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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隨感錄

近來看見《上海時報》上登有廣告,說,有《靈學叢志》出版;此志為上海一個乩壇叫做什么“盛德壇”的機關報。其中所列的題目,都是些關于妖精魔鬼的東西。最別致的,有吳稚暉先生去問音韻之學,竟有陸德明、江永、李登三人降壇,大談其音韻。我看了這廣告,覺得實在奇怪得很,因此花了三角大洋,買他一本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怪事。

買了來,大略翻了一遍,真是光怪陸離,無奇不有。不料世界已至二十世紀時代,中國號稱共和者亦已七年,還居然出現此種怪事。唉!——現在姑且耐住火性,替他開一篇賬再說。

(a)來的有顏回、曾參、董仲舒、楊雄、朱熹、陸九淵這些儒者;“生殖器崇拜”的混賬道士(如什么“祖師”、“真人”、“仙翁”之類;周朝的列御寇、莊周、墨翟三位哲學家,也被他們逼了跟著葛洪、魏伯陽、孫思邈這些混賬道士去研究“生殖器崇拜”之學),殺人放火的關羽、張飛、張巡、許遠、岳飛、文天祥這些武將;佛教的菩薩;《封神傳》一類書里的妖精畜牲(如什么馬元帥、溫元帥、王靈官、柳仙、龜帥、蛇帥之類)。

(b)上列的六種怪物(其中雖有幾個正正經經的人,但是死了千百年,現在忽然出現,也只好稱他為“怪物”),十之七八都會做詩,詩的格調意境,都是一樣。——這真是仙人了!我們常人,不要說各人所做的詩不能相同,就是兩個人同學杜甫或同學黃庭堅,也是各有各的面目。不料一做仙人,無論中國人,外國人,文人,武人,動物,植物,……竟能做出“一套板”的詩來!

(c)顏回、孟軻、楊雄這些人,都會做齊梁以后的七言絕句。

(d)從顏回起,一切怪物的詩,百分之九十五都用清朝做“試帖詩”時所用的《詩韻合璧》的韻。

(e)其中言偃的詩,把十二侵的“深”、“音”二字和十一真的“新”字通押;董仲舒的詩,把八庚的“明”、“情”二字和十一真的“神”字通押。

(f)還有幾個怪物做不出四句的,更四個四個的聯句,聯成一首七絕。

(g)這個乩壇是“孟圣”做“主壇”,“莊生”和“墨卿”做“代表”(這稱呼和名目,照錄原文。他們叫莊周做仙教——就是混賬道士——的代表,墨翟做佛教、耶穌教的代表),說,因為孟軻會“息邪說”,所以主壇者“其軻也歟”,“歸孟圣矣乎”。(二句皆乩壇原文,在一篇文章里。)——我記得“孟圣”所“息”的“邪說”里面,有一部分似乎就是那位官拜“代表”的“墨卿”!

(h)關羽會寫幾個雞腳爪樣子的怪字。岳飛會寫幾個香爐樣子的怪字。(“靈學叢”三字都寫成香爐樣子;獨有“志”字糟了,寫不像香爐樣子。)濟顛和尚、秉鉞仙吏、秉筆花月仙史、衛瓘四個怪物寫的字,筆姿都是一樣。還有一個什么長樂金仙畫的濟顛和尚的怪面孔。

(i)記載門中有曰:“周代諸圣賢書體,多以篆畫寫今楷,書寫時有極艱滯者,且筆畫次第,亦不與今人同:蓋均是篆書之遺意也。惟孟圣則作大草,勁而雄肆,或者曾加功摹仿后代書體歟!列莊兩賢,書法尤奇。”——我看了這段話,實在不好意思多開口,只得說道,“原來如是!”

(j)有一個講音韻的李登,會寫西洋的字母和日本的假名。

賬是開完了,就請大家看看罷!

陸、江、李三個怪物的《音韻》篇,我細細的拜讀了一番,覺得如此講音韻之學,真和那位王敬軒先生解“人”、“暑”二字的字形之學可稱雙絕。(王說見本卷三號。)

平上去入四聲,是講一個母音的長短;喉腭舌齒唇五音,是講子音發音的所自;宮商角徵羽五音,是和那“凡工尺上一四合”一類的名稱。齊梁以前,未立“平上去入”的標題,因為“宮、商、角、徵、羽”五字,卻好是“平、平、入、上、去”(五音之“羽”,當讀去聲)五聲,所以李登、呂靜都借此五字來標上平、下平、上、去、入。不料陸德明這個怪物竟說道:

四聲之說,古來無之。……原天地之籟,本具自然。發于喉者謂之宮音,發于腭者謂之角音,發于舌者謂之徵音,發于齒者謂之商音,發于唇者謂之羽音。然古來傳者各異其說,或不盡同。沈氏初創,當時天子尚疑之,不見信用,猶存古法。……

說四聲以前標平仄的記號,竟異想天開,牽到喉腭舌齒唇上去了。你道這種音韻之學,奇也不奇?

