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蔣萬齋半夜里給革命軍割了辮子的事在玉斗傳得很快,幾乎每個墻角旮旯都知道了,盡管蔣萬齋從半夜里回到保和堂之后再沒有出過大門,即使是保和堂大宅里面的人也很少見到大老爺。無論如何這是一件令蔣家非常尷尬和狼狽的事,上溯蔣家的祖宗八代也沒有過。
蔣翰雉拿著蔣萬齋那條油光光的發辮,像給人剜了心般的疼痛,多好的辮子,墨一般黑,草一般壯,這是血脈旺盛的緣故,只有蔣家這般發達興旺的血脈才能養出這樣的辮子,但是無緣無故給人割了。
頭發跟血脈扯上關系這只是蔣家人的觀念,這種觀念的創始人是老太爺蔣翰雉,頭發好血脈就旺,血脈旺就會人丁興旺。這種推斷當然會讓保和堂蔣家的人充滿希望,人丁興旺始終是這座大宅子迫切需要的事情。
段四這個王八蛋!蔣翰雉用從來沒有用過的粗野臟話來詛咒這個當年曾經深得過他賞識的人,這個憋羔子,早晚也得挨刀槍。憋羔子就是兔羔子,相當于兔崽子,因為兔子生崽的時候要打個很深的洞,生完了崽出來,母兔子會把洞門用屁股敦得不留一絲縫隙,每次喂完奶也照樣將洞口夯實,直到出了滿月,在這期間,洞里一旦透了風,兔崽子就成了瞎子。在太行山的玉斗,罵人憋羔子并不是最惡毒的話,但是從蔣家人的口里罵出來卻是破天荒的事。
蔣萬齋對父親說,爹,你老不要為這件小事動怒,以免傷了身子,頭發剪了還可以長嘛,用不了幾年就又可以扎辮子了。大老爺只是這樣寬慰老太爺,他知道,即使再過十年也未必會養出這么好的一條發辮了,頭發畢竟不同于韭菜,越割越旺的說法不是讓每個人都可以信服的。
蔣老太爺當然明白這一點,但事已至此,說和罵都沒有用,即使蓄假發也是不可能的,那時多少帶有科技性質的美容業并不發達。
保和堂有一個人對此不以為然,這人當然是二老爺蔣萬秀。蔣萬秀蹲在大街上蔣家藥鋪門前的石鼓上,用一根細草棍剔著牙,對一幫閑漢說,我看這個雞巴辮子要不要的沒用,又不是撥郎鼓兒,斷了線錘就打不響了,割了好,方便,省得天天早清兒梳頭發,有那工夫干點什么營生不好?摟著老婆睡覺還多暖和會子呢。二老爺說出話來極不像二老爺,人家喊他二老爺是譏笑他,但蔣萬秀不在乎。
蔣萬秀的名字與他的言行極不相配。按風水先生的說法是,蔣家本來是要出一萬個秀才的,但是因為出了一個蔣萬秀,就以假頂真了。同樣是另一個風水先生,曾經斷言蔣家會出一個進士,當年蔣萬秀的曾祖父蔣世祿下葬的時候,風水先生說,蔣家的墳塋扎得好,但每一墓要扎得準穴位,還要把握好下葬的時刻,比如眼下老爺子這一葬,就必須等到魚兒上樹驢騎人的時刻才能下葬入土,這個時刻只要拿捏得準,蔣家的后人就出官了。所有抬棺的人都覺得玄乎,但是事實證明風水先生的話神奇無比。
下葬那天,風水先生要人把靈柩停在墓穴旁等待,他自己卻帶著蔣萬秀的祖父在大西河邊上尋找魚兒上樹驢騎人。這種近乎于荒唐的論斷和行為讓少東家難以置信,又不好制止。眼看日近正午,大西河邊上只有一個瘸腿老漢拿著糞叉子在那里踅摸著撿糞,哪里有魚兒上樹驢騎人的跡象?
