺得害怕,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誰?”
往下各排挨著次序應(yīng)。
“是那曾用過視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過聽官,而今不能辨聲音底。”
“是那曾用過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
“是那曾用過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過觸官,而今不能辨粗細、冷暖底。”
各排應(yīng)完,全體都唱:“那棄絕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們底骷髏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們底骷髏是該贊美底。我們要贊美我們底骷髏。”
領(lǐng)首底唱完,還是挨著次序一排排地應(yīng)下去。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哭底時候,再不流眼淚。”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發(fā)怒底時候,再不發(fā)出緊急的氣息。”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悲哀底時候再不皺眉。”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微笑底時候,再沒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齒。”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聽見贊美底時候再沒有血液在你底脈里顫動。”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不肯受時間底播弄。”
全體又唱:“那棄絕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底骷髏有福了!”
他們把手舉起來一同唱:
“人哪,你在當生、來生底時候,有淚就得盡量流;有聲就得盡量唱;有苦就得盡量嘗;有情就得盡量施;有欲就得盡量取;有事就得盡量成就。等到你疲勞、等到你歇息底時候,你就有福了!”
他們誦完這段,就各自分散。一時,山中睡不熟底云直望下壓,遠地底丘陵都給埋沒了。我險些兒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魚躍出水聲從寒潭那邊傳來,使我稍微認得歸路。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萬物之母
在這經(jīng)過離亂底村里,荒屋破籬之間,每日只有幾縷零零落落的炊煙冒上來;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進到無論哪個村里,最喜歡遇見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間或園圃中跳來跳去;或走在你前頭,或隨著你步后模仿你底行動?村里若沒有孩子們,就不成村落了。在這經(jīng)過離亂底村里,不但沒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這里住著一個不滿三十歲底寡婦,一見人來,便要求,說:“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對那位總爺說,把我底兒子給回。那穿虎紋衣服、戴虎兒帽底便是我底兒子。”
他底兒子被亂兵殺死已經(jīng)多年了。她從不會忘記:總爺把無情的劍拔出來底時侯,那穿虎紋衣服底可憐兒還用雙手招著,要她摟抱。她要跑去接底時候,她底精神已和黃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慘的事豈不是人把寡婦懷里底獨生子奪過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嗎?要她在醒后把這事完全藏在她記憶底多寶箱里,可以說,比剖芥子來藏須彌還難。
她底屋里排列了許多零碎的東西;當時她兒子玩過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黃昏時候,她每把各樣?xùn)|西抱在懷里說,“我底兒,母親豈有不救你,不保護你底?你現(xiàn)在在我懷里咧。不要作聲,看一會人來又把你奪去。”可是一過了黃昏,她就立刻醒悟過來,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兒子。
那天,她又出來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著她,使她在不知不覺間進入村后底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進去,何況在盛夏底夜間,雜草把樵人底小徑封得那么嚴!她一點也不害怕,攀著小樹,緣著蔦蘿,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歇息,無意中給她聽見了一兩聲底兒啼。她不及判別,便說:“我底兒,你藏在這里么?我來了,不要哭啦。”
她從大石下來,隨著聲音底來處,爬入石下一個洞里。但是里面一點東西也沒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來,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時,心神還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邊還留著昨晚上底兒啼聲。這當然更要動她底心,所以那方從靄云被里鉆出來的朝陽無力把她臉上和鼻端底珠露曬干了。她在瞻顧中,才看出對面山巖上坐著一個穿虎紋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錯了!那邊坐著底,是一只虎子;它底聲音從那邊送來很像兒啼。她立即離開所坐底地方,不管當中所隔底谷有多么深,盡管攀緣著,向那邊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底都很濕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許久才醒回來。小傷總免不了,卻還能夠走動。她爬著。看見身邊暴露了一副小骷髏。
“我底兒,你方才不是還在山上哭著么?怎么你母親來得遲一點,你就變成這樣?”她把骷樓抱住,說,“呀,我底苦命兒,我怎能把你醫(yī)治呢?”悲苦盡管悲苦,然而,自她丟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從早晨直到黃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覺得餓,連水也沒喝過。零星幾點,已懸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過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時代,人家告訴她底神話,就立起來說:“我底兒,我抱你上山頂,先為你摘兩顆星星下來,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見;然后給你找香象底皮肉來補你底身體。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給人聽見,又把你奪過去。”
“敬姑,敬姑。”找她底人們在滿山中這樣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一點影響。
“也許她被那只老虎吃了,”
“不,不對。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來捕云哥圈里底牛犢被打死底。如果那東西把敬姑吃了,決不再下山來赴死。我們再進深一點找罷。”
唉,他們底工夫白費了!縱然找著她,若是她還沒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隨著他們回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春底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huán)抱里,更是泄漏得遲。那里底桃花還是開著;漫游底薄云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底是擋住太陽,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蔭下避避光底威嚇。
巖下底蔭處和山溪底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它鳳尾草。紅,黃、藍、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鶯,都鼓起它們底舌簧。輕風把它們底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底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底節(jié)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zhèn)定底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撿桃花底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嘎,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底本領(lǐng)子。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yīng)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底左手盤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底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游底薄云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云雀和金鶯底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huán)抱底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lǐng)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5號)
●花香霧氣中底夢
在覆茅涂泥底山居里,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罷,我們底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底監(jiān)獄里不能出來。”
那夢中底男子,心里自有他底溫暖,身外底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暖呀,好香!許是你桌上底素馨露灑了罷?”
“哪里?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凈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底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么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后,只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底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底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干什么?’我當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zhuǎn)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么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她推開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yù)備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罷。以后若再饒舌,情愿挨罰。”
“誰希罕罰你?”妻子把這次底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yīng)許過不再說什么的;不然,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