其下又云:

司馬九宮反紐,神琪三十六母,更屬支離。幸陳第、顧炎武、戴震、段玉裁、朱駿聲輩維持古韻,不致失墜。

這更是“七支八搭”,胡說一陣子昏話。吳稚暉先生問的是“呂靜《韻集》之‘宮商角徵羽’如何分配”,與三十六字母等有什么相干?更和明清以來的古音學家有什么相干?況且清朝的古音學家,有大發明的像江永、孔廣森、王念孫諸人,都不敘入;忽然拉進一個碌碌因人的朱駿聲,這也可笑得很。這種“纏夾二先生”,真是“少有少見”。

江永的《音韻篇》,滿紙胡言亂話,完全在那邊說夢話。今錄其尤妙之數說如下。略懂音韻之學的人看了,必為之皺眉搖頭也。

東方多角音,西方多商音,南方多徵音,北方多羽音,中央兼備四音;而喉音則諸方各具,故音韻之學,當以喉音統其余諸聲。

宮隆不過示明宮音之廣聲,居閭則其狹聲。宮居又宮中之宮,隆閭則宮中之徵。

原音韻聲三名,各有分則。宮韻中有宮音,宮音中復有宮聲。

人籟成于音聲,配合聲韻,配合皆以變聲疊韻,上翻下切,而成音節。

宮居二字,宮隆二字,實具反切之原,為一切聲音之母。后世字母,不能出其范圍。

欲知其詳,《太平御覽》、《永樂大典》、《苑臺秘要》諸書可檢閱之,必能得其底蘊。

記得十五年前,我遇見一位“孝廉公”,他說,他鄉試時,答過一個“勾股”題目;其實他于勾股之學從未研究,瞎七搭八,畫了幾個圓的、三角的圖,填上些“甲乙丙丁”的字,又瞎做了幾句說明的話,連他自己也看不懂。現在這位江慎修先生的音韻之學,若和那位先生的勾股之學相比,一個是十六兩,一個便是一斤。

李登的音韻之學卻更妙了,——記錄者曰,“唐李登,治五方元音字母。”想來這是另外一個李登,不是那做《聲類》的李登;因為做《聲類》的李登,是曹魏時人也。——茲將其最妙之語錄于下方:

人為萬物之靈,……其心中所欲表宣其念慮之蘊蓄,……必有次第節奏以限制之,此之謂音韻;故言而有節,從口含一。

按,“音”字“從口含一”;其上半之“”(隸省作“立”),不知是否衍文。

音之寄于人者,本二氣之能;雖有出入,其狀則理在一揆。(?)如喉音,在中原有四音,其諸異域有過者否。(?)

“二氣之能”,不知當作何解,可是那位朱老爹說的“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嗎?“其理……”“其諸……”二句,頗覺費解。

以五方元音論樁,其最簡者,莫如二十母;若稍通用,則五十音足矣,合乎大衍之數,真秘藏也;此之謂元音。若殊方之音或不盡同,有所損益,亦至微也;此之謂閏音,言其其在余而非正也。各處有各處之閏音,絕不相通;至元音,則亙古今,貫中外,自有天地人類以迄于茲無或少變;而有依時遷移,域地異陔,彼此不屬,茫然不達者;此之謂變音。元音為聲律之本,閏音為韻節之佐,變音為音異之源。故論樂必本性情,言禮當適起居,談音必審閏變。

“元音”、“閏音”、“變音”之界說如此,可謂奇絕。不知道“五方”與“殊方”與“域地嶼陔”如何分別?“亙古今貫中外無或少變”之音,何以有“最簡”及“稍通用”之別?且“稍通用”三字,又作何解?“二十”、“五十”與“損益”如何分別?“絕不相通”與“彼此不屬茫然不達”如何分別?“故論樂……”三語,又是“纏夾二先生”的做文章法子。