少東家有些急躁,勸風水先生說,算了吧先生,都快正午了,過了晌午下葬就不好了。
風水先生搖搖手,不慌不忙地說,不急,不急,再等等,等等看。少東家無奈,只得壓著性子在河邊上溜達,正自煩惱后悔時,奇跡出現了。
一個破衣爛衫的漢子左手提著一條魚,右手拉著一頭小驢駒子要過河,小驢駒子懼水,死活不下河,那漢子看看離石橋尚遠,索性把一條魚掛在樹上,嘴里說,這有什么?連腿襠都沒不了,偏你就不敢下,喂大了你也不是能干的貨,跟你媽一樣,只能干個拉碾子馱糞的勾當,騎人趕腳的事就甭指望你了。這漢子口里訓斥著這頭驢駒子,彎腰蹲身,一手抓著驢駒子的兩條前腿,一手抓著驢駒子的兩條后腿,往脖子上一扛,撲通撲通就下河了。
風水先生一聲大叫,說,魚兒已經上樹,驢兒已經騎人,趕快下葬!
于是,蔣家后來出了蔣翰雉。其實蔣翰雉只是個貢士,貢士是可以參加殿試的,如果再考中了,那就成進士了,盡管如此,這在京西太行山仍然是開天辟地沒有的事。蔣翰雉之所以沒有參加殿試,也許是因為相貌不雅身彎如蝦的緣故,但貢士這個頭銜足以使蔣家光宗耀祖了。
蔣萬秀認為風水先生的話純粹是信口雌黃,他對任何崇敬保和堂的老太爺的人都這樣說,胡說,胡說,純粹是胡說八道!什么魚兒上樹驢騎人,就是真有那么回事也是放屁打嗝兒,對了點兒了。于是,所有人都開懷大笑,二老爺的聰明不用在正道上。其實沒有人知道,二老爺的思想是多少具備了馬列主義唯物論的世界觀的。他是生不逢時,要是再晚十幾年,說不定他能成為社會上的一個重要人物,但是二老爺蔣萬秀沒有等到十幾年以后就出事了。二老爺蔣萬秀能討了二太太陳氏是因了蔣家有錢有勢,陳家在板城只是個小財主,能嫁保和堂蔣家的二老爺并不是丟臉面的事。二太太陳氏是嫁到蔣家之后才知道丈夫二老爺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這雖然讓如花似玉的陳氏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讓二太太變得心平氣和了,她把這歸結為命不好。
除此之外,最讓二太太不能容忍的是,二老爺的生活習慣是晝伏夜出,他極少在家過夜的,這常常不能使她的身心得到溫暖。白白嫩嫩的老婆,渾身上下香香的,守在家里暖被子熱炕的摟在懷里稀罕不好嗎?干嘛非得去賭錢呢?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這話是垂涎二太太美色又不可能得手的人在不當著二老爺面的時候常說的。
二老爺不是不稀罕如花似玉的二太太,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要他想起押寶時的那種痛快,他的魂就飛了,飛到賭場上去不回來了。
二老爺有一個原則,從不借債,這是讓蔣家惟一可以得到安慰的事。蔣家人丁并不興旺,歷來沒有分產業的習慣,掌管錢財的大老爺是斷不會拿出錢來給他還賭債的,這點蔣二老爺明白,所以他從不借債。
二太太使出枯樹纏藤的辦法,想把二老爺的心拴住,但是沒有成功,二老爺是個徹頭徹尾的賭棍,只要他決定去賭場的時候,就會毫不留情地推開如膠似漆的二太太,穿上衣裳就走,二太太拽都拽不住他。二老爺毫不憐惜二太太,不管不顧地去勾八的賭場上熬一個通宵。二太太斷言二老爺蔣萬秀無藥可救了。
