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生得濃眉大眼,方面闊耳,一條大辮子纏在脖頸子上,一雙眼睛虎虎有神,他的上身穿了白粗布褂子,下面穿了黑粗布燈籠褲,褲角用黑帶子扎了,腳上穿了踢死牛的實納幫子靸鞋,渾身上下干凈利索。
二太太因為剛才的驚嚇,心跳起來,就想,這人生得好威武,正要問秀兒,卻見秀兒一張臉兒歡歡地笑成了一朵花兒,搶著甜脆脆地喊了一聲牛旺哥。
牛旺當然認得二太太,肯定要先跟東家打招呼,他先問了一聲二太太好,這才板起臉來跟秀兒說,我還以為誰這么大膽,青天大白日的敢到護院房來擺弄我們的東西,原來是你。牛旺的口氣裝得很像那么回事,但臉卻先紅了。二太太就想到底還是個毛頭小子。
秀兒就把手里的那把樸刀放回架子上去,撅著嘴巴跟毛頭小子牛旺說,誰稀罕你們這些破銅爛鐵?我們打這兒過,東家要進來看看你們護院房的人偷懶了沒有,哼,你這樣跟二太太說話小心你的嘴巴。
牛旺就害怕了,趕緊跟二太太說,我哪敢這樣說二太太你呀,這不是跟秀兒開玩笑嗎,這小丫頭膽子大著呢,幸虧有二太太你管著她,要不的話哪還把我們放在眼里。
二太太笑笑說,沒事呀,秀兒找你便宜呢。
牛旺就反應過來了,張了手要抓秀兒,秀兒早藏到二太太身后了,嘴里咯咯咯地笑得像個銀鈴鐺。牛旺見了秀兒高興,一時抑制不住玩興,繞過二太太來抓她,秀兒就藏在二太太的后腰下,用胳膊摟了二太太轉來轉去地躲閃,口里還說,抓不著,抓不著!這情景很像小孩子們玩的游戲老鷹捉小雞。
秀兒玩得開心,就忘了二太太剛剛才大病初愈,渾身虛弱得像沒了骨頭一般,哪里經得起這般折騰,于是二太太沒來得及說話就軟軟地倒下來了。
秀兒嚇慌了,牛旺也嚇慌了,兩個人趕緊扶住二太太。二太太只覺得頭暈目眩,她的面色蒼白得厲害,忍不住喘了幾口氣,她一只胳膊扶著牛旺,一只胳膊搭在秀兒的肩上,說,沒事,就是渾身沒勁,頭暈,過一會兒就好了。
秀兒已經嚇哭了,顫著聲兒問二太太,真的沒事嗎?二太太,都怪我,你打我吧!別讓大太太和大老爺知道。要是那樣的話秀兒會挨一頓家法板子的,也許還會比這更嚴重些,保和堂在尊卑有序方面一貫規矩很嚴。
二太太已經能站住了,就讓牛旺不要扶了,但她感到牛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那是一種令她心曠神怡的味道,這味道二老爺身上沒有,她也從來沒有聞到過,于是二太太在極近的距離之內看了看牛旺,她看到了牛旺的脖子是褐色的,上面有淡淡的汗水沖刷灰塵走過的痕跡,他的嘴角棱角分明,鼻子和臉頰的輪廊是那樣搭配得恰到好處,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實在很明亮。二太太心跳了,就不敢再看了。這是一瞬之間的事,二太太是個處事謹慎的女人。
二太太安慰秀兒說,沒事,你別怕。不知道為什么她有些感激秀兒,要不是秀兒,二太太幾乎沒有勇氣像這樣四處走走,當然也沒有機會和勇氣這樣近距離地欣賞一個健壯男人。
秀兒說,我們回去吧,二太太。她始終擔心二太太的身體會因為剛才的眩暈而變得嚴重起來,要是這樣的話,這亂子就惹大了,她的心一直揪著。
二太太說,那就回去吧,也該吃飯了。
二太太和秀兒回到銀杏谷院里,秀兒伺候二太太洗了臉,打掃了身上的塵土。喝了兩口茶二太覺得并沒有出現什么不適,這才到菊花塢這邊來吃午飯,仍然是由秀兒陪著。
保和堂的吃飯場所比較復雜,一般情況下是老太爺和老太太在梨花苑那邊設一小桌,大老爺大太太和二老爺二太太再設一桌,賬房先生藥鋪伙計以及作坊里的師傅們在石榴園另設一桌,常住蔣家的一些遠親和一些無關緊要的來蔣家辦事的人在牡丹亭設一桌,護院房的人在護院房用膳,至于長工們和仆婦則是在長工房這邊吃。飯食除了保和堂的東家及使喚丫頭吃小灶的細食之外,其他伙房做得基本一樣,只是師傅和伙計的桌子上多一道白菜豆腐湯。
多數情況下二老爺是跟家里人一起吃飯,但有時懶了,就告訴二太太說不吃,依舊躺在炕上睡大覺,這已經習已為常,大家也就不等他了。二老爺醒了有時去小灶伙房找吃的,涼飯冷菜的囫圇幾口,有時,廚子柳老疙瘩會把吃剩下的飯菜溫在鍋里,有時二老爺干脆把午飯跟晚飯一起吃。
今天二老爺同樣沒有來吃午飯,二太太說他不吃,躺在炕上蒙著腦袋睡大覺呢,大家也就不在乎了,這是二老爺習以為常的事。倒是大太太一直很關注二太太的身子骨,專門讓柳老疙瘩做了一碗雞蛋面,二太太對大太太很感激。躺在炕上生病時,多數是秀兒伺候二太太吃,有時大太太也親自端了碗給二太太喂湯喂藥,二太太打心里記著大太太的好處呢。二太太是前些天才到菊花塢這邊來跟大太太大老爺一起吃飯的。
二太太因為活動了一番,盡管只是輕步慢移地走走,但胃口好歹就開些,就把一碗雞蛋面吃完了。大太太很高興,說,這就好了,要口壯些才行,明兒我讓柳老疙瘩燉一只老母雞,再往里頭擱上紅棗和沙參,好好補一補。
大老爺對二太太說,滋補肯定是少不了的,常言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也不必著慌。
二太太千篇一律地總要說些感激的話,對此大太太就心里很不是滋味,說,二妹子,你這是把我們當外人了,一家子人還有什么謝不謝的?