……此何故歟?豈音韻果無定歟?隨時隨地,可以任意變易歟?夫然,則音韻可以不作。何苦窮研殫思?是豈知其道者哉?必不然矣。當必有所法式矣。

此段文調,惟有批他八個字道:“黃絹幼婦,外孫齏臼”。至其意義如何,小子不學,真“莫能仰測高深于萬一”矣。

故宮轉為徵,而舌頭舌上,齒尖齒身,輕唇重唇,古今異聲,古今混用,非有他異,簡繁之殊。其諸不當轉而轉,不當通而通。準是以例,旋宮之義明矣。

“其諸……”二語,又頗費解。“旋宮之義”,實在難“明”。

音有主音仆音。有母音父音。

“請問“主音”與“母音”如何分別?“仆音”與“父音”如何分別?

唇音,滂,b(英、美、法、德皆同),パ(日本)。

英美法德之“b”,其音竟同于中國之“滂”,日本之“パ”,不知是幾時改良的?又“美文”不知是怎樣的東西?——其后有注云,“美附于英”。既曰“附”,必與英文不同。

俟《叢編》第二冊刊行后,當刻列一詳表:以漢文三十六母、五十母、二十母、十二母、三六李母、陶母、談文、華巖卌二母,及明清各家之簡字、省筆字、一筆字、快字、官母、奇字,等等。各種有關韻學者,亦附其中。

他原來早已知道有人在那里刊行《靈學叢志》,真是仙人了。所敘各種什么“母”,什么“字”,我見聞淺陋,很多不知道的,只好照原書圈點。明朝的“簡字”,不知是什么樣子?“官母”“奇字”,更不知是什么東西?

真倒楣!真晦氣!我們的《新青年》雜志,并非W.C.的矮墻,供給人家貼“出賣傷風”,“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啼郎……”這一類把戲的;然而今天竟不能不自貶身價,在這《隨感錄》中介紹這種怪物的著作。真倒楣!真晦氣!

這扶乩的邪說,本期有陳百年先生的《辟“靈學”》一篇,據心理學的真理來駁斥,說:“假使果非有意作偽,在現今心理學視之,純屬扶者之變態心理現象。”陳先生之文,皆以科學的眼光,來評判這些荒誕不經的邪說;有腦筋的人看了,決不至再為什么“靈學”所惑。

惟吳稚暉先生,實為極端提倡科學,排斥邪說之人;這回因為被朋友所拉,動了一點好奇之心,遂致那個什么“盛德壇”上發現這三篇講音韻的怪文章。在不知其中情形者,對于吳先生此番舉動,約有兩派議論:一派是頭腦清楚的人,說:“怎么吳稚暉也信起扶乩來了!他從前做《新世紀》、《上下古今談》的思想見識到那里去了呢?”一派是昏頭昏腦的人,說:“你看!吳稚暉都相信扶乩了;可見鬼神之事,是的確有的,是應該相信的。”前一派的議論,不過損吳先生個人的價值。后一派的議論,為害于青年前途者甚大;本志以誘導青年為惟一之天職,不可不有所矯正。

矯正之法,陳先生做《辟“靈學”》,固是“正人心,息邪說”的正辦;我以為仍以吳先生之言辟之,亦是一法,因為吳先生實在不信此事,即不為“息邪說”計,亦不可不替吳先生辨明。

《靈學叢志》中有吳先生給俞復的一封信,茲錄其要語如下:

……昨聞仲哥乃郎又以催眠哄動于甘肅路。鬼神之勢大張,國家之運告終,其預兆乎!弟甘心常隨畜道以入輪回,不忍見科學不昌,使我家土壁蟲張目。先生欲以挽世道人心,于鄙意所屬適得其反。……

這不是吳先生反對提倡“靈學”的鐵證嗎?

扶乩的要是有心作偽,則當科以“左道惑眾”之罪,自不消說。如無心作偽,則為扶者之變態心理,決非那些怪物果真降壇:陳先生的論文里已經說得明明白白。若云不信鬼神之吳稚暉曾經親睹此音韻三篇,故斷言鬼神之當信;則吳先生已有上列之宣言;并且我還看見吳先生給蔡孑民先生的信,中有此音韻三篇陳義敷淺,僅可供場屋中對策之用,與音韻之學相去尚遠之說。(此約舉其意,非直錄吳君原信之語。)如此,則欲以“不信鬼神之人且不得不信,可見圣賢仙佛之降壇必實有其事”之說為詞者,其人非愚即誣。我可愛可敬有希望之青年!千萬不可隨聲附和,作此妄想!