盡管如此,每當二老爺在熄燈之后,把被子掀開,鉆到二太太被窩里,用瘦骨嶙峋的身子抱住二太太的時候,她同樣能產生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然后她把嫩藕一般的胳膊摟了二老爺的脖頸兒,用花朵一般的嘴巴在他的臉頰上親得吧嚓吧嚓響,像雞啄米一樣,實實在在。二老爺忍不住了,就爬到二太太的玉體上做天經地義的事,二太太會在一瞬間發出亢奮的叫聲。二太太的寬容使她把二老爺的所有不是都視如珍寶般地收藏起來。得到歡愛的二太太像一片藍色的湖水蕩漾開來,但是,二老爺像個不會水性的光屁股孩子,在水里一陣噼哩啪啦的狗刨之后,慌里慌張地就游上岸來了。
二老爺一點也不感到羞愧地說,不行,不行,我不行,他媽的,我是條扶不起來的井繩,你嫁給我算是倒了大霉了,等我死了你就改嫁,記著,一定要找個能干的男人。二老爺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二太太往往會對倏然之間失去快樂而變得煩躁不堪,就像一個興致勃勃玩耍的孩子被人猛地奪走了心愛的玩具一樣。你就知道胡說八道!二太太很傷心地罵二老爺,你老說這種沒影兒的話,要是給人家聽到了,還以為我是個壞女人呢,叫我怎么見人呢?你都不想想?她知道,一般情況下,二老爺在這個時候就該穿上衣裳賭錢去了,丟下二太太一個人睡。二太太總是懷里抱個枕頭,翻來復去地想,照這個樣下去,什么時候才能懷上孩子?而沒有孩子將來該怎么辦?
大太太蔣周氏也沒有懷孕,這多少給了蔣陳氏一點安慰,是不是大老爺也是一條扶不起來的井繩呢?這個古怪的念頭沒有多少根據,卻時不時在二太太的頭腦里浮現出來。二太太知道這毫無來頭,她從大太太的臉上可以看得出來,她活得光鮮快活,她的每一個眼神都向人表示夜里不缺男人撫愛和滋潤,就像吃足了夜草的母馬,渾身上下都精神著呢。大太太不是一個心機很深的女人,因此蔣陳氏在心里不排斥大太太。
想起三月三娘娘廟會上,相面先生說大太太生逢亂世的話,二太太覺得好笑,她認為那個骨瘦如柴的算命先生胡鐵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一個豪門大戶的大當家太太跟生逢亂世這句話無論如何也是沾不上邊的事。二太太對相面先生說自己龍鳳呈祥的話同樣覺得滑稽。這個滿口胡吣的算命先生!二太太在心里這么說。但是,說好話總比說壞話好,好話讓人得到安慰,二太太是非常明白的。
二太太蔣陳氏可是一個很有主意的人,盡管在蔣家,二太太這樣的身份地位,委實不需要多少心計,蔣家的經濟是集體所有制,并且決定權掌握在男人手中。蔣家的婦人最大貢獻應該體現在生兒育女上,但是這個最重要的程序在大太太和二太太這里卡住了,蔣家像一艘龐大的動力不足的大船,有可能因為她們而擱淺了。二太太當然知道生孩子特別是男孩的重要性,娘娘廟會上香并沒有解除二太太內心的焦慮,倒是因此受了些風寒驚嚇,一下子病倒了。
大太太是在吃過晚飯之后才從使喚丫頭秀兒嘴里聽到的。秀兒慌里慌張地說,大太太呀,出了麻煩事兒了,二太太生病了,腦袋燙得像個火球。
大太太就慌了,并且罵了秀兒,你個死丫頭,咋就不早說?然后又對使喚丫頭絲紅說,快去跟藥鋪子里的穆先生說,二太太病了,讓他帶了藥包兒來。穆先生是保和堂蔣家藥鋪的掌柜,一般情況下只給病人抓藥,有時候也開方子診病,穆先生把脈是遠近出了名的。
大太太隨著秀兒趕緊走到銀杏谷來,因為腳小,又走得急,屁股和腰就格外扭得好看,秀兒反倒落在大太太的后面了。秀兒是二太太的使喚丫頭,絲紅才是侍候大太太的,蔣家的主人基本上不罵使喚丫頭,今天是個例外。
