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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寸鐵十二則

有一個宜興人,姓徐,他替胡適做了兩句詩叫做“跑出西直門,跳上東洋車。”他自以為對于新體的詩模仿得很工。“西”字對“東”字,足見他曾經(jīng)學(xué)過對對子,難得,難得。

有人說,白話詩真不成個東西。我說,這話很對很對。你看,近來竟有清國林孝廉的《白話新樂府》《白話勸孝新道情》,上海小時報上“S”的白話詩,上海某報上周瘦鵑的白話詩,和宜興徐某的白話詩。唉!白話詩還成個什么東西?

有人看見什么報上所登的,叫做什么思孟做的什么《息邪》,氣得了不得,說:“如此胡說八道,那還了得。我以為蔡、沈、陳、胡、錢、徐、劉諸君,應(yīng)該起訴才是。”這話我不大贊成,我并非主張“紳士態(tài)度”。我以為蔡等諸君該做的事很多,要是耗去寶貴光陰,去和這班人爭論,未免太可惜了。就是沒有事做,也大可吃杯冰其林消消暑,睡它一覺養(yǎng)養(yǎng)神,不還較為值得嗎?

中國殺人的人,最喜歡做《三字經(jīng)》,最著名的有三句,叫做“莫須有”、“革命黨”、“過激黨”。

“遺老”們說:“中國道德天下第一,道德之中,尤以‘孝’字為最有價值。”昨天有人談?wù)摚f:“不知這‘孝’字究竟值幾個大?”我說:“你到‘小有天’‘醒春居’‘沁芳樓’去打聽‘杏酪’或‘杏仁豆腐’的價值就知道。”(按,杏酪是《白話勸孝新樂府》的出典。)

叫做什么《息邪》的文章里,有幾句話道:“廝養(yǎng)賤役,樂聞其說,莫不色喜。防御稍疏,乘間竊發(fā),一旦介士受惑,太阿倒持,如火斯燎,杯水奚救。”奉告他道:“請放心,多打斷幾根‘司的克’就不害事了。”

日本的無政府黨人大杉榮君,打了政府方面的警察,政府僅罰了他日金五十圓。中國的愛國者潘蘊巢君,做了幾篇主張愛國的文章,國家的審判廳竟判他坐一年監(jiān)牢做一年苦工。又中國愛國的學(xué)生訓(xùn)斥投降賣國俱樂部的學(xué)生,竟被國家的檢察廳提了去,受慘無人道的待遇。又中國的愛國者陳獨秀君,因為散布愛國的傳單,竟被國家的警察廳捉了去,關(guān)上兩個月,不許人見面。

那些自命為“折衷派的文學(xué)家”,一面在那里搖頭晃腦,讀所謂“駢文”,讀他的什么“古文”,做幾篇《題……太史……圖序》,或《……三月三日……修禊序》,或《……公……行狀》或《清故……總督……巡撫……公神道碑》;一面逢人便道,“文學(xué)是要革新的”,“我不反對白話文”。這種蝙蝠派的文人,我以為比清室舉人林紓還要下作。

析產(chǎn)的時候,對于老子拍桌大罵,眼紅筋粗,要比兄弟多拿幾個錢,多占幾所房子。“風(fēng)流”的時候,叫銅匠配了鑰匙,偷開老子的銀箱,拿上成百成千的洋錢,去付嫖貲賭債。這都不算什么,只要老子一旦死了,把“罪孽深重,禍延顯考”,“親視含斂,遵制成服”,“搶地呼天,百身莫贖”,“苫塊昏迷,語無倫次”,“不孝孤子,泣血稽顙”……幾個字照例寫了,高孝帽、哭喪棒之類照例戴了、拿了,那孝子的資格便具備了。哈哈!

我前幾天看見一個警察提住一只狗,拿佩刀砍下一條狗腿。昨天又看見一個警察,拿住佩刀,向狗肚子里一刺,等他拔了出來一看,真應(yīng)了舊小說里的兩句話,叫做“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看了,想起去年有一個朋友對我說:“聽見一個人在那里大罵,說:‘什么人道主義,也有人講了,那還了得。’看來此公是講獸道主義的了。”我以為這兩位警察,正該講講獸道主義才是哩。

十一

有一個人說人家“讀小學(xué)校的教科書”,他自以為這是挖苦人到了盡頭了。其實,中國人很該讀讀小學(xué)校的教科書,或者可以知道一點普通的知識,要是單會套兩句“桓公五年左傳”里“鄭莊公”的話,是不夠事的。

十二

伏先生:今天的《寸鐵》欄中,先生對于我主張蔡先生等不值得同什么“思孟”去爭論的意思,有些不以為然。我現(xiàn)在先要聲明,我十四日那塊“寸鐵”,并非對于先生八日那塊“寸鐵”而發(fā)的。因為那篇《息邪》發(fā)見以后,有個朋友主張,蔡先生應(yīng)該起訴。我對于這個意見很不以為然,所以煉了十四日那塊“寸鐵”,寫給《國民公報》。現(xiàn)在先生所說的“他們感化力薄弱”,并且要他們想法,“使思孟不再做思孟,并使世界上從此再沒有思孟出現(xiàn)”,這話我卻極端贊成。我以為蔡先生等兩年來所做的事業(yè),都是想“使世界上從此再沒有思孟出現(xiàn)”,可是方法能否達到目的,我們卻要幫他留意的。(感化力卻還有不夠的地方,要不然就不至于有七月十六日的“吃飯”了。滋味好的食品很多,何以單想吃什么“湖”的“魚”呢。)至于思孟這個人,我雖不敢一口斷定,說他一定不能救濟,但是陷溺已深,恐怕感化甚難。我們局外人,除了口誅筆伐,有什么法子想呢。至于思孟所要“息”的諸“邪”,我以為他們應(yīng)該干“使世界上從此再沒有思孟出現(xiàn)”的事業(yè)。對于思孟,只好用耶穌臨釘死時的話道:“父阿,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事,他們不曉得。”(《路加福音》二十三章三十四節(jié))就此完事了。我對于先生今天那塊“寸鐵”的意見是這樣的。至于我反對起訴的話,是因為就是要起訴,也應(yīng)該向“法庭”起訴的,若訴“思孟”于“思孟”,那比伯夷老爹說的“以暴易暴”,和孟二哥說的“以燕伐燕”還要無謂,所以我很反對,隨便寫了幾句,和先生談?wù)劊壬詾樵鯓樱?

異白八月十五日

(本篇發(fā)表于1919年8月《國民公報》寸鐵欄。一、二發(fā)表于8月13日,三至六發(fā)表于8月14日,七至十二發(fā)表于8月16日。均署名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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