嗚呼!漢晉以來之所謂道教,實演上古極野蠻時代“生殖器崇拜”之思想。二千年來民智日衰,道德日壞,雖由于民賊之利用儒學以愚民;而大多數之心理舉不出道教之范圍,實為一大原因。一九〇〇年,竟演出“拳匪”之慘劇。吾人方以為自經此創以后,國人當能生覺悟之心,道教毒焰,或可漸漸澌滅。豈知近年以來,此等“拳匪”余孽,竟公然于光天化日之下,大施其妖術:某也提倡“丹田”,某也提倡“靈學”。照此做去,非再鬧一次“拳匪”不止,非使中國國民淪于萬劫不復的地位不止。

陳獨秀先生說:“增進自然界之知識,為今日益世覺民之正軌;一切宗教,無裨治化,等諸偶像。”又說:“人類將來真實之信解行證,必以科學為正軌;一切宗教,皆在廢棄之列。”這話說得最是。我們的意思,以為就是最高等最進化的宗教如佛教耶教,在這二十世紀科學昌明的時代,也是不該迷信。何況那最野蠻的道教,實在是一種“生殖器崇拜”的邪教;既欲靦然自命為“人”,決不該再信這種邪教。

青年啊!如其你還想在二十世紀做一個人,你還想中國在二十世紀算一個國,你自己承認你有腦筋,你自己還想研究學問;那么,趕緊鼓起你的勇氣,奮發你的毅力,

剿滅這種最野蠻的邪教,和這班興妖作怪胡說八道的妖魔!

(本篇發表于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號,署名玄同。)

十六

有人轉述一位研究古學的某先生的話道:“外國的新學,是不用研究的;我們中國人,只要研究本國的古學便得了。近來的人都說,‘中國政治不好,社會不好,眼見得國就要亡了,青年學子非研究新學,改革舊污,不足以救亡’;這話是不對的。要知道就是中國給別國滅了,外國人來做中國的皇帝,我們本來不是中國的官吏,就稱‘外國大皇帝陛下’,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到那時候,還該研究我們的古學,不可轉旁的念頭。”我聽了這話,覺得太奇了;便再轉述給一個朋友聽聽。那朋友說:“這又何足奇?你看滿清入關的時候,一班讀書人依舊高聲朗誦他的《四書》、《五經》、八股、試帖。那班人的意見,大概以為國可亡,種可奴,這祖宗傳下來的國粹是不可拋棄的。現在這位某先生,也不過是“率由舊章”,這又何足奇?我乃恍然大悟。——但是我要問問一班青年:你們對于某先生的話,究竟以為怎樣呢?

十七

有一位留學西洋的某君對我說道:“中國人穿西裝,長短、大小、式樣、顏色,都是不對的;并且套數很少,甚至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這一套的:這種寒酸乞相,竟是有失身份,叫西洋人看見,實在丟臉。”我便問他道:“西洋人的衣服,到底是怎樣的講究呢?”他道:“什么禮節,該穿什么衣服,是一點也不能錯的;就是常服,也非做上十來套,常常更換不可;此外如旅行又有旅行的衣服,避暑又有避暑的衣服,這些衣服,是很講究的,更是一點不能錯的。”我又問他道:“西洋也有窮人嗎?窮人的衣服也有十來套嗎?也有旅行避暑的講究衣服嗎?”他道:“西洋窮人是很多。窮人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很多,不能講究的了;但是這種窮人,社會上很瞧他不起,當他下等人——工人——看待的。”我聽完這話,便向某君身上一看,我暗想,這一定是上等人——紳士——的衣服了。某君到西洋留學了幾年,居然學成了上等人——紳士——的氣派,怪不得他常要拿手杖打人力車夫,聽說一年之中要打斷好幾根手杖呢!車夫自然是下等人,這用手杖打下等人,想必也是上等人的職務;要是不打,大概也是“有失身份”罷!