二太太躺在炕上,身上蓋著緞子面的繡著喜鵲登梅圖案的被子,屋里點著盞豆油燈,屋子里顯得有些清冷,大太太開門進來的時候,風把豆油燈苗兒吹得搖搖曳曳,弄得屋里影影祟祟的,情形有些緊張。
大太太坐在炕沿上,用手摸二太太的額頭,她發現情況比秀兒說得可能還要糟,因為二太太基本上已經處于迷糊狀態了。大太太就伏下身子來,用手搖著二太太的身子喊她,二妹子!二妹子哎,醒醒,二妹子醒醒。
二太太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又睡過去了。大太太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口中喃喃地說,咋地會這樣?咋地會這樣?晌午吃飯時還好好的呢。
秀兒說,二太太后晌讓我把兩雙鞋樣兒送到王媽家去,偏巧那王媽話又多,嘮叨起來沒完,耽擱了會子,回來就見她睡了,我以為是累了,剛剛喊二太太吃飯,她只是哼哼,也不醒,我一摸腦袋,才知道厲害了。
大太太知道罵秀兒沒有用,就盼著絲紅趕緊把穆先生請了來。但是,絲紅氣喘噓噓地跑回來說,穆先生給李各莊的人接去了,這會兒還沒有回來,可能是那邊的人癥侯不輕,住下了,要不讓護院房的人去接?
大太太這時候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女人往往在這種時刻容易表現出手足無措的特點來。正恓惶間,一聲男人的咳嗽讓大太太倏然之間放心了不少,接著大老爺蔣萬齋挑開門簾進來了,他的頭發在后腦勺上參差不齊地蓬散著,讓人難以相信這就是以前一貫儒雅作派的大老爺。大老爺一般不會到二太太睡覺的屋子里來,他是從賬房許老爺子那里回菊花塢這邊來的時候聽使喚丫頭說的,才知道二太太病了,于是就到銀杏谷二太太這邊來了。
二弟呢?又去賭了嗎?蔣萬齋問大太太。
大太太說,我哪知道呢,后晌就沒見著他。
秀兒說,我剛才走的時候,二老爺在,他知道二太太病了,不會去賭錢。
絲紅說,剛才藥鋪里的伙計說,二老爺去問過穆先生,還急得在那里跳著腳兒罵人呢,這會兒不知道去哪兒了,備不住去李各莊接穆先生了吧?
大太太說,這黑燈瞎火的,他哪兒去得了?八成又去賭了唄。
大老爺說,由得他去吧,秀兒,搬個凳子來。
秀兒就搬個杌凳子放在炕沿前,讓大老爺坐下。大老爺示意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胳膊從被子里拿出來,大太太就想起大老爺也懂醫道,并且會把脈,就趕快把二太太的一只胳膊從被子下面拿出來。二太太是穿了貼身薄衣的,大太太輕輕地把她的袖子往上捋一下,一只白皙皙的嫩藕一般的手腕露出來,大老爺就將右手的幾根手指輕輕地搭在這只白皙皙的手腕上。
大老爺有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把二太太的病理出頭緒來,這是因為他的手指雖然捏著二太太白皙滑膩的手腕兒,卻沒法兒準確把握她的脈搏,他盯著二太太燒得紅樸樸的臉蛋,頭腦有些慌亂,好一陣子才把精力集中起來。
受了些風寒,大老爺在把脈之后得出這樣一個初步結論,他說,我先開張方子,讓秀兒去鋪子里抓副藥來,熬好了給二太太喝,等穆先生回來再讓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