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蚊子,不知是公的還是母的,反正膽兒挺大的,在局長正跟辦公室主任談話的時候,不吱一聲地飛進了局長辦公室。飛進來也就飛進來罷,你偷偷摸摸的也行呀,可它不!這一點兒禮貌沒有又膽大包天的小東西,居然嗡嗡地一路高歌,自鳴得意地在局長草木稀少的禿腦瓢子上盤旋過來盤旋過去、盤旋過來盤旋過去——這還得了?
局長剛開始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本正經地繼續給辦公室主任交代工作。可那蚊子太他媽不知趣了,老那么氣焰囂張地繞來繞去的,局長就不能再裝作不知道了。他停頓了一下銜在嘴邊的話,伸一只肥手在腦袋上揮了揮。
這是很嚴重的警告了。
辦公室主任慌忙轟一聲站了起來。站起來之后他又后悔了:我站起來干嗎?上前去幫著局長趕蚊子?可那蚊子飛翔的領地就在局長的腦門子上呀?幫局長打蚊子?那更不行了,投鼠忌器嘛,總不能一巴掌捂到局長的亮燈泡兒上!那不是摸老虎屁股了嗎?可是那只蚊子如此猖狂,局長大人已經受到了如此嚴重的騷擾,我作為一個專門為領導服務的辦公室主任,又豈能袖手旁觀?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據上邊來的可靠情報,局黨委有個空缺最近要填補一下了。據說進入局長視線的,目前至少有三個人選……
辦公室主任反應靈敏地站了起來,可是站起來之后腦子間一轉彎兒,他又舉棋不定、反應遲鈍起來。
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前進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什么叫左右為難?
這就叫左右為難!
那只蚊子顯然沒有理會局長的那只肥手。肥手襲來,它輕輕一轉彎兒,就躲開了。肥手一過,它又義無反顧地朝局長頭部閃閃發光的地方飛去——它剛才之所以繞來繞去的,就是在偵察地形,想找一個好落腳的地方。說實話,其實它早就被局長閃閃發光的那個地方吸引住了。剛才還拿不定主意。它知道的,它相中的那個地方之所以閃閃發光,不僅僅是因為無毛,還是因為那是局長的地方。一般地講,局長都是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的家伙。既然是腦滿腸肥,那必然意味著油脂甚多。一塊肥得流油的地方能不閃閃發光嗎?而一塊因為肥得流油而閃閃發光的地方,能不滑溜得跟什么似的嗎?
這只蚊子很聰明,它害怕自己一不留神,滑倒在局長的腦門兒上。
可是這個肥乎乎的老家伙居然示威性地向它揮了揮一只胖嘟嘟的大肥手!這就不得了了——你的腦殼對辦公室主任來說是老虎腚,可對我一只蚊子來講,它算啥?就算也是老虎腚吧,又能怎的?老虎早就是手下敗將了,只要能避開蛛網,我蚊子可就天下第一了!
所以局長不揮手的時候,蚊子還在猶豫,局長揮手來趕蚊子了,蚊子反而堅定惡作劇的決心了。
它就徑直飛到局長的頭上了。
蚊子的輕功非常之好,所以蚊子落到局長最光亮的地方后,局長一點兒知覺沒有。局長聽不見嗡嗡聲了,以為他的揮手發揮了作用,他就很放心很滿意了。
局長正了正身子,整理了一下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又開始一本正經地向辦公室主任交代工作了。
辦公室主任也長吁了一口氣,一顆激蕩不堪的心重歸平靜。好像那只蚊子是專門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攪他的局的,現在蚊子沒了,他的局黨委的名額就保住了。
所以短短的幾秒鐘間,局長辦公室里由平靜,忽而變得不平靜,又由如此的不平靜,驀地平靜起來。
局長還是局長,辦公室主任還是辦公室主任。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
蚊子看到了這一切,捂著嘴吃吃地偷笑兩聲。然后,它就開始以它的方式進行惡作劇了。
蚊子首先在局長的禿腦殼上打了一劑麻針,在局長麻麻悠悠、渾然不覺的當口,突然狠狠地吮吸了一口。
唉喲!局長冷不丁地一疼,火山爆發一樣突的一聲狼嚎。
辦公室主任打了個冷戰。
肥手——又是肥手——啪一聲,又響又脆地捂到腦袋上。
蚊子早有準備,嗖一聲振翅飛去。巴掌打了過來——也很有聲勢——但是沒打著它。
蚊子喝了一肚子血,心滿意足、得意洋洋地重新盤旋起來。
它戀戀不舍地盤旋著不肯遠去,它想看看它的惡作劇將會朝著哪個方向發展。
局長把那只捂到腦殼子上的肥手拿下來放到眼前看了看,見什么也沒有,又伸出一根手指到剛才被咬的地方撓了撓。
老胡,怎么搞的?局長一邊撓頭皮一邊沖辦公室主任嚷道: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了,啊,樓后邊的那堆垃圾早該想辦法處理一下了,怎么這么長時間了,還一點動靜沒有?你看這蒼蠅蚊子滿天飛的情景,多不好?要是上級領導來了,見到這副情形,那該如何是好?要是也在哪個領導腦殼上這么一咬,那不是要命了么?他不熊死咱才怪——衛生怎么搞的?豈不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局長開始訓話的時候,辦公室胡主任又像剛才那樣騰一聲跳了起來。在局長訓話的時候,他趨步向前,就站在局長辦公桌前,彎著腰,弓著背,一點頭“是”,一曲腰“喏”。
蚊子鄙夷地看著辦公室主任。它真弄不懂,人類怎么會這樣?