十八

兩三個月以來,北京的戲劇忽然大流行昆曲;聽說這位昆曲大家叫做韓世昌。自從他來了,于是有一班人都說,“好了,中國的戲劇進步了,文藝復興的時期到了。”我說,這真是夢話。中國的舊戲,請問在文學上的價值,能值幾個銅子?試拿文章來比戲:二簧西皮好比“八股”;昆曲不過是《東萊博議》罷了,就是進一層說,也不過是“八家”罷了,也不過是《文選》罷了。八股固然該廢;難道《東萊博議》、“八家”和《文選》便有代興的資格嗎?吾友某君常說道,“要中國有真戲,非把中國現在的戲館全數封閉不可。”我說這話真是不錯。——有人不懂,問我“這話怎講?”我說,一點也不難懂。譬如要建設共和政府,自然該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設平民的通俗文學,自然該推翻貴族的艱深文學。那么,如其要中國有真戲,這真戲自然是西洋派的戲,決不是那“臉譜”派的戲,要不把那扮不像人的人,說不像話的話全數掃除,盡情推翻,真戲怎樣能推行呢?如其因為“臉譜”派的戲,其名叫做“戲”,西洋派的戲,其名也叫做“戲”,所以講求西洋派的戲的人,不可推翻“臉譜”派的戲。那我要請問:假如有人說,“君主政府叫做‘政府’,共和政府也叫做‘政府’,既然其名都叫‘政府’,則組織共和政府的人,便不該推翻君主政府。”這句話通不通?

(《隨感錄》(十六)、(十七)、(十八)發表于1918年7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1號,署名玄同。)

二八

既然叫做共和政體,既然叫做中華民國,那么有幾句簡單的話要奉告我國民。

民國的主體是國民,決不是官,決不是總統。總統是國民的公仆,不能叫做“元首”。

國民既是主體,則國民的利益,需要自己在社會上費了腦筋費了體力去換來。公仆固然不該殃民殘民,卻也不該仁民愛民。公仆就是有時僭妄起來,不自揣量,施其仁愛;但是做國民的決不該受他的仁愛。——什么叫做仁民愛民呢?像貓主人養了一只貓,天天買魚腥給他吃:這就是仁民愛民的模型。

既在二十世紀建立民國,便該把法國美國做榜樣;一切“圣功王道”,“修、齊、治、平”的鬼話,斷斷用不著再說。

中華民國既然推翻了自五帝以迄滿清四千年的帝制,便該把四千年的“國粹”也同時推翻;因為這都是與帝制有關系的東西。

民國人民,一律平等,彼此相待,止有博愛,斷斷沒有什么“忠、孝、節、義”之可言。

二九

中華民國成立之后,有一班“大清國”的“伯夷、叔齊”在中華民國的“首陽山”里做那“養不食周粟”——他們確已食了民國之粟,而又不能無“義不食粟”之美名,所以我替他照著舊文,寫一個“周”字,可以含糊一點,——的“遺老”。這原是列朝“鼎革”以后的“譜”上寫明白的,當然應該如此,本不足怪。但是此外又有一班二三十歲的“遺少”,大倡“保存國粹”之說。我且把他們保存國粹的成績隨便數他幾件出來:——

垂辮;纏腳;吸鴉片煙;叉麻雀,打撲克;磕頭,打拱,請安;“夏歷王子年——戊午年”;“上已修禊”;迎神,賽會;研究“靈學”,研究“丹田”;做駢文,“古文”,江西派的詩;臨什么“黃太史”“陸殿撰”的“館閣體”字;做“卿卿我我”派,或“某生者”派的小說;崇拜“隱寓褒貶”的“臉譜”;想做什么“老譚”“梅郎”的“話匣子”;提倡男人納妾,以符體制;提倡女人貞節,可以“猗歟盛矣”。

有人說,“朋友!你這話講得有些不對。辮發,鴉片煙,撲克牌之類,難道是國粹嗎?”我說,“你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要知道,凡是‘大清國宣統三年’以前支那社會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國粹。你如不信,可以去請教那班‘遺老’‘遺少’,看我這話對不對。”

國粹何以要保存呢?聽說這是一國的根本命脈所在。“國于天地,必有與立”的,就是這國粹。要是沒有了這國粹,便不像“大清國”的樣子,“大清國”就不能保存了。

那么,我要請問先生們。先生們到今天還是如此保存國粹,想來在貴國“宣統三年”以前,先生們一定也是很保存國粹的了。但是中華民國七年二月十二日那一天,先生們為什么“獨使至尊憂社稷”,忍令貴國大皇帝做那“唐虞禪讓”的“盛德大業”,不應用這國粹來挽回貴國的“天命”呢?