二太太就不說客氣話了,大太太說得對,一家人老說感激的話聽著就虛了,于是就說她去長工房和護院房轉了轉,但沒有說自己暈倒的事,也沒提牛旺,說白了牛旺只是個下人,二太太當然不會刻意談論一個下人的。
吃了飯,大老爺去正房里喝茶了,大太太又拉著二太太敘兩句家常,二太太只是應付,心里卻直恍惚,甚至一瞬間又想起了牛旺身上那種令她陶醉的味道。
看到二太太有些失神的樣兒,大太太認為她是累了,就讓秀兒送二太太回銀杏谷休息。
秀兒早就吃完了午飯,正為上午的事躲在一旁提心吊膽,這會兒見大太太沒有怪罪,就知道二太太沒有說起上午的事,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太太確實覺得有些累,盡管上午她和秀兒只是到了長工房和護院房,但二太太還是想躺下來小睡一會兒,要是不能入眠也可以靜下來想一些自己愿意想的事,有時候二太太喜歡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秀兒安置著二太太睡下,又到灶屋里燒上一壺水,預備著二太太睡醒了口渴時好喝。看看都弄得妥當了,秀兒心里才覺得塌實。那時二老爺正用被子蒙著頭呼呼大睡,下面露出兩只沙棗根一般精瘦的腳拐子,也不覺得冷,二老爺睡覺的形態體現了他顧頭不顧尾的性格。
秀兒對二太太說,你有什么事就喊我。二太太說,你也去廂房那邊歇著吧,我沒事。
秀兒走了,二老爺就醒了,伸了一只手過來摸二太太,二太太沒有任何興致,就把二老爺的手拿開,說,你看你,大白天的又瞎折騰什么?
二老爺忽地就把被子掀開了,猛地一翻身坐起來,露著瘦骨嶙峋的胸脯,脖子上青筋凸脹,嘶啞著嗓子喊,大白天就不能親熱嗎?誰看著了?看著了又怎么樣?我還怕看嗎?誰愛看誰就看!管得著嗎?我的老婆,想什么時候弄就什么時候弄。
二太太看著二老爺那副急頭白臉的樣子,想著病了這么長時間,也確實難為了二老爺。但是,她這會兒實實在在地是不愿做那種事,就嘆了口氣,很無奈。
二老爺就軟下來了,說,你厭煩我是不是?他的神情很悲觀,甚至有點可憐。二太太很干脆地說,沒有,我是你的老婆,有千般不是,我都不會厭煩你,真的,我不會。
二老爺看著二太太什么話也不說,突然把腦袋扎在枕頭上嗚嗚地哭起來,哭得非常傷心。
二太太便坐起來,用手撫弄著二老爺的頭勸他說,你看看,我又沒有說什么,大男人咋著就哭起來?讓秀兒聽見了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
二老爺就不哭了,坐起身來一把摟了二太太,臉上的淚水兀自往下流。他說,你不懂,我難道想這個樣子嗎?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你看看保和堂里面誰把我當個人?連使喚丫頭都瞧不起我,二老爺用手背抹了臉上的淚,繼續說,這都怨我嗎!老爺子和老太太都不稀罕我,老大更甭說,他們從小就看不起我,什么都不讓我知道,我就像個后娘生的,連他們那些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不如,你說我能干什么?說我敗家子,可我沒有拿保和堂的一個大子兒去賭過,從來都沒有。
二太太用手抹著二老爺臉上的淚,幾乎用母親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說,做人不光是給別人看,也要給自個兒看,先得要你自個兒看得過去,你說是不是呢?只要你自己要強,沒有人敢瞧不起你,你還是蔣家的二老爺。
二老爺說,晚了,什么都晚了。
二太太說,不晚,我去跟大老爺說,讓你跟他一起打理保和堂的產業,這是他和老爺子蠻盼著的事兒呢。
二太太很激動。但是,二老爺態度非常堅定地搖了搖頭,重新躺下,依然用被子蒙了腦袋,繼續睡覺了。二太太也只好躺下,睜著眼睛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