看著辦公室主任,蚊子忽然心有感觸:人類,真是一種異化的生物,正所謂“造物弄人”啊。是上帝造了人嗎?上帝真他媽可恥啊。
蚊子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局長忽然又提高了嗓門。局長說:老胡啊,這個問題你一定要重視,從本質上講,這不是一個小問題。古人說得好,窺斑知豹——啊,對,窺斑知豹!從這只該死的咬人的蚊子身上,我們應該看到,我們局機關的衛生工作是存在著重大的漏洞和隱患的!當前,全縣上下都在團結一心眾志成城地大搞衛生運動,爭取在秋后的復檢中,一舉拿下“全省衛生城市”的稱號。我局作為一個擁有幾百號人口的大局,在縣中是處于舉足輕重的位置的,我們的衛生都搞不好,那其他條件比我們還差的部門怎么辦?你說,老胡,是不是?
是是是……老胡頭點如雞啄米,腰彎得像一張非要百步穿楊的大弓一樣。
蚊子也沒想到自己這么小小的一口,居然被局長同志提高到了這么高的一個程度,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了。
局長講到這,似乎還有點兒意猶未盡。他抬起頭,環顧四周:那只該死的蚊子呢?啊,那只該死的蚊子呢?
胡主任說:在那!然后顛顛地跑到他指的地點,煞有介事地一拍巴掌。拍完一看,兩手空空,又學著局長的樣兒環顧四周,忽然又故作眼睛一亮狀,嚷道:在那!然后又跑到他指的地方,又煞有介事地兩手一拍。
如此反復,直到在一邊冷眼旁觀的蚊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辦公室胡主任五短身材,也有一身敦實的肉,又這么東來西往地滿屋子里一跳騰,不幾下就一臉油油的汗了。
局長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胡主任,說:老胡,不要打了,這只蚊子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老胡不聽,還是手忙腳亂地瞎搞,看樣子,非要在局長面前表現一下。
局長終于滿意了,這才大聲喊:好了,老胡,你看,我已經把這只蚊子打死了,你不要亂打了。
老胡這才停下來。
局長伸手,除拇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并排著,像鳥翼一樣急促地振動了幾下,示意老胡回坐原位。老胡順從地把半個屁股坐到沙發椅上,欠著身子,直著腰身,兩眼盯著局長的臉,接受繼續的訓話。
果然,在老胡坐定之后,局長又開口訓話了。局長說:老胡啊,這只蚊子雖然已經被打死了,但這只蚊子所帶給我們的警示一定要引起我們的深思。我看呢,我們說搞好衛生,一定在思想上要高度重視,在行動上要有切實的表現,在效果上要有大突破。一句話,我們可不能紙上談兵,空口白話。所以我建議,由你們辦公室牽頭,采取措施,多管齊下,在全局上下大搞一場轟轟烈烈的“滅蚊滅蠅運動”,我們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小的人力物力為代價,爭取一舉殲滅所有膽敢來犯我局的蒼蠅蚊子!
辦公室主任老胡聽到這里,突然一挺腹,大聲應道:是!
蚊子嚇了一跳,半天還沒回過神來。一回過神來它就忍不住沖局長、主任大叫:不就跟您老開了個玩笑,至于嗎同志?
可人聽不懂蚊子的語言。
局長光聽到蚊子的叫聲,他對辦公室主任說:你聽老胡,我剛打死了一只蚊子,可屋里還有蚊子,如此看來,我局的滅蚊運動,真是任重而道遠啊……
蚊子聽到這話,嚇得忙捂了自己嘴巴。因為自己,它已經給同類闖了大禍了,它不想火上澆油,把這禍闖得更大。
辦公室主任這時開始表態了:高局長您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安排這件事,好好地開展這項工作……
局長伸手打斷老胡的話,反復交代道:我跟你說了老胡,這事要么不搞,要搞,就一定得搞出點名堂來。嗯,我看,還是那話,不要喊空口號,要實打實地做出點樣子來——你快去,安排辦公室的人,快到供銷大廈去,買他兩百瓶“槍手”來……
蚊子聽到這兒終于忍不住落荒而逃。蚊子嚇得屁滾尿流,蚊子振翅飛出門口的時候還發愁:因為我滅起了蚊子還好說,可現在怎么向人家蒼蠅解釋呢?