三〇

適用于現在世界的一切科學、哲學、文學、政治、道德,都是西洋人發明的;我們該虛心去學他,才是正辦。若說科學是墨老爹發明的;哲學是我國固有的,無待外求;我國的文學,既有《文選》又有“八家”,為世界之冠;周公作《周禮》是極好的政治;中國道德,又是天下第一:那便是發昏做夢。請問如此好法,何以會有什么“甲午一敗于東鄰,庚子再創于八國”的把戲出現?何以還要講什么“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話?何以還要造船制械,用“以夷制夷”的辦法?

三一

有人說,陽歷真是沒有道理,什么連端午,中秋都沒有了;除夕晚上月亮會圓的:這還成個什么樣子?我要問他,有了端午、中秋,有什么用處?除夕晚上月亮圓了,有什么壞處?我的意思,以為端午、中秋,正該廢除。若要吃箬殼包的糯米,玫瑰白糖餡兒的圓餅,什么時候都可以吃。現在特別定了這兩個日子來吃這兩樣東西,白白的耗費了兩天的光陰,已覺荒唐。何況端午還要掛什么沒有做過人的鬼的鬼臉,叫做什么鐘馗;中秋還要供什么“兔兒爺”,磕上一陣子頭。這簡直是瘋子胡鬧,當然應該廢除,當然應該禁止。

三二

前幾天,我到中央公園里,忽然看見一班人,在中間的拿了一把鋼叉,裝出種種怪相,前面有敲鑼的人,四周有叫“好——好——”的人,把公共的路堵塞了;好容易等他過去。不料后面又有一班人,前面有敲鼓的人,四周也有叫“好——好——”的人;因為四周圍住的人太多,我懶得擠進去“瞻仰”中間這位的“道范”,因此不知道他是裝怎樣的怪相;這一班人把公共的路又堵塞了;好容易等他過去。我以為這個后面一定沒有什么了;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后面又有更妙的怪相,有一位扮了女人,扭頭擺腰,“輕移蓮步”,打起了老雄貓叫的腔調,裝出種種“娉娉婷婷千嬌百媚”的妙相,四周叫“好——好——”的人比前面更多,可是沒有人替他敲著鑼鼓。這三批人,不但行動極妙,并且還畫著極妙的臉。我是學問淺陋,“莫能仰測高深于萬一”,想來這總是照著“臉譜”臨摹的,和清道人臨鄭文公碑可以媲美。并且這種紅的黑的顏色,長的短的胡子,大的小的臉盤,種種不同,其中必有絕大道理:一臉之紅,榮于華袞,一鼻之白,嚴于斧鉞;正人心,厚風俗,獎忠孝,誅亂賊:胥在于是。請問,我這話對不對?

(《隨感錄》(二八)、(二九)、(三〇)、(三一)、(三二)發表于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3號,署名玄同。)

四四

近見上海《時報》上有一個廣告,其標題為“通信教授典故”;其下云“……搜羅群書,編輯講義,用通信教授;每星期教授一百,則每月可得四百余;……每月只須納講義費大洋四角,預繳三月只收一元。……”有個朋友和我說:“這一來,又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學生的求學錢要被他們盤去了。”我答道:“一個月破四角錢的財,其害還小。要是買了他這本書來,竟把這四百多個典故熟讀牢記,裝滿了一腦子,以致已學的正當知識被典故驅出腦外,或腦中被典故盤踞滿了,容不下正當知識;這才是受害無窮哩!”

我要敬告青年學生:諸君是二十世紀的“人”,不是古人的“話匣子”。我們所以要做文章,并不是因為古文不夠,要替他添上幾篇;是因為要把我們的意思寫他出來。所以應該用我們自己的話,寫成我們自己的文章;我們的話怎樣說,我們的文章就該怎樣做。有時讀那古人的文章,不過是拿他來做個參考;決不是要句摹字擬,和古人這文做得一模一樣的。至于古人文中所說當時的實事,和假設一事來表示一種意思者,在他的文章里,原是很自然的。我們引了來當典故用,不是膚泛不切,就是索然寡味,或者竟是“驢頭不對馬嘴”,與事實全然不合。我們做文章,原是要表出我們的意思。現在用古人的事實來替代我們的意思:記憶事實,已經耗去許多光陰;引用時的斟酌,又要煞費苦心;辛辛苦苦做成了,和我們的意思竟不相合,——或竟全然相反。請問,這光陰可不是白耗,苦心可不是白費,辛苦可不是白辛苦了嗎?唉!少年光陰,最可寶貴,努力求正當知識,還恐怕來不及,乃竟如此浪費,其結果,不但不能得絲毫之益,反而受害,——用典故做的文章,比不用典故的要不明白,所以說反而受害,——我替諸君想想,實在有些不值得!

四五

有人說:典故雖然不該用,但是成語和譬喻似乎可以沿用。我說:這也不能如此籠統說。有些成語和譬喻,如胡適之先生所舉的“舍本逐末”、“無病呻吟”之類,原可以用得。但也不必限于“古已有之”的,就是現在口語里常用的,和今人新造的,都可自由引用;并且口語里常用的,比“古已有之”的更覺得親切有味。所以“買櫝還珠”、“守株待兔”之類如其可用,則“城頭上出棺材”也可用,“鑿孔栽須”——這是吳稚暉先生造出來的——也可用。至于與事實全然不合者,則決不該沿用。如頭發已經剪短了,還說“束發受書”;晚上點的是lamp,還說“挑燈夜讀”;女人不纏腳了,還說“蓮步珊珊”;行鞠躬或點頭的禮,還說“頓首”、“再拜”;除下西洋式的帽子,還說“免冠”;……諸如此類,你說用得對不對呢?大概亦不用我再說了。——更有在改陽歷以后寫“夏正”,稱現在的歐美諸國為“大秦”者,這是更沒有道理了。照此例推,則吃煎炒蒸燴的菜,該說“茹毛飲血”;穿綢緞呢布的衣,該說“衣其羽皮”,住高樓大廳,該說“穴居野處”;買地營葬死人,該說“委之于壑”;制造輪船,該說“刳木為舟,剡木為楫”了。這“茹毛飲血……”,確是成語;但是請問,文章可以這樣做嗎?如曰不能,且宜知“夏正”、“大秦”和“茹毛飲血……”正是一類的成語呀。照此看來,則成語有可用,有不可用,斷斷不可籠統說是“可以沿用”的。(譬喻也有可用與不可用兩種。)

(《隨感錄》(四四)、(四五)發表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號,署名玄同。)

五〇

王闿運說,耶教的十字架,是墨家“鉅子”的變相,鉅子就是“矩子”。姑勿論矩的形狀和十字架的形狀是否一樣,就算是一樣,請問有什么憑據,知道從中國傳出去的呢?就算查到了傳出去的憑據,請問又有什么大道理在里頭?近來中國人常說:“大同是孔夫子發明的;民權議院是孟夫子發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發明的;立憲是管仲發明的;陽歷是沈括發明的;大禮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發明的。”(這是康有為說的。)此外如電報、飛行機之類,都是“古已有之”。這種瞎七搭八的附會不但可笑,并且無恥。請問:就算上列種種新道理、新事物的確是中國傳到西洋去的。然而人家學了去,一天一天的改良進步,到了現在的樣子,我們自己不但不會改良進步,連老樣子都守不住,還有臉來講這種話嗎?這好比一家人家,祖上略有積蓄,子孫不善守成,被隔壁人家盤了去;隔壁人家善于經理,數十年之后,變成了大富翁,這家人家的子弟已經流為乞丐,隔壁人家看了不善,給他錢用,給他飯吃,他還要翹其大拇指以告人曰:“這隔壁人家的錢,是用了我們祖宗的本錢去孳生的;我們祖宗原是大富翁哩!”你們聽了這話,可要不要罵他無恥?——何況隔壁人家的本錢是自己的,并不是盤了這位乞丐的祖宗的錢呢?

五一

有一位中國派的醫生說:“外國醫生動輒講微生蟲。其實那里有什么微生蟲呢?就算有微生蟲也不要緊。這微生蟲我們既看不見,想必比蝦子魚子還要小。我們天天吃蝦子魚子還吃不死,難道吃了比他小的什么微生蟲倒會死嗎?”我想這位醫生的話講得還不好。我代他再來說一句:“那么大的牛,吃了還不會死,難道這么小的微生蟲吃了倒還死嗎?”——閑話少講。那位醫生自己愛拿微生蟲當蝦子魚子吃,我們原可不必去管他。獨是中國這樣的醫生,恐怕著實不少。病人受了他的教訓,去放量吃那些小的蝦子魚子,吃死的人大概也就不少。我想中國人給“青天老爺”和“丘八太爺”弄死了還不夠,還有這班“功同良相”的“大夫”來幫忙,也未免太可憐了。但是“大夫”醫死了人,人家不但死而無怨,還要敬送“仁心仁術”,“三折之良”,“盧扁再世”的招牌給他,也未免太奇怪了。

五二

中國人自己說自己身體的構造,很有生些特別:心在正中,一面一個肝,一面一個肺,這三樣東西的位置,和香爐蠟臺的擺法一樣;這已經很奇怪了。此外還有什么“三焦”,什么“丹田”,什么“泥丸宮”,什么“氣”。身體里還有等于金、木、水、火、土的五樣東西,連絡得異常巧妙。所生的病,有什么“驚風”,什么“傷寒”,什么“春溫”、“冬溫”,還有什么“痰裹火”,“火裹食”。這樣的怪身體,這樣的怪病,自然不能請講生理學的醫生來醫了。

(《隨感錄》(五〇)、(五一)、(五二)發表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2號,署名玄同。)

五五

昨天在一本雜志上,看見某先生填的一首詞,起頭幾句道:——

故國頹陽,壞宮芳草,秋燕似客誰依?笳咽嚴城,漏停高閣,何年翠輦重歸?

我是不研究舊文學的,這首詞里有沒有什么深遠的意思,我卻不管。不過照字面看來,這“故國頹陽,壞宮芳草”兩句,有點像“遺老”的口吻,“何年翠輦重歸”一句,似乎有希望“復辟”的意思。我和幾個朋友談起這話,他們都說我沒有猜錯。照這樣看來,填這首詞的人,大概總是“遺老”、“遺少”一流人物了。

可是這話說得很不對;因為我認得填這首詞的某先生:某先生的確不是“遺老”、“遺少”,并且還是同盟會里的老革命黨。我還記得距今十一年前,這位某先生做過一篇文章,其中有幾句道:——

借使皇天右漢,俾其克績舊服,斯為吾曹莫大之欣。

當初希望“績舊服”,現在又來希望“翠輦重歸”,無論如何說法,這前后的議論總該算是矛盾罷。

有人說:“大約這位某先生今昔的見解不同了。”我說:這話也不對。我知道這位某先生當初做革命黨,的確是真心;但是現在也的確沒有變節。不過他的眼界很高,對于一班創造民國的人,總不能滿意,常常要譏刺他們。他自己對于“選學”工夫又用得很深;因此,對于我們這班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更是嫉之如仇;去年春天,我看他有幾句文章道:——

今世妄人,恥其不學。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于橫溷,因復援人入水;謂文以不典為宗,詞以通俗為貴;假于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無愧無慚,如羹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為“驢鳴狗吠”,顏介所以為“強事飾辭”者也。但是這種嬉笑怒罵,都不過是名士應有的派頭。他決非因為眷戀清廷,才來譏刺創造民國的人;他更非附和林紓、樊增祥這班“文理不通的大文豪”,才來罵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我深曉得他近來的狀況,我敢保他現在的確是民國的國民,決不是想做一“遺老”,也決不是抱住“遺老”的腿想做“遺少”。

那么,何以這首詞里有這樣的口氣呢?

這并不難懂。這個理由,簡單幾句話就說得明白的,就是:中國舊文學的格局和用字之類,據說都有一定的“譜”的。做某派的文章,做某體的文章,必須按“譜”填寫,才能做得像。像了,就好了。要是不像,那就憑你文情深厚,用字的當,聲調鏗鏘,還是不行,總以“旁門左道”“野狐禪”論。——所謂像者,是像什么呢?原來是像這派文章的祖師。比如做駢文,一定要像《文選》;做桐城派的古文,一定要像唐宋八大家;學周秦諸子,一定要有幾個不認得的字,和詰屈聱牙很難讀的句子。要是做桐城派古文的人用上幾句《文選》的句調,或做驕文的人用上幾句八家的句調,那就不像了;不像,就不對了。——這位某先生就是很守這戒律的。他看見從前填詞的人對于古跡,總有幾句感慨懷舊的話;他這首詞意的說明,是:“晚經玉橋……因和夢窗‘西湖先賢堂感舊’韻,以寫傷今懷往之情”,那當然要用“故國”……這些字樣才能像啊!

有人說:“像雖像了,但是和他所抱的宗旨不是相反對嗎?”我說:這是新文學和舊文學旨趣不同的緣故:新文學以真為要義,舊文學以像為要義。既然以像為要義,那便除了取銷自己,求像古人,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比如現在有人要造鐘鼎,自非照那真鐘鼎上的古文“依樣葫蘆”不可。要是把現行的楷書行書草書刻上去,不是不像個鐘鼎了嗎?

一九一九,三,一三。

(本篇發表于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號,署名